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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叁拾捌 私生子(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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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别人来说,“私生子”这个称谓绝对是可以直接拔刀相向的侮辱,但在藤堂平助看来,却隐约着有种自豪感。虽然很少和人提起,但一想到自己的出身,他总会神情激动地挺起胸膛,那并不高大的身躯也立时挺拔了不少。因为他的生父不一般,据说是地位显赫的伊势国津藩第十一代藩主藤堂高猷,先祖更是和初代攘夷将军家康公画像摆放在一起,忠心竭力辅佐德川三代的战国名将藤堂高虎。
虽然很少和人提起自己的身世,但这个活力十足的年轻人对自己的姓氏总是充满自豪。他的母亲名字已不可考,或是叫阿春吧。平助对自己母亲的记忆也是模糊的,只记得是个眼瞳和头发一样漆黑如墨的女人,面容雪白,没有什么话说。她曾经在津藩藤堂家奉公修行,弹得一手美妙的古筝。大概是因为这样的机缘,才得以亲近藩主高猷,在其江户参勤交代时随侍身边。一夕风流后,藩主也忘了这个本来就很不起眼的女人,不过就是长在院墙上的一朵白色夕颜而已,悄悄地绽放,默默地凋零。只是,没有想到她竟就此结了珠胎。消息传到了高猷的正室那里,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那么就请她好好地抚养这孩子长大吧。”从此没有了下文。
这些也许只是传闻,鲜有人知。但“平助”这种只能由藤堂家功臣继承的名字,却不知怎么地赐给了这个孩子。陪伴他成长的是一把名贵的宝刀,“上总介兼重”,僧人数珠般整齐的互之目乱刃,这绝不是普通人能拥有的名刀。
而这把刀的现任主人,年仅十六岁的藤堂平助正舒服地枕着一个美丽女子的大腿,闭目小憩。他有个癖好,喜欢闻着女人身上的味道入睡。每次心情暴躁,他都会找个温柔的女人,什么事也不做,抱着她,嗅嗅她的头发,把头深深地埋进她的胸脯里,好好睡上一觉就会好起来。
“哎,客人,您可真是特别呀。”连阅人无数的娼妓都这么说。确实,留宿在冈场所里的男人们可不是来白花钱的。
也不是那方面的问题。他高兴的时候便会精力充沛,整夜欢爱而不知疲惫。他还太年轻,不懂得节制,肆意任为,甚至不知道掩饰自己的情绪。而阿舞,赤坂冈场所的太夫,却颇为喜欢他这一点。
“藤堂君,您的眉心都皱起来了,让阿舞我来帮您抚平吧。”说着,白皙娇嫩的手指就轻轻地在年轻人紧锁的眉宇间打圈。
声音娇滴滴的,平助一阵酥麻,更不想开口了,闭着眼睛任由她摆布。
八方榻榻米大的房间里,格子窗大开,只放下一层竹帘,风从缝隙里吹进,带来睡莲的香气。阿舞的头油和铜炉里的熏香都有让人安宁的力量,藤堂平助听着隔壁传过来的谣曲,静静地睡去。
阿舞轻轻地叹息,指尖从他的眉心沿着鼻梁往下移,在柔软且薄的嘴唇上恋恋不舍地逗留了一会,终于还是抚上了他光滑细腻的脸颊。“薄唇的男人最是无情呢,”她暗自想,“可这样一张脸,总是叫人恨不起来。”
藤堂平助虽然身材矮小,但面容却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五官阴柔。美中不足的是,尖尖的下巴上还有一道很浅的刀疤直通咽喉,一仰头就看得到。这个少年从未见过他那身份高贵的生父,在终日沉默寡言的母亲那里也没能得到什么温暖。也许是因为这样孤独地长大,他一直偏好年纪比自己大上许多的女人,不一定要很美,但必须温柔体贴,最重要的是,在自己休息的时候,能和自己软软绵绵地说上几句甜蜜的话。日后,他一直被人拿来和同列“近藤四天王”之一的天才剑客冲田总司做比较,从年龄、美貌、剑术乃至成长背景,不过这已是后话了。
此时的藤堂平助,躺在阿舞身上,伽罗之油的味道让他在睡梦中想起了母亲,那个总是低着头郁郁寡欢的女人,她用的也是这种发油。她缠绵病榻已久,死前忽然托人把他从道场里叫了回去,一看到他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突然就亮了起来,第一次握住着他的手,温柔地凝视他,和他说:“平助啊,你的生父是个了不起的武士,我和他缘分很浅。虽然曾经怨恨过,但现在已经释然了。你不要辱没藤堂这个姓氏。他啊,他就是……”
阿春从来都不曾和他说起生父的事,就像是个绝不外宣的秘密一样,深埋在女人悲苦的心底,临了都来不及说出那个名字。她不知道,平助早就暗地里偷偷地去查过了有关自己身世的事。如果不是那个男人,津藩的支藩久居藩也不可能长期资助这对可怜的母子。家老藤堂八座更是亲自写信引荐他拜入北辰一刀流门下。
这种特别的待遇自然引起了同门里一些师兄弟的好奇,有人就猜起了他的真正来头。
“喂,藤堂君,你到底是个什么人?”大大咧咧去问他的人,是一个叫高桥横忠的武士。
“我嘛,”平助笑了笑,“就是藤堂平助啊。”他绝不会轻易回答别人问题,就是要让别人去猜,越神秘越好,这是种奇怪的心理。他心里清楚自己的出身和这些足轻辈的武士是不同的,因为这种骨子里的骄傲,说起话来也有些高高在上的感觉。他梳着“辰松样式”的发髻,额头剃得比谁都光亮,一年四季穿着上等绉绸做的礼服,加上姿容俊美,在一群门徒里,是相当醒目的。
“什么嘛,这小子,故作高深!”
“那副嘴脸真叫人生厌,以为自己是谁!”
那些看不惯的人就在背后嘲讽他,带头的就是高桥横忠和他弟弟鹫次郎。他们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年轻人,所以常常会发生一些挑衅的事情。
但矛盾的彻底爆发是在阿春过世之后的某一天。
平助独自坐在道场后面的隐阶上,一直在想母亲临终说的那些关于父亲的话。“父亲”,这个词在他心里占了很重的分量。“我们是像野狗一样被您遗弃了吗?父亲……”他在心中不甘地呼喊,可是摸着手中的上总介兼重,他又不禁出了神。
“这刀,是父亲对我的期许吗?他还是不曾把我遗忘的吧。”平助紧紧地握住了刀柄,眼眶都湿润了。
“喂,这不是藤堂平助吗?”高桥那伙人刚练习完,三三两两从道场走出来。有个人眼尖,老远就望见了平助,怪声怪调地嚷了起来。
平助擦干了眼泪,收起刀,站起来就要离开,几个人就已经围过来了。鹭次郎先笑嘻嘻地开了口:“我说,平助少爷,不参加练习,却躲在这里像个娘们似地哭哭啼啼,看得真叫人怜爱啊。”
话一说完,所有人都哄笑了。平助平日里也喜欢和人开开玩笑,但今次不同,他还沉浸在失去母亲的伤感中,“从今以后便是孤独的一个人吧”,抱着这样的念头,自尊自怜的心顿时强盛了许多。
“走开,不然你们要后悔。”他冷冷地说。
“藤堂君,您这又是何必呢?”横忠站在最上面的那层台阶上,斜睨着他,语气虽然还算恭敬,眼角的那几分不屑却是显露无疑的。
藤堂不想理会,转身走了两步,横忠一个跨越,就跳到了他面前。
那个身材魁梧的武藏国武士朝同伙点点头,然后把脸转向藤堂,目光往下凝聚在他握得紧紧的刀上。
“听说你有一把上总介兼重?”
“是有这么一把。”
“就你手上这把?亮出来给我们开个眼界如何?”
“武士的刀是用来斩杀敌人,而不是给人当玩物赏玩的。”藤堂突然就有些生气了。
“因为是假的,而不敢让人看吧?”横忠嗤笑了一声,其他人也跟着鄙夷地看向藤堂。所有人都不相信藤堂平助这样一个寄住在久居藩的普通少年可以拥有一把价值连城的名贵宝刀。
藤堂立刻大声分辩:“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绝不可能是假的。”
“那就拔出你的刀吧,我们好好较量一番。”对方很干脆地说。
“拔刀一定要见血。”藤堂平助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不看横忠的脸,目光在他的胸口流连,仿佛下一刻就会立刻给他一记袈裟斩。
“废话少说,砍过来啊!”横忠大叫道,他的刀已经出了鞘,刀面在日光下闪闪发亮,晃得平助有些睁不开眼。
冰冷的切先向面门袭来,平助顺势一蹲,刀锋划过头顶时,他能清楚地听到空气被斩开的声音。
好险,差点就掉了脑袋。要拔刀吗?真的要拔刀吗?他来不及思索,横忠紧接着反手给他来了记横斩。他下意识地双手握住刀鞘的两端,堪堪格住,虎口被巨大的力道震得一阵酸麻都不敢松手。
这小子是真的想杀死我吗?平助后背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还从未用上总介兼重杀过人,何况面对的是自己的同门。
“喂,拔刀啊!”
“哈哈,懦夫,真没用!”
“果然是把假刀,还佩戴在身上,可耻啊。”
别人的嘲讽不断地传到他耳朵里,平助的手心里湿透了,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这下子,所有围观的人都耻笑了起来:“废物啊,竟然哭了……”“根本就不配做武士!”
我是不是辱没了“藤堂”这个姓氏?平助胸口一痛,大吼一声,双臂奋力一举,生生把横忠推了回去。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刀鞘,上面已经被砍出了一道很明显的痕迹。他摸着那条刀痕,抬起头,眼泪未干,仍倔强地对横忠说:“我真的可以杀了你,可是……可是……”
他还来不及把话说完,闻讯赶来的师范已经厉声喝止住了他们荒唐的私斗。师范训话时瞥了藤堂一眼,决斗时流泪的武士是会被视作懦弱无能的人。藤堂平助敏感地察觉到那眼神里的责怪,脸顿时火辣辣地疼痛起来。终究是丢脸了啊。
过了几年,在壬生浪士组保护将军家茂前往大阪的途中,藤堂平助遇见了当时也在场的另一个同门,便和与自己向来亲近的冲田总司、永仓新八说起了这事。
冲田不解地问:“那个人是有什么不能死的理由吗?”
藤堂平助却沉默了下去。
一直没有发话的永仓在事后才和冲田说:“平助那小子啊,一直都很害怕孤独,比我们谁都心软。杀死同伴这种事,他轻易是做不出来的。可能那时候,同门对他来说就等同于自己的同伴吧。”
“可是,被人看不起也不要紧吗?”
“他更怕孤独吧。”
“哎,所以当初他才会毫不犹豫地加入试卫馆吗?阿常煮的饭菜明明那么难吃还拼命地边吃边赞叹……平助啊,真是太可怜了。”冲田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说。
发生了那件事之后,藤堂平助在久居藩的日子一下子变得很不好过,听闻此事的人都会用一种鄙夷的眼光看他,有时帮佣的女侍甚至连晚饭都没有替他准备。他原本也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容易被人遗忘的存在。
“也罢,待在这种地方是无法实现抱负的。现在可是攘夷的时代!”他审视着自己的爱刀,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做出点大事来,让那些人好好瞧瞧,也算不辱没这个姓氏了。”
没多久,他便自行离开了。没有人记得这么一个人,和他出生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