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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相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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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的是,蜜饯再多,也总有吃完的时候。
没过几天,少女那里就已经是弹尽粮绝了,这使得她好不容易被蜜饯安抚下来的心思又活络起来。
由此可见的是,虽然一时被蜜饯甜了嘴,但是私下里,少女其实照样抓心挠肝地想着要出门看看。
这里头,自然也是有一番缘由的。
——少女幼时体弱非常,每日只能卧床休养,想当然是不能出门的。到后来她跟着师父的时候,身体虽是见好了,可天天是住在那深山老林里,说的好听是【避世隐居】,说的直白一点,就是实打实的【与世隔绝】,一年下来,她见过的人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五个,真是半点多余的人气也见不着。
等到师父终于松口,肯放她回归中原了,首先就是要接连坐几个月的大船,每日里能看见的,除了海就是海,能走动的地方只有那么一艘船,还不如深山里来得自在。
千盼万盼,好不容易盼到了家,满心以为能见识一下这繁华帝京了,却不料先有雪姨日日喂养,后有哥哥次次阻拦——她至今也不明白自家哥哥为何不让她出门,中间还时不时冒出一个世叔来,有事没事就拉着少女过去【谈心】,谈着谈着,在少女不知觉间,早就不经意地被套出好些关于自家师傅的事情来……
言而总之,这真的不怪少女总想着要出门。
这么多年下来,她实在是被憋闷坏了。
一日里,自觉【忍无可忍】的少女,终于打定了主意要硬气一回,反抗自家哥哥的霸道压制。
这边厢,她正摩拳擦掌地站在自家哥哥门前,琢磨着要不要以“踹门”一招来个先声夺人,那边门居然自己先打了开。
少女一怔。
开门的银剑看到她,不由得也是一傻:“少小姐?您怎么站在这里?”
“……”
少女张了张嘴,可是一触上自家哥哥那冷冷淡淡的神情,不知怎地,那些早就想好的话忽而就消声在了嘴边。
到了面对面的这会儿,少女才悲哀地发现,她到底是高估了自己。
——以她如今这点子道行,竟还打算反抗她那哥哥,大名鼎鼎的无情公子?
那真是不要太大胆了些。
所幸金剑这时开了口,无意中给她解了围:“莫不是诸葛先生也让人通知少小姐了?”
少女又是一愣:“通知我什么?”
金剑沉重了语气:“又出事了。”
的确是出事了。
说是哪里哪里出了命案,接连死了三位朝廷应奉局派去征采奇花异石的督运使——少女常年不在中土,许多地名听着都耳生得很。偏巧刚又传来消息,说是一杀人重犯日前越狱,恰好就逃窜到了那里。诸葛先生记挂百姓安危,无奈之下,遂派遣手下四大名捕前去处理。
“暖心也要去。”
众人领命之后,一道动听的声音却忽然响起了,那语气自然得简直有些过头,就如同在跟别人说“今天的太阳是从东边升起来的”一般。
无情的立时眸光一寒,瞬也不瞬地,落在了那浅色身影之上。
少女下意识地有些瑟缩,却终究还是飞快地迈出一步,立在众人的视线聚焦处,重申道:“世叔,暖心也想同去。”
“这……”乍听此言,诸葛正我也是愣了愣,随即温言道,“那里想来是凶险异常的,暖心你去的话太危险了。”
少女自然知道世叔担心她,只是她心中也有一份自己的盘算,此刻便不会轻易妥协:“师傅为暖心调理身体多年,现在已经是大好了,就算同去,想来也不会成为诸位师兄的累赘。而且,暖心这几年已开始研习药学,虽不敢说高明,大抵多少也能派上些用场。”
这番话,她从刚才就开始打起了腹稿,此时说来,便显得头头是道,句句有理。上座的诸葛正我一时竟有些无从拒绝——自小到大,出于种种缘由,他只会将暖心捧在手心里疼爱,还从不曾试过去拒绝她。
为难之下,诸葛正我便将眼神落在了无情那里。
——他心里很清楚,若是要对付撒娇耍赖时候的暖心,无情定然是比任何人都有办法。
他那座下大弟子也果然不负所望,薄唇微动,正待开口。
“如果世叔不准的话,暖心自己一个人也会想办法偷溜出去的。”少女轻飘飘的一句话出口,无情一顿,阻拦的话语就此咽回腹内。
世叔公事繁忙,未必能时时刻刻看着她;雪姨不会武功,也拿她没办法;以她的轻功,神捕司上上下下的人加在一块,也不一定能拦下她一个人。
心中将所有可能的人选一一过了遍,无情便知道,她说要“自己溜出去”并非是不可能。到时候这人独自孤身上路,虽说她这些年多少有了点长进,未必会遇上什么大麻烦,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万一,她一个人的时候出了事……
思及此,无情的唇轻轻抿起,再不出声。
这就算是默认了少女想要跟随的念头。
然而,那落在少女身上的冷淡目光,此刻终究是带出了沉沉寒意。
——不知道是有多少年了,他已经许久不曾用这般眼神看过她。
少女若有所觉地微微一颤,可还是努力挺直了背脊,显出了一种倔强的坚持。
如此这般,诸葛正我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只道:“罢了,暖心你就跟他们一起去罢。只是要好好跟在你哥哥身边,不要擅自行动,注意照顾自己。”
“是!”少女眉眼一松,马上欢快地应下。
诸葛正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挥手示意他们下去准备,即刻动身。
自己要求被允准,当然是开心的。哪怕正要前往的地方是步步惊险的什么“玉罗山上的天石村”,哪怕背上一直有道冰冷的目光如影随形,少女的心情还是很好。
几乎算是飞回了房间,少女打开衣柜,准备收拾一下行装。
结果进来的却是两个人。
——那轮椅滑入房内的同时,门咯吱一声就被人从外面关上了,动作里隐隐带着些急切和惶恐,似乎想要将轮椅上那人的怒火也一同隔绝在内。
少女的嘴角不禁一僵,金银剑也未免太不讲义气了吧,他们不敢面对哥哥的怒气,干脆就让她一个人来承担吗?
少女不满地腹诽,似乎根本不记得他今日这一遭的怒,全是由她惹出来的。
轮椅上那人不出声,少女也不先开口,目光自顾自地在柜中巡梭,挑挑拣拣着衣物,想着到底要带哪几件走。
看起来很镇静的样子。
不过,那也就是【看起来】而已。
——天知道,那道始终不曾移开半分的目光,冰冰凉凉,冷冷淡淡,却分明如同芒刺在背,刺得少女额上已微见冷汗。
“你做什么要跟着去?”
良久,有清冷的男声传入耳中,语气平缓,波澜不惊,却让少女觉得背上寒意更盛。
暗自吞下一口口水,少女努力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方才不是说了么?暖心也想帮忙啊。”
身后之人沉默一刻,再开口时,语气里陡然冰雪飞散:“你这是,要骗我么?”
这七字出口,终于是将少女定死在原地。
半晌过后,少女终于放弃似的双肩一垮,转身与自家哥哥直面站了,却不看他,而是丧气地垂着头,低声道:“暖心跟着哥哥一起去,一定不会惹麻烦的,说不定还可以帮上一点小忙。哥哥你做什么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问到底?
无情眸色一沉。
——好端端地,这人却突然就说要跟着去,还是要去那般危险的地方。甚至以【私自出门】一事胁迫了他,让他不得不暂且默认,如今竟还问他为什么要追问着不放……
“……当真是长进了。”
这一句,他说得不露半分怒色,却让少女心中突然一紧,下意识地抬起眸子,只见哥哥眸中静默,眼神却是如同裹挟了漫天寒气,直要冰封到她的心底去。
瞬间一个激灵。
他生气了。
少女知道,会这般表现,哥哥一定是真的快生气了。
“好了好了,暖心说就是了。”
实在是禁不住自家哥哥如此目光,投降似的摆摆手,语气越发低了下去,“哥哥也知道,暖心归家并不容易,下次若要再见,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重逢不久,哥哥就要去办案,暖心自知不可能阻止,却也想要跟着去的。”
顿上一顿,少女犹豫了下,到底还是说出了最重要的原因:“再者说,这一路上山高水远的,哥哥你的喘鸣症……”
最后一句的声调低若耳语,少女知道,哥哥一向不喜别人谈论他的痼疾,如今自己居然当着他的面直说了,她心中很是有些不安。
不敢看他,少女便只好佯装收拾行李,借以错开他的视线。
始终低着头的她,没有看见他那时的眼神。
——一如既往的冷静,一如既往的浅淡,最深处,却有一道细微的流光转瞬划过。
方才的寒意,随着她的话,早已渐渐消散了去。
无情仔细地看着眼前的人,看着她依旧纤细却终究是长高了的身形。
这人的脾气多年不变,眼神里除了清澈至极的明媚,也是始终透不出任何的复杂,总是一副孩子气的模样。
倒是让他快忘了,再微小,再缓慢,她也还是在长大。除了渐变的身形之外,她的心思也渐渐开始成长起来。
——这次闹着要跟他去,说到底,竟然是她在担心他的身体。
她在担心他。
无情的眼睫微不可查地一动。
被世叔收养之时,他病弱至无法修习内功,可她的情况却比他还要糟糕——一年里大半都是卧床休养,长至五六岁,看起来竟不比那三岁幼童高壮到哪里去,瘦小虚弱得让雪姨总是暗自抹泪。
到了后来,他已经跟着世叔开始练习暗器,她依旧只能在雪姨的照顾下躺在房里,一睡便是大半日。
她曾经是那样病弱到奄奄一息的孩子。
当年,世叔之所以能允准她那师傅带她去东瀛,最大的原因就是,如果没有她师傅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手医术,恐怕,她连七岁的生辰也未必能撑过去。
——所以比起死别来,世叔倒是宁愿天各一方,从此生离。
这些年来,她每隔几个月都会托来往的商船送来家书,有时若是晚了些时日,便会让所有人都提起心来。
雪姨就不必说了,世叔若是收不到她的信,也会深锁愁眉。
他们嘴上都不愿意明讲,可谁都明白,那信是何其重要。
——只要还有信寄来,就代表她还……活着。
将心比心。
最为让人挂心的这人,她竟然也开始担心起别个了。
而她担心的人,是他。
无情的眼帘微垂。
过了许久,也不曾听见哥哥再说话,少女更是惴惴不安了起来,手下收拾的动作也越来越慢。
终于,她咬了咬牙,到底忍不住偷偷地回头,想要偷瞄一下他的脸色,却惊见哥哥的轮椅不知何时就停在了她的身后。
少女啊了一声,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忘记了身前就是床榻,这一撞之下的反力倒将她生生推进了哥哥的怀里。
……又在哥哥面前丢人了呀……
懊恼地红了面颊,少女忙不迭想要起来。
人却没有办法动弹。
少女愣了愣,这才发现自己腰上不知何时就环上了一只手臂,力道不紧不松,简简单单地揽在那里,却刚好压制了她所有的抵抗。
有些莫名地抬头看去,却正正迎上了一双熟悉的眸子。
一瞬间,少女几乎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
——她竟然从哥哥的眼里,看见了一道若有若无的……笑意?
刚刚不是还在生她的气么,这会儿怎么突然又高兴了?
少女真是完全不懂自家哥哥在想些什么,不过她却知道,笑总比皱眉来得好。至少会笑就表示哥哥的心情尚算……不错?
想了想,少女索性就放弃了挣扎,反而是不失时机地凑上去,讨好地以脸颊磨蹭在他怀里:“哥哥不生暖心的气了,是不是?”
随着她的话,少女只觉得脸侧的胸膛轻轻震动了下,然后就听见哥哥的声音,不变的清浅,却到底没有了刚才的那份冷寒:“原来你还会怕我生气么?”
“嘻,暖心跟哥哥保证,一定乖乖跟在你身边,绝对绝对不会给哥哥惹祸的!”
他不让她跟着去,又哪里是怕她给他惹祸了?
这几年,她给他带来的麻烦已是不少了,倒是如今才想起来要【保证】。
目光掠过怀中正猫一般撒娇的人,无情凝眸,隔了片刻,终究还是轻却舒缓的“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