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浮世红尘朱砂烬(二) ...
-
突然又是一响压雪之声,仍旧从方才的地方传了过来。苏肆夜拔出手中的长剑,剑芒对一处朱色墙角。
“出来。”声音短促而威严。
墙后一片寂静,仿佛只有西风拐过墙角时的无情。
“出来!”苏肆夜运上内力,加大了几分音量。
一阵啼哭破风而出,依依呀呀不绝不止,却是从屋内传出来的。是婴儿的啼哭声,想是被苏肆夜方才的喝声惊着了。
朱砂闻声就要迈步往屋内查探,原先躲在墙角的人也终于按捺不住,拔了剑,一个跃身冲到了屋门之前,挡住了朱砂的去路。
“有本将在,你们休想伤害屋里的人!”
那人执着五尺长剑,面貌决绝威严,从他一身轻装锁甲和“本将”的称呼来看,应是大景苟延残喘的一方将领。
“你是瑞景手下的人?”苏肆夜口气随意,仿若面前举剑相对的人并非要与自己性命相搏,只是在闲话家常一般。
那将军分明惊诧,却又不得显露出来,只能故作镇静:“我就是瑞景王爷麾下的余忠,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攻城三月,唯一见到瑞景和他麾下的兵马还算有些骨气,若不然大景昏君也不会挨到今天才举旗子投降了。”提及昏君之时,轻蔑的颜色又从苏肆夜眼底流出来。
“投降了?”余忠默念着,脸上倒也不十分震惊,毕竟有眼睛的人大都看得出来,那个整日只知道炼丹药求不死的懦君总有一日是要卑躬屈膝的。
思量半刻,余忠将手中长剑摆出个七分进攻的态势,喝声问道:“看来你就是原先镇守南方的苏肆夜了。城已破,说,你把瑞景王爷怎么样了!”
对方剑锋正对自己眉心,苏肆夜不怒反笑,趁着冰天雪地,那笑意在寒风中听起来却是别样渗人。
“那皇帝做得真是可悲,到了这个地步却无人问津,别人只知道关切瑞景。”
余忠被苏肆夜的笑声惹出三分怒意来,刚要再问,朱砂看不过却答了上来:“城未破时昏君已然投降,瑞景王爷见大势已去,总落不到好下场,不如替皇家保三分颜面,就在城门吊桥上引刀自刎了。”
朱砂说如是说,仿佛先前的场景历历在目。那正是凌晨西风最猖狂的时分,灰色城墙前、赤黑吊桥上,瑞景王爷仰天一声长啸后自刎谢世。斑斑雪迹斑斑血,星辰落、六军哀。
“你说……”
“你说什么!他……他死了?!”
余忠的诧异之声还未落下,屋内厚厚的绒帘猛被挑起,一卷寒风夹杂着屋檐树梢的残雪趁势呼啸而入,一身披鹤氅妆容贵气的蓝衫女子抱着红襁褓踉跄着走了出来。怀中的孩子刚被制住了哭泣,此刻一受冷,又哇哇大哭了起来。
见那蓝衫女子满目对着自己似要求证,苏肆夜便淡淡说了五个字来,细细一听能听出些尊敬意味:“他死得其所。”
那一个死字犹如千斤铁锤重重敲在那女子的背脊,她霎时感到无力,双腿一软似就要跪倒在厚雪之中,却被余忠用左手接住,执剑的右手换了一个架势,护住三人。而襁褓中的婴孩,仍旧哭声不绝。
连花枝都不舍折断的朱砂本就心软,看到此情此景更是心痛,上前半步柔声道:“我们反的只是昏君,一切与你们无干。外面还有两匹好马,带着孩子赶紧走了罢,天寒地冻孩子受不起的。”
余忠一怔,转目望向苏肆夜。既是朱砂开口,苏肆夜自然点头,而苏肆夜点了头,就不会反悔。于是收了剑,苏肆夜向后退了两步,为三人让出了一条道来。
见他如此,余忠也收剑回鞘,伸手扶住神情恍惚的女子,小心翼翼地正想退出门外去。却不料那女子猛地一动,竟腾出一只手来将余忠腰间的长剑拔了出来,急急直逼苏肆夜。
那女子出剑之快决不在余忠之下,可苏肆夜却不闪不避,只是提起剑鞘运气挡开。
“能走得时候,就赶紧走。”
举剑受挫,女子被反震的剑气向后激退了几步。余忠赶紧上前搀扶:“夫人,还是赶紧走吧。”
“他死了,我要么报仇,要么共赴九泉。”女子说时解下鹤氅裹住孩子,放在一边风势不大的阶梯上,架起长剑满目决绝,那一瞬的冷艳摄人心魄。
倏忽间一道瑰丽的白光闪过,直逼苏肆夜。若对手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便半点轻敌不能,更可况那女子身形快如鬼魅一般,招数诡异更非苏肆夜寻常见过的。不出三招,苏肆夜的长剑也被逼出鞘。
那女子出手辛辣,苏肆夜却能一一化解,且越发现出轻松之态。没过几招那女子的身法就都被苏肆夜所熟,渐渐占了下风,可那女子仍咄咄相逼,说是一心报仇,不如说是一心求死。
在旁的余忠见势,怕女子就要死在苏肆夜手里,只得拔出背在腰后的短刀,以“寸短寸险”的优势加入刀光剑影之中。
朱砂仍站在一旁,没有亮出手中兵刃的意思,因为她看得出,苏肆夜对付那两人已是足够,只是被裹在大氅中的婴孩不住的啼哭声反倒让她揪心。
绕过三人对阵,朱砂在红襁褓面前蹲下,将孩子绕入臂中缓缓抱起,动作轻柔。
背向而立,那蓝衫女子看不到朱砂眼中的暖意怜惜。才受了瑞景王爷死讯的打击,现在又是悬殊一战,那蓝衫女子早已神智有乱,哪里分得清朱砂存念是善是恶。
唯恐襁褓中的孩子有恙,蓝衫女子急忙抽身而出,反转剑刃朝朱砂刺去。
“把孩子放下!”
蓝衫女子退身而去,余忠不敌,眼见苏肆夜的长剑生生就要贯穿胸口而来。但蓝衫女子锋芒正对朱砂,苏肆夜只得转了锋口,一挑将蓝衫女子的长剑打开,抱着孩子的朱砂才能无碍。
朱砂原也可拔剑相抗,无奈她也第一次抱孩子,生怕摔了,哭起来又实在扰人心神,只得躲在苏肆夜的后面。
又恢复到三人对阵的局面。剑气不断掠过花枝、划过地面,带起的残雪顺在西风中飞扬,仿佛又是漫天飞雪一般。
忽然那蓝衫女子用剑梢挑起一块厚雪,直往苏肆夜打去。苏肆夜扫出剑气挡开,可雪散之时却见一道不同于雪色的白光如闪电一般破来,却并不是往苏肆夜去的。
“小心!”苏肆夜立马引剑要为朱砂挡开,却被飞雪迷上眼睛,看不真切方位。
狠烈剑光逼来,朱砂本能想拔剑自卫,却不知怀中孩子怎么处置。一时两顾,两顾均失。她没有握到自己的剑柄,却也没能将襁褓揽住。
红色的襁褓在白雪黑檐下分外惹眼,孩子被抛在半空哭得更大声了。
连朱砂都伸手想要接住孩子,可原本该是最在意孩子的蓝衫女子,却没有伸手去接,反而挽剑直刺朱砂心口。
始料不及。
长剑破空凛冽,随即化作一声闷响,能听到刀剑刮过骨骼的刺耳。一剑贯穿朱砂的心口,剑尾破背而出,带着滴滴浓稠的鲜血,落入雪中,顷刻消隐。
她还抱着她的孩子,不曾松手。而朱砂怀中的孩子,却在此时止住了哭泣,想是受到了朱砂怀中的柔暖,这才安分了。
只不知片刻就要消亡。
那一瞬,朱砂面色点点点泛白,一袭白衣却在心口开出血莲,浸透着层层的衣衫,层层盛放。
苏肆夜一时仿若被人扼住脖子,不知怎么呼吸,握着剑柄的手同身子一起颤抖着。
猛然,他提起长剑,天地顷刻幻为肃杀。剑卷银光,慢慢浮出暗暗淡红,混着血腥味在风中飘扬。
只不到半瞬,执短刀的余忠与那蓝衣女子却都已经倒地,一刀毙命,死状残忍。
苏肆夜弃剑揽住倒地的朱砂,脸上还残溅着蓝衣女子的鲜血。
“我应该料到的,我应该料到的……”苏肆夜紧抱住朱砂已经没什么气力的身子,不断自责。
“她连一个婴孩都舍得拿来垫背,怕是已经有些癫狂,你怎么料得到?”似乎想要安慰苏肆夜,朱勉强牵起嘴角,只是她每说一句话,都透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道。
“不,我该料到的……”所有一切会伤害你的事情,我都不该遗漏,不该。
朱砂不忍看到苏肆夜这般伤心欲绝,沾满心口鲜血的手慢慢抚上他的脸,一滴血顺着他的脸颊淌下,颜色略淡,那是掺了他的泪水。
她还没见过他落泪,现在见到了,死前也算是完整了。
“你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朱砂轻问,尽量用完整的句子,不让自己显得太虚弱。
即便她的生命已经慢慢消亡,一如晨曦中梅树花瓣上的积雪,慢慢消融。
“你还记得我方才说的,这云菀赤梅的事?”朱砂目光上移,艳色红梅映入眼帘,“你若喜欢,并不要天天看到,天天留在自己身边。你已见过我最美的年纪,我也在最爱你的时候离开,即便以后再也见不到,却没什么遗憾。”
“朱砂……”苏肆夜声音发颤,似乎想要辩驳,又似乎不忍心在这最后的时间里再和她执拗些什么。
“肆夜,”朱砂声音终究开始哽咽,可是脸上却是强作微笑,眼望着身边那株云菀赤梅,氤氲的眼中盈盈笑意,一如平时的嬉笑一般,“你帮我拣一朵……落在地上的梅花吧……刚才……刚才你们相斗的时候……打下来好多,真……可惜。”
“好,好。”苏肆夜急忙答应下,转头在地上寻找着,终于寻见一朵花骨完整的红梅,正是娇艳。
他马上捡起来,转身欲要递给朱砂看:“朱砂,你看……”
等他再转身之时,温和的眸子已经闭上了,怀中仍紧紧抱着红色襁褓,嘴角仍是笑意。
她知道自己的软弱,没有办法在离开时给他一个完美的笑容。那不如不让他看到自己眼底的悲伤失落,那才最好。
半晌,苏肆夜跪在朱砂身旁,手中的梅花从无力的指缝间落下来,正落在被朱砂鲜血染成淡红色的雪地上。
红梅、红雪、红血。
加上朱砂眉间红痣。
那样触目的红色,黯淡了天地间的其他所有。
良久,他终于长啸一声,天哀地恸。
晨日已出,透着厚实的云彩是太阳的光芒万丈。一束金光洒下来,照耀着天地,照耀着雪中红梅,原本该是多美的景致。
他拾起长剑,猛地用力,就要往襁褓中的孩子刺去。
毕竟如若没有这个孩子的话,此时,就能是另一番景象了。
他引剑正要刺下,却顿在半空。
那婴儿笑了,哭闹了良久的婴儿此时竟对苏肆夜笑了。粉嫩的脸颊在襁褓中咧开笑颜,无忧无虑之状仿佛这只是一个寻常的早上,悬在自己头顶的长剑只是一个逗趣的玩具罢了。
他顿了顿,收回了剑。
不是于心不忍,只是这是朱砂用命换来的,若这孩子不能好好活下去,朱砂就死得不值了。
对朱砂的死他已然无能为力,他再不能让她死得不值。
他走了,带走了朱砂,带走了孩子。
他走了,弃了剑,弃了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