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第六十二章 巨石落 ...
-
少女其实很喜欢被哥哥抱着。
——她喜欢坐在哥哥的膝上，整个人蜷成小小的一团，满满地把自己塞进哥哥怀里，鼻尖就是哥哥的气息，辨不出到底是什么，只觉得渗着一丝笔墨的香，又透着一丝沁骨的冷，无从名状，却总是会让她安下心来。
实打实地说一句，她亲近的人其实有许多，挂在心上牵念的人也不少。但这思来想去，真的再没有一个人能如哥哥这般，面上看来对她是不宠不疼，一旦她不懂事不听话了，就会被他责怪，只要眼神稍稍冷上一冷，就能够轻易逼出她的眼泪。
——这简直就是她命中的克星了，方方面面都将她紧紧压制住。
偏偏少女心里又是明白的，哥哥待她到底如何，她一直比任何人都清楚。
——不若世叔雪姨一般对她千依百顺，不若师兄师姐一般对她宠爱疼惜，甚至不若那个不着调的师傅一般对她严加教导。
听起来，哥哥几乎是将她视如等闲。
少女却是笃定，若有哪一日，她当真是将天也闹翻了，那么，哥哥定然会毫不留情地责备她一顿，说不得还要狠狠罚她一次。可那之后，会为她将这个天下重新修补妥帖的人，也一定是哥哥无疑。
——这么多年来，她大大小小的麻烦也惹过不少，每每让哥哥气冷了一张脸。但是只要她真心认错了，保证再无下次，哥哥也便不会计较什么。哪怕是当真还有那么一个【下次】，也没见哥哥真的再不理她。
有恃无恐。
连少女自己都觉得，她就是认准了这一点，知道哥哥无论如何也不会真舍了她，这才越发在他面前无赖起来。
少女自认不是多么聪明的人，一遇上复杂的事，只因身边总会有人为她拆解明白，她自己就甚少动脑筋去琢磨。久而久之，师傅就总是骂她“脑子生锈，感觉迟钝，白生得一副眼睛，压根就是俩漏风的窟窿”。
然而，她在哥哥面前是怎样的放肆，又是被宠到了什么地步去，少女其实并不是一无所觉。
——肆无忌惮，率性而为。
她已经被纵容到了这般田地。
而那个纵容她的人，还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无情公子。
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
换个陌生人来听，只怕还要以为她是在说笑话。
可少女却从不觉得奇怪。
她想，或许，这就是嫡亲血脉，这就是骨肉手足。哪怕哥哥是那样冷清的人，被这血脉牵扯着，也总不能将她这个唯一的小妹抛到一边。
就如这一次，她伤得重了，惹得哥哥担心，故而一连多日也不曾得到他一个好脸色，让少女心下十分惴惴。可这每日的饮水汤药，接来送去，哥哥又从不曾假借旁人。
——明明金银剑就跟在他身后，随便差遣一个过来接她，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况且如今是在神捕司里，几位师兄姐还都在她身边，便是他那边没有人过来，她也不可能会出什么差错。
从院子到她的房间，左右不过百步而已。
但就是这短短一段路，哥哥也还是要过来接她的。他总是将她稳稳安置在膝上，明明脸上没有一丝波澜，怀中却是暖的，一将她裹进去，就让少女觉得心口发热，心下熨帖。
少女习惯性地缩了缩，想要从哥哥怀中汲取更多的温暖。
结果肩上突然就拢上来一双手。
少女一呆，抬眼去看哥哥，发现他的目光不知落去了哪里，眼底没有一丝她的影子，手却稳稳罩在她的肩头，轻轻用力，便将她往怀里压了压，埋得更深了一些。
两个人挨近得全无缝隙，自然，也就更暖了一些。
——哥哥这是误以为她冷了。
少女悄悄抿出一个笑容，想了想，突然抬起了手。
无情垂眼看她，神色冷淡。
她却不怕，努力将发软的手臂抬得更高一点，然后，环上了他的颈项。
轮椅就此停顿在原地。
——金剑心中有数，知道少小姐这是有话要对少主说，不用人吩咐，自己已是急忙退开。
“哥哥。”
少女也不敢去看他的脸色——心里到底还是有几分忐忑的，只能小心地枕上哥哥肩膀。声音从唇间流出，因着还在病中，哪怕并不想撒娇，也禁不住就透出了几分绵软，倒是她难得一见的乖巧模样。
“囡囡知错了。”
头顶上没有一点动静。
好在少女并不介意他的沉默——她心知，自己这次几乎没丧命于寒冰密室，若不是哥哥恰巧也流落荒岛，恐怕彼此连最后一面也是见不上的，这实在是犯了哥哥的大忌。此刻要哄他，自然不是一时半刻的易事。
“哥哥，其实……”她顿了顿，这才鼓足勇气道，“其实，囡囡那时在密室见到哥哥，心中其实很是高兴。只因囡囡虽不怕死，那时身边也有几位兄姐陪着，可若是最后一眼里看不到哥哥，总是要抱憾的。”
她抬起头，犹自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唯恐哪个字说得不对再惹他生气，可眼神却是一如既往的澄澈，坦坦然然对他剖白当时的心情：“囡囡那时就想，这已经是最后一面了，哥哥却不在，那以后就都看不到我了。囡囡虽然任性，却也知道，哥哥到底是怎样疼爱容让于我。若是错过这最后一次相见，囡囡已去，奈何桥一过，孟婆汤一碗，也就什么都记不得了。可哥哥那么好的记性，只怕是要为囡囡难过一辈子的……囡囡不舍得。”
她侧头过来，额头贴在他的侧脸上，惯常的猫一般的磨蹭起来。
“囡囡真不舍得……我以为自己已经必死无疑了，那个时候，最不舍得的，就是哥哥。”
【最】。
无情终于低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个字由她说来，实在是难得。
她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古怪念头，总是想着要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不偏不倚】。说亲昵，说关心，她待身边每一个人都无甚不同，好像每一个都是她不可或缺的家人，却又每一个都特别不到哪里去。
当初在天石村，他一度陷入狂态，虽然神智模糊，却也记得，她曾说要陪他一起走，语气坚决，毫不犹豫。
可那又如何？
换成世叔，换成雪姨，换成她的师兄师姐，换成她心中牵挂的任意一人，她一样会甘愿为其赴死。
——她是从来不将自身安危当做一回事的。许是幼时经历所致，她总以为生死自有天命，寿数总不由人。活着时，她自然是努力要活得潇洒痛快，临死时，她恐怕也不会多做挣扎，多加留恋。
【一生肆意，一去洒然。】
自己的生老病死，她竟是早早就看轻了去。
每每念及至此，他总是忍不住就要生出几分怒气，可她又偏生不觉，依旧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让他愈发恼怒。
这一次，若不是机缘巧合，便是她当真……去了，只怕他也不会知道。或许该说，她当时身处密地，本是万无一失的安全之所，若不是他当先破阵，也不会有之后的诸多事端。
——如果当日真有什么差错，她便是毁在了他的手上。
这些日子，他看着她躺在怀中，呼吸清浅，虚弱得仿佛下一瞬就要闭目睡去。而她身上的重重寒气，也如霜刀雪剑般，与她依得近了，便会让他觉得心口冷痛。
——她这次遭的罪，他看得再清楚不过。
眼帘微垂，片刻后，无情终是抬起手来，摸了摸她的发顶：“……是我的错。”
“哎？”少女讶然抬头，不明所以。
“你这次会出事，本就是我的错。”
是他破了阵法，带人闯入，才会让她走火入魔。
这本就是他的错。
少女越发惊讶了，见哥哥虽然神情平静，却径自垂目不与她对视，心中忽然就闪过一个念头：这么久了，哥哥始终不曾与她好生说话，莫非……是在想着如何给她道歉么？不是在生她的气，而是在气他自己？？
若是如此，这可真是…真是……
少女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无情身子一顿。
“哥哥都在想些什么啊？”少女依偎在他肩头，忍俊不禁，纵然面色苍白，笑意却是灿烂明媚，“囡囡要修炼玄心决，要去密地，皆是领受师命，与哥哥根本无关。而且寒玉密室还是师门机密，就连囡囡，也是被师傅选为下任掌门之后，才得知了这一处的确切所在，哥哥又不是特意带人去找囡囡麻烦的。再说，哥哥的船不是被人炸了吗？会流落荒岛，也是万分无奈。”
一长串话说下来，她略微有些气促，先吐出一口气，才接着道：“这巧之又巧的，与哥哥哪有半点干系？囡囡会出事，哥哥到底是怎么想的，才能怪到自己头上啊？”
说到最后，笑意愈浓。
——少女真是从未见过自家哥哥如此……咳，犯傻。
越想越是可乐，少女干脆把头一偏，脸埋在哥哥肩上，兀自闷笑个不停。
——她家哥哥自小就是聪明早慧的人物，如此的傻，如此的呆，她还真是头次得见。这正如大哥扮作师傅逗她一样，大哥越是温润，作态越是正经，扮起不着调的师傅来才越是好玩。
少女实在是想忍笑都忍不住。
无情转头看她的时候，她甚至已经笑红了面颊，脸上一抹浅淡的粉色。
他与她说着万分正经的话，半点也不虚应，便是在世叔那里，也少有他如此道歉认错的时候。
——无情公子纵然才名冠绝，却也不是圣人，不可能不会犯错。但是要让他道歉，至少，也需得让他认为那是一个【错】才行。
可她倒好，他如此歉语，她不认真回答也就算了，还无端地笑个不住……
无情眸子微眯，少女便觉得头顶一重，他手掌一揉，她松松盘起的发便散乱下来。
少女的笑声一顿，下意识地扁扁嘴。
——她可是被雪姨好生教育过了，已经及笄的女儿家，再披头散发的可不成样子。就算懒得梳起发髻，也该端端正正的才是。
哥哥这一手，若是被雪姨看见了，又有得她一顿说教好听。
“哥哥……”少女很是不满。
话还未落地，无情落在她发顶的手又是一揉。
“……”
金剑估摸着他二人该说得差不多了，正走过来，就看见少小姐蜷缩在少主怀中，脸颊鼓鼓，却咬着下唇，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少主虽然神情不动，却正垂目看她，眼底一道细光一闪而过，短暂即逝，却在眼角眉梢间带出了一丝安然。
金剑看了，心中突然就跟着一松。
少主心中的结，他和银剑都看得明白，只是他们再如何劝解，少主也是听不进去的。
——差点亲手害死她。
仅凭这一点，少主恐怕就要将这件事记上一辈子。
只有少小姐，也只能是少小姐，只有她开了口，说了话，方才能搬下少主的心头大石。
——那块旁人不可撼动的千斤巨石，也正是为了她，才会狠狠砸在少主心上。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巨石落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