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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泛彼泊舟泛其流 ...

  •   高渐夜很用力,几乎忘记那条赤练蛇几乎咬掉了自己手臂上的一小块肉——那还是一条小蛇,但牙齿已见锋利之态。要死就一起死好了,搭上一个不算亏。
      她红了眼睛。同一时间,白凤也到了两人面前,扳过高渐夜的右肩向另一边狠狠一记肘击,高渐夜左肩胛骨发出了响声,她被打出几米开外倒在地上。
      赤练用手按着脖子,喘了几大口气,才慢慢将脸上的血红褪下,刚才咬着高渐夜手臂的赤练蛇也慢慢退出了牙齿,缓缓爬向了赤练。“臭丫头!”赤练随即要挥起练剑——“赤练,”卫庄出言,红衣女子的手顿时在剑柄停住,“退下吧。”红衣的女子脸上透着不甘,却仍略一踌躇退到了男子身后。
      卫庄站起身,缓缓向高渐夜走去:“我可以立刻杀了你。”
      “……我知道……”虽然全身麻木疼得打颤,,高渐夜倒抽气,咬牙回答,手指深陷土中。
      “但我给你一个机会,”踩上女孩子的脸,卫庄眼睛直视前方,“说出暗道的位置,我放你;不说,我杀你。”
      “回去以后可以有足够的时间让墨家撤离,留下盖聂和他带的孩子就可以了。”赤练接道。
      几近死亡的疼痛,但脸上的脚越来越重,却让她难以昏迷——也许现在昏过去或是死了也比这轻松。
      “不过你不说我仍是要进攻的,但那个时候,你们谁也跑不了!”卫庄放开了脚,“现在,你的选择。”
      高渐夜慢慢爬了起来,左肩的疼痛和右臂的咬伤以及中了的毒,似乎都没能让她改变眉眼间的若有若无的疏离,“一炷香,然后我说。”
      “我的耐心,只有半柱香。”
      “可以。”她没有争辩,“我要解药。”
      “你没资格和我讨价还价!”卫庄有些生气了,手按剑柄,鲨齿下一刻似乎就要出鞘。
      “你们的筹码和我的不对等,我还有其余的两处伤。”
      到了这种地步还能迅速恢复并气定神闲地说话,也算难得。卫庄略一沉吟,“赤练,解药给她。”
      “……”赤练看了高渐夜一眼,似乎要用眼神将她千刀万剐,掏出一个小小的竹筒,扔到地上。
      高渐夜站不起来,只好慢慢挪过去捡起来,打开:“我不懂毒,但我赌了。”说罢,一饮而尽。
      她似乎不是为了墨家,白凤突然有这种感觉,他觉得之前自己想的错了。
      “白凤,半柱香以后得到回答,然后——做你该做的。”黑袍男子离去,红衣的女子再次回头看了高渐夜一眼,然后随前面一人离开。

      高渐夜盘腿坐好,这是弹琴时应有的姿势,已成为一种习惯。
      白凤看她身形有些晃动,心里到底还有不忍,过去轻轻扶了一下,让女孩子坐稳。
      “谢谢。”高渐夜低低地说,白凤愣了一下,迅速移开步子,“快点想,然后就说,不说就别浪费时间。”
      “我知道。”高渐夜回答完有些后悔说谢,他们都是一国的,谢什么?真蠢!暗暗骂了自己,想必聚散流沙是与秦国一伙的,上一回看见白凤凰,也许也是为了暗道什么的事,总之是针对墨家以及盖聂和天明没错。墨家机关城是墨家最重要的地方,要是守不住无异于败了墨家。不过要是说了,还有时间回去报信——暗道那么窄,秦军若要从哪里进,穿盔甲进入决计是不可能的事。也许还有时间,只要回去就还有机会……
      想好了,她睁开了眼睛。
      “我说了以后,你们会杀了我吗?”她问白凤,解药没有问题,全身的刺痛都慢慢消失了,只余左肩与右臂的伤还时时刻刻缠绕着疼痛感。
      “不会,”白凤道:“我们说话算话。”见她不再说话,白凤问道:“你说自己不是墨家人,干嘛还这般拼命?”
      “……我不是墨家人,但墨家有我很重要的人啊……”
      “你喜欢的?”白凤突然想这样问下去,他不是这样纠结一个问题的人,但他想知道那个女孩子究竟在执着些什么,或者说,他想知道她的信仰是什么。
      “啊…算是吧。”高渐夜回答,她似乎忘记了这个和自己说话的人刚才让她受了很重的伤,尽管肩胛还是很痛。
      “也许以前不会,但现在我有了自己想保护的东西。”
      “那是什么?”
      “心。”
      “心?”
      “对,我说过的,有人让我活下去争取一些东西,他也告诉我,做什么事,要问问自己的心——只要心说那事对了,那就对了。”
      “包括你也许会出卖墨家?”白凤故意问。
      “是的,因为我得活着啊,自己的命和墨家的暗道位置,还是命重要。”高渐夜没有迟疑地回答:“尽管刚才我想死了,但我还是怕死的人啊……” 坐在雪凤背上,高渐夜还是有些害怕,不过现在毕竟是有了前一次的经验,到底还是敢略略动一动。
      “你站着不害怕吗?”她看白凤。
      “一开始会,”白凤看着前面的云雾:“习惯就好了。”
      “那你的朋友上来会怕吗?”
      “我不知道。”白凤迟疑了一下,心道你也许是头一个,不过不是我的朋友,我没有朋友。
      “可以答应我一件事么?”
      “嗯?”“进攻的时候,万一还有墨家弟子没有走,可不可以不要杀——只是你,能不能不杀?”
      “不可能。”
      “那…不杀墨家的统领可以吗?”
      “更不可能。”
      “那…那请你不要杀我兄长。”高渐夜有些急了,似乎怕白凤再拒绝,想站起来又不敢,纠结了一下,还是半跪挪到白凤边上,抓着他衣袍的下摆,“其他人我不管了,只要不杀我兄长就可以了,可以吗?”
      白凤有些惊讶她竟然敢在雪凤背上移动,下意识想甩开抓着自己衣袍的手,可又消了这个念头。她的眼神变了,不再是开始的气定神闲,也不是攻击赤练时的疯狂,而是有了几分灰暗的空洞,失了焦距一般。
      想到她的左肩被自己打伤,白凤没有正面回答,微微点了头:“你兄长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他问。
      “和我的衣服颜色差不多……”高渐夜下意识看看自己已经变得脏兮兮的衣服,又续道:“他叫高渐离,你不认得他,总会认得他的剑——水寒剑。”
      “水寒剑,高渐离。”白凤知道这个人。
      “你呢?”他问。
      “我……我也许会在……”只要墨家人之前不杀我,高渐夜心想。
      “如果不想回去,我可以再多送你一程。”白凤想你躲不过鸩羽千夜的毒,他决定破一次例,就当是作为她受伤的补偿好了。
      “不,我回墨家去。”高渐夜摇头拒绝了。
      白凤没有反对。
      言语间,已至山崖。
      高渐夜扶着白凤的手跳下来,腿还有点发抖。“入口你是知道的——你不怕我回去就把它封死?”
      “无妨。”白凤心里有些好笑了,这个天真的人啊,你以为我们真的要进攻时走吗?不过是为了传鸩羽千夜给麟儿罢了。
      “记得啊,”高渐夜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不杀我兄长,他叫高渐离。”

      拿不算干净的袖子擦擦脸,高渐夜走向暗道,有几个墨家弟子在那里,见了她:“高姑娘可回来了!到哪儿去了?我们高统领着急得紧。”
      “那他现在在哪?”高渐夜无意与他们解释,问道。“在中央大厅布防——听说秦军这几天查得紧,可能要进攻了。”高渐夜点点头,走进暗道。
      中央大厅内,高渐离回头见了高渐夜,快步走到她面前:“小夜你去哪里了——你的脸怎么了?胳膊怎么……”手有意无意搭上高渐夜的左肩,高渐夜疼得倒吸一口气:“嘶——”
      端木蓉看她面色不对,走过去,先拉起她的袖子:“你被蛇咬了?”
      “一条赤练蛇。”取出一个小瓶子,端木蓉轻轻弹了几下,药粉撒在伤口上,高渐夜又叫了一声。“待会再包扎。”端木蓉按着她的左肩:“肩胛骨脱臼了!”言语间,一压一按一抬,将脱了位的骨头接好。
      高渐夜看向高渐离:“兄长快点让墨家弟子离开机关城吧,机关城不保了。”
      高渐离闻言皱眉:“你是如何知道的?”
      “卫庄派手下把我抓去,要我说出暗道的位置……”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所有人都愣住了,只有高渐离心如水般明净。
      有一个墨家弟子反应过来,大骂道:“你这个叛徒!”
      随即讨伐声四起。
      “墨家哪点对不起你了?你这个叛徒!”
      “忘恩负义的东西!”
      “奸细!”
      “呸!真不要脸!”
      ……
      端木蓉有疑惑,仍是尽了医者之职,用月儿送来的布条将高渐夜手臂的伤包扎好,走到了一边。
      “渐夜,这是怎么回事?”雪女有些惊讶,率先发问。
      ……
      高渐夜笑起来,摇摇头,“到头来,换回的就是这个结果么?”
      高渐离抬手,所有的声音都降了下去。
      “把凌云拿来。”他对墨家弟子说。
      “我似乎很长时间没有给你弹琴了。”话间,凌云已被递到高渐离面前。
      高渐夜过了很久没说话,慢慢地恢复了淡淡的笑意,盘腿坐下,“我来吧。”
      调弦,起调。
      终是落泪。
      她弹的是周代邶国的一首民歌,名字叫做《泊舟》。
      极轻极浅地唱了起来:
      “泛彼泊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诉,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注1)
      亦有兄弟,不可以据……静言思之,不能奋飞……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按下一个长调,她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周围的咒骂声已经没有了。
      “小夜,”高渐离用袖子擦着她的眼泪,显然不善于做这样的事,动作有些生硬,但他还是做了:“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兄弟阋于墙,共御外务!”(注2)
      是的,是的!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啊……
      高渐夜没有告诉他和白凤做的那个约定,她晕了过去。

      白凤返回时觉得若那时他再拒绝,那个丫头一定也是要和自己同归于尽的。
      有时候她会不要命,尽管她很怕死,白凤想。像一只没牙的猫,其实是一头藏了利爪的小豹子啊……
      白凤想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刚才那下肘击似乎让她伤得很重,但她没有说什么我恨你之类的话,而是再后来求他不杀自己的兄长。
      很奇怪的人……
      难道她口中那个很重要的人是高渐离?
      一开始以为会是恋人之类的。
      此时他们大概已经离开了,就算不离开,下一回见到也是要杀的,反正只答应不杀她兄长,没说不杀她。她也许会被鸩羽千夜的毒杀死,别人也许也会在他之前杀死他们,但那些就不是自己的事情了。
      水寒剑,高渐离……
      我不杀便是。
      肩上白羽随风飘荡,像极了他此时变换的心境。

      【注1】《泊舟》解释
      我乘坐那一片柏木小舟,任其飘荡水面随波而流。夜深人静难以入眠,无限忧伤在心中。并非无酒来解愁,只想放舟随波流。
      我的心不是那青铜镜,什么事情都能容忍。我也有同胞兄弟,但却难以对他诉真情。本是诉苦希望得到安慰,不料话不投机惹怒他。
      我的心不是路旁的石头,由人随意搬动。我的心也不是床中席,任谁都能来翻卷。虽受磨难仪容端,绝非落魄难排揎。
      心中忧伤隐隐痛,只恨小人无品行。此生坎坷多磨难,受尽人间万般苦。无言心中千万语,静言捶胸心更痛。
      我问那日升月落,为何感受不到它们的灿烂光辉?心中悲苦排不尽,如同忘了浣洗的衣袍。静言默想心悲伤,绝无可能再奋起飞翔。这里高渐夜用《泊舟》比喻自己现在的处境,以歌声道出内心的悲痛,最后说“静言思之,不能奋飞”将内心的痛上升到了对整个社会的悲恸,不能说不是一种悲哀。个人在读《泊舟》这首诗时,总会想起一位大诗人,他叫屈原,同样是这种内心得不到排揎的情感,作出了一首名垂千古的作品《离骚》。文中的高渐夜也许不似屈原那样心怀天下,但痛苦却是一样的。

      【注2】“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兄弟阋于墙,共御外务!”
      这是《诗经·小雅·常棣》中的两句话,整首诗是劝慰兄弟和睦的。
      这两句话我个人翻译成了一首诗:
      而今在世一般人,谁如兄弟共相亲?
      家中几多有争斗,在外同心抵强侮。
      高渐离用这句话说明自己虽然打了高渐夜,但有真正的外敌时,这些兄妹间的隔阂根本不算什么了,说明自己已经了解了高渐夜的心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泛彼泊舟泛其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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