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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琴心三叠道初成(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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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渐夜十六岁那天是高渐离为她绾的发,因为行程安排,也没有大操大办,高渐夜素来不喜吵闹,也没有觉得不妥,倒是高渐离觉得不能安排一个像样的仪式,有些介怀。
高渐夜坐在马车顶上,手慢慢地调试新弦,弹拨几下,又接着调。
这一路上,她见到了各式各样的人,有官家,有平民,更多的还有尸体。
年轻的乐师怀着淡淡的悲伤,却不曾像雪女一样帮助那些穷苦的饥民——没有给干粮,没有给铜钱,只是一个怜悯的眼神。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她想。
我帮得了一个,却帮不了所有,她又想。
“用什么方法可以去帮所有人呢?”她低头问张良。
青衫的男子有些疑惑了,但还是回答:“若按儒家说法,即是‘学而优则仕’,不过渐夜姑娘已经反驳在下观点——现在,子房也不好回答了。”
说着,嘴角却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
明明是不想说。高渐夜想。
看多了苦痛是否人心也会麻木?她问自己。
也许是的。
于是在雪女再一次给一个农妇分干粮时,高渐夜缓缓开口:“不若将我们也送出去——也不用去桑海了。”
雪女愣住了,那个农妇也望着她,不算干净的脸,眼里的泪水却刺痛了高渐夜的心。
她扭过头:“这样一路送下去,我们也活不成。”
她说的是对的。
除去必要的近水而行抓鱼烤食生活,他们的干粮真正不多了。
高渐离不好打圆场,盗跖左右一看,翻身上车,给雪女使个眼色,雪女将干粮给了农妇,马车再次前行。
“渐夜妹子说得不错,干嘛当着别人面说——离开了现在说不也一样?”
“我看着就是难受,当时就要说。”高渐夜躺下来:“都分光了,难不成吃自己?”
盗跖被她呛声,“切”地跳下车顶。
高渐离听到高渐夜的话:“怎么越来越没人情味了……”
皇帝都没有的东西,我有又有什么用?我不需要。高渐夜闭着眼回道:“要是人情味能换成饭,我希望它是一只烤山鸡。”
前面的班大师回过头:“都别吵了,听——”
高渐离随即下马,一耳贴地听了听:“马蹄声。”
张良策马而行:“我先过去看看。”
高渐离点头,和盖聂、班大师进了马车。
“喂!”盗跖在下面喊高渐夜:“还不下来啊。”
车顶的女孩子轻轻一笑:“要抓在哪儿都是抓——我下去打起了也是拖累啊……”
盗跖叹口气,摇摇头,他已经习惯高渐夜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便不做回答,进了马车。
不久张良回来:“征兵的秦军,已经走远了。”
高渐夜睁了眼,阳光有些强,于是又闭上了。
好像遇到白凤凰的那天。
她想到那首诗,翻了个身,轻轻叹了一口气。
白凤凰……
晚上休息时,高渐夜坐在树下擦琴,离众人不算近了,高渐离叫她过去点,她拒绝了。
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刚要叫出声,一根冰凉的手指掩住了她的唇:“叫什么。”
回头,对上了淡然的俊颜。
“你来啦。”她回头看看众人,大伙都在忙,没有人注意这边。
声音降了些:“我对了那诗——答应我的可不能反悔了。”
白凤略略侧了身,倚在树旁:“走远点说吧。”
入秋后,天黑得更早。
高渐夜点头,拿起凌云琴:“等一等。”转身跑向马车。
雪女正在收拾东西,见高渐夜掀车帘进来:“怎么了?”
“这边水清得紧,上边应该有湖,我去找,顺便洗浴。”她找出自己的衣物。
“要我跟着去吗?”雪女问。
“不用了,我去去就回,”高渐夜停了停:“靴子上还有匕首呢。”
自从上次出了墨玉麒麟的事,高渐离越发不放心高渐夜,便做了两个束带在她的靴筒边,里面放了两把匕首。虽然累赘,到底还可以防身。
雪女也不再坚持:“那好,早点回来,要不你兄长又得担心了。”
他会担心?高渐夜腹诽。
走过去,白凤靠着树干,手里摆弄着一支洁白的羽毛。
“那诗我对上来了。”高渐夜说。
“嗯。”白凤转身就走。高渐夜跑了几步:“你……”
“走得快些——”白凤不看她:“又想被你兄长骂?”
高渐夜脸有些红:“你怎么知道他会骂?”
白凤轻笑了一声:“你自己说的,怎么不记得了?”
高渐夜想起那晚自己喝醉酒的事,又实在记不清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只好说道:“那你走快吧,我尽量跟上。”
白凤闻言笑了起来:“你跟上?——我怕你跟不上。”拉了高渐夜的手臂,脚下加速。
高渐夜的右臂被赤练蛇咬伤的创口还未好完全,这样一拉有些疼,但她只是略略皱了眉,没有说话。
在她看来,白凤还算是敌人,只不过说的话多一些而已,他和卫庄赤练是一国的,对于伤她的人,决不能示弱。
白凤倒没有考虑那么多,也没有注意,但是同行之人的脚步越来越沉,他是知道的。
高渐夜几乎是跑着的。
白凤放了手,高渐夜来不及停下,硬是撞了上去,又后退两步,捂着胸口喘气。
“你跟得上吗?”白凤笑着问,多少有些轻蔑。
“……总之现在是站在这里的……”高渐夜缓缓气回答。
“呵。”白凤笑了一声。不会武功,就不要硬撑。
“刚才我说对诗对上了,你可不能食言啊。”
“你怎么对的?”白凤问。
高渐夜又有些踌躇了,这些话,合该不能说的。
“怎么?莫非你骗我。”白凤微眯了眼,手上多了一支白羽。
“没有,真对上了。”高渐夜左右看看,盯上了白凤手里的羽毛。
“借我用用。”
白凤将羽毛递过去,女孩子接过的时候手指轻轻碰了他的手心,有点痒。
高渐夜蹲下,在地上写字。
“双人同饮今时醉”写完,高渐夜迅速站起用脚蹭了:“好了,就是这。”
白凤当然看清了她写的,没说话,收了羽毛。
突然静下来。
高渐夜不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只是一厢情愿地认为白凤和自己多多少少有相似之处,遇到一个愿意听她说话的同龄人已是不多,而这样相似(只是她自己这么认为)的又是少之又少,便想了解此人更多一些。
就这样无话又走了一小会儿,前面是一个不算大的湖。
“问你一个问题,”高渐夜说:“你难受的时候会怎样?”
“你会怎样?”白凤话不多,反问。
“弹琴,弹到手都酸了,要是还难受就哭——不过哭的次数很少了。”
上次问你怕不怕死的时候你哭了,上回你喝醉了还哭过,次数一点都不少。白凤想,笑起来。
“你笑什么?”高渐夜问他。
“没什么。”白凤敛了笑容:“我痛苦的时候,只要对着水面静一静就好了。”
白凤想他总该跟她说些什么,她已经告诉自己很多了,他不愿意欠什么人情。
“为什么?”
“人的心就像水一样。”白凤走过去,掬了一捧水:“撒些土进来。”
高渐夜照做了,那捧水变得浑浊。
“这样你还喝吗?”
“不会,太混了,刚才不是好好的,为什么要加土?”高渐夜问,不知道白凤想干什么。
“那现在呢?”白凤松了手,水流进湖里,他转身捏了一点土放进湖水里,又掬了一捧水。
“可以喝啊。”
“所以你痛苦的时候,面对的不是一捧水,而应该看向整个湖。”白凤洗洗手,站起来。
高渐夜蹲下去看着湖面:“这是谁说的?”
“我自己。”白凤道:“我是杀手,必须找到杀人后的平衡感。”
高渐夜脊背有些发凉,她忘记了,身边这个人是一个杀手,他手里的人命,也许会让自己害怕。
但她并没有觉得自己真正怕了,因为她没有想要快点离开。
“杀手……”她重复。
白凤注意到她左手还拿着衣袍:“你拿这些干什么?”
对一个男子说了似乎不妥,但高渐夜一犹豫还是说实话:“出来的时候,说是来找水盥洗的。”
“哦,”白凤转身:“那你洗吧,正好有水。”抬足要走。
“哎!”高渐夜似乎意识到什么,赶紧叫住他。
“唔?”白凤扭头。
女孩子脸红起来,略一踌躇:“我不识路,还得你带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