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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叁拾玖 私生子(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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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堂先生?”
藤堂平助睁开眼,阿舞那张美丽的面容正对着自己,眼里尽是不可置信的关切。他抹了一把脸,湿湿的,竟在梦中落泪了。
“啊,抱歉。”他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刚要胡乱擦脸,阿舞那纤美的手已经盈盈握住了他的手腕。
“请让我来吧。”她柔声劝慰,一方熏了香的绢帕覆上了平助的脸颊。她是个见多识广的女人,懂得什么问题不该再多问,说着“我让引舟送茶上来”这样的话,就适时地垂下了眼帘。到底是能成为娼妓中最高身份——“太夫”的女人。
藤堂平助在阿舞的服侍下穿好了衣服,喝着茶,神情已经恢复成原先的淡然了。他脑子里却还在想着刚刚的梦。
“阿舞小姐……”
“是。”女人娇媚地应着。
“您的大腿,能再借我多躺一会吗?”平助盘腿坐着,换上嬉皮笑脸的表情。
“欸?”阿舞愣了愣,温柔的笑容随即荡漾开来,“好的。”低头的刹那,宽大的紫根染领口下,洁白的脖颈芬芳扑鼻。
又有飞鸟扑动羽翼声响,一团影子晃过日帘,朝天空飞去。
离开久居藩近一年里,藤堂平助居无定所,一开始常到江户一些小道场里比剑,靠此维持生计。虽然早早地脱离道场,未能习得北辰一刀流更精妙的绝学,但他的身手灵活,真正比试起来有一股不要命的劲头,慢慢地,剑术也在实战中提高了不少,赢的时候比原先多得多了。当时,江户的道场之间时不时会有剑道比赛,一些不起眼的二三流道场会请外来的高手助阵充当门面,平助比出点名气,便顺势干起了这个行当,有时还收入颇丰。只不过,他总是把钱花在冈场所里,把钱都散尽了才潇洒离去。
平助最近有点迷上阿舞的势头,一有钱就会到她这里来留宿。阿舞给他一种母亲的感觉,哪怕什么都不做,睡在她身边,闻着她发油的香味也总是好的。这个人果然还是太害怕孤独。
他的逍遥日子却没能维持多久。安政七年三月三日,日本发生了一件大事。开国论的倡导者幕府大老、彦根藩藩主井伊直弼在江户城樱田门外遇刺身亡,凶手是对井伊一手酿成“安政大狱”心怀不满的水户藩过激武士。这事引起轩然大波,勤王还是佐幕,攘夷还是开国,日本历经了从未有过的社会震荡,幕府与诸藩,甚至与京都方面的矛盾也在悄无声息地扩大了。一些激进武士为了避免自身的暗杀行动连累本藩而毅然脱藩,江户、京都一下子涌现了许多无主浪人,“天诛”行动为这个原本就动荡不堪的时局渲染了更加深重的血腥氛围。
可是,这一切却和藤堂平助没有任何关系。这天,他拿着刚赚到手的钱又来到了阿舞所在的这间扬屋。
“啊,实在是太抱歉了,这位客人,阿舞已经被另外一位客人定下了,现在正在梅之间服侍呢。”那个梳着丸轮髻的年长女子头贴在地上,恭敬地跪着说话。
“这样啊,那我先休息一会等她吧。”平助答道。他固执地拒绝了老板帮他再找一位的安排,他好不容易攒够了三两金不过是为了来见一见阿舞,在她怀里酣畅淋漓地睡个觉而已。
不多时,回廊里突然传来一阵尖叫声和什么被摔碎的巨响。平助抬起头,手已经摸到了刀鞘了,他听出那是阿舞的声音。
一个十二三岁的秃慌慌张张地小跑过来禀报:“不好了,那位客人喝醉了酒,对阿舞小姐发了大火……”
“可是位……?”看着秃点头,老板面上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这样很不好办啊。”但还是谄笑着向平助赔罪,不得不硬着头皮赶过去。
平助心里很清楚,对方是一个醉酒的武士。对平民来说,武士是最得罪不起的人。幕府规定武士不得进出吉原游廓,但像赤坂、深川、四轩、音羽这种“外町”没有取得官方许可,属于暗娼场所,倒是常常会有一些品阶不高的下层武士或者足轻、浪人光顾。有“斩舍御免”的特权存在,武士可以任意斩杀在他看来对自己不敬的平民,小小的扬屋根本就是像供佛龛一样敬奉着这些大爷。
“哎,到底是个什么家伙啊,大白天这么大火气!”平助摇摇头,也跟了上去看。
他还没走到梅之间,就听见一个男人暴躁的吼叫:“混蛋,竟敢戏弄我,这鱼不是新鲜的!”
“真是太抱歉了,这位客人,鱼是今天早上刚从日本桥那里送来的。您要是不满意,我们可以立刻重新做上来。”老板双手着地,头都不敢抬起来。
那个男人还是不满意,骂骂咧咧的,可能是醉酒不清醒,整个人处在亢奋的状态。
平助站在门口,隔扇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没有进去,因为那声音是他熟悉的。真是太不凑巧了。难道他也脱藩当了浪人吗?平助心底叹息道。他本来想干脆不要趟这浑水算了,可是阿舞哀怜的哭泣声响起时,他的脚又不能动了。
就这么走了未免不够仗义了,平助想起了阿舞那柔和的目光,朱唇轻启,说的都是母亲未曾和自己说过的关怀的话。行动已经替他做出了抉择,平助猛地把隔扇完全拉开,大步跨了进去。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那个醉酒的男人摇摇晃晃地转过身,一看平助的脸,错愕之下打了酒嗝,等到确认不是眼花以后,嘲讽的笑容慢慢地浮现出来:“哟,原来是那个逃跑的胆小鬼藤堂平助啊。”
“鹭次郎,你这样子可真难看。”平助也不甘示弱地回击他。
“说什么呢,你这个丢脸的家伙,又拿着假刀出来招摇撞骗。”鹭次郎跌跌撞撞地要上前去揪他衣服。
平助瞥了一眼缩在角落发抖的阿舞,美丽的眼睛里充满着害怕。他不想和鹭次郎在这里起冲突,引来町奉行,说不定会连累这间扬屋被幕府查抄,毕竟是没能取得正式许可的冈场所。
“喂,很臭欸。在这里对一个弱女子动粗,您也稍微珍惜一下武士的声誉吧。”平助还是忍不住捂着鼻子,这个男人酒量出奇地差,几杯下肚就会胡言乱语,一发起酒疯来谁都拦不住。
本是善意的提醒,立刻就被对方视作挑衅。高桥鹭次郎捡起刀,连着刀鞘,直指平助,狠狠地啐了一口:“就你这懦夫也配知道什么是武士的名誉?”
“用竹剑我可不怕,真刀动起手来,可是会死人的。我,藤堂平助,不想所杀的人里有自己的同门。”
“说得这么大义凛然,其实就是个没用的野种,拿着一把不知道哪来的刀耍威风。”
一听到“野种”,平助的脸色立刻变了,咬了咬牙,道:“我父亲姓藤堂,是位了不起的武士,我可不是什么野种。你说话最好小心一点。”
“什么了不起的武士?”鹭次郎身形摇晃,一手举着剑,一手拿起酒壶继续往嘴里倒,嘟嚷着嘲笑,“你以为你姓藤堂,自己就是津藩藩主大人之子吗?我可是听说,你母亲是被盗贼所污生下的你,竟然厚颜无耻地冠以‘藤堂’之姓,你又有什么资格被叫做‘平助’?!嘿嘿,这把刀是你父亲去哪里偷来的假上总介兼重也说不定呢。”
“你、你胡说!当心我把你砍成四瓣!”藤堂平助红了眼睛,拳头紧紧攥在一起,全身的血液不断地涌上头顶。侮辱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出身,这是他心中最大的忌讳。他故意不和别人提起自己的生父,不仅仅因为那位大人从来都没有和自己相认过,而且讳莫如深的微笑更容易让人浮想联翩。久居藩里确实有平助实乃高猷大人私生子的传闻。
鹭次郎显然不相信。早在战国时代,关白丰臣秀吉为了提高自己的出身,而对外宣称自己是天皇遗落民间的私生子。鹭次郎一伙人一直认定平助也是抱着这样的意图。他看平助只是愤怒地颤抖着,气焰更加嚣张,说出来的话已经是不堪入耳了。
听着听着,平助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了,他嘴角突然泛起诡异的笑,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鹭次郎,还听得很认真。清俊的脸庞浮上一层不同寻常的红晕,眼波平静,可是往里看,却不禁叫人寒战,冷得像刀锋一样。
“同门”是什么?他现在已经不记得还有这种东西了。
他在静静地等待鹭次郎把所有辱骂自己出身的话说完,一句反驳都没有。
扬屋老板阅历丰富,什么样的人都打过交道,一眼就察觉到这个少年好像已经变了个人。摊上这样的麻烦虽然很不情愿,但先保命才最要紧。他用眼神示意阿舞悄悄地和他先退出去。阿舞很快就领悟到了,正要绕过这两人时,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藤堂。不料,藤堂正好也看过来,对她就是一笑,眼神一下子转为温柔。
他和她说:“不要害怕,不会在这里给你们惹麻烦的。还有,这钱给你吧,算作今天给你们添麻烦的一点补偿。”他把全身仅有的三两金都交到她手里。
“藤堂先生……”阿舞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伸手想握住他,平助却很快地别过头了。
他不再看她,挥挥手,算作是告别。阿舞忽然意识到从这一天开始,平助大概以后都不会再来这里了。她觉得很可惜,只能小声地对他说:“请多保重啊。”眼泪就流了下来。
平助想,还是有人在意我的啊,谢谢你,阿舞小姐。
鹭次郎的酒疯没有停止。“嘶”地一声,刀就拔了出来。
“去外面好好比一场吧。”平助说,声音毫无波澜。
他整个人和以前都很不一样了。鹭次郎莫名地就感到一股冷意。他重新打量了平助,酒意最后还是占了上风,说话都不利索了:“去就去,这次你可别想跑。”
平助大步走在前面,鹭次郎握着出鞘的刀,紧随其后。大概走出了四五里地,到了一处偏僻处,终于停了下来。
“喂,你想找机会逃跑吗?不要妄想了……”鹭次郎不耐烦地吼起来。
话还没说完,只看见一道白光快速地闪过,平助从自己的左侧站到了右侧。鹭次郎站了一会,不知道为什么,先前迷迷糊糊的脑子突然清醒了一些。眼珠子朝下看,咦,鼻尖上怎么会冒出红点,而后鼻翼上慢慢地浮现出一条细细的红线。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手上一片殷红,这是血吗?身体,左右边好像要分开了,怎么回事?这是他最后的念头。
他的刀一直握在手里,倒下去时也保持不变。
藤堂平助根本没瞧他一眼,只是掏出纸,专注地擦拭着刀。刀锋凛冽,数珠般齐整的刃文散发出强大的气势,连修刀师源龙斋俊永都为之赞叹不已的名刀——“上总介兼重”。
“原来杀人是这种感觉啊……”他面上是微微一笑,手却颤抖不已。这是藤堂平助第一次杀人,时年仅十六岁。
如果一辈子碌碌无名,别说得到那人的承认了,连“藤堂平助”这个名字都会被人轻视。必须轰轰烈烈地做出一番大事来才行啊。
在近一年的迷醉生活后,藤堂平助初次尝到血的味道,脑子逐渐清明起来。可是未来的荣光又到底在哪里呢?他还是无法窥见得到。
“父亲,父亲,我是平助,您的儿子藤堂平助!您瞧好了吧,我不会玷污了您给我的名字!我是伊势国津藩藩主藤堂高猷之子,不是什么卑贱的野种!”苦闷得像一头困兽的孤独少年对着天空嘶吼了几声,愤恨不甘地挥起刀,朝脚边那具尸体横着又补上了一刀。
他一个人站在路口,不知道要往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