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漠志》北域

1、来客

　　西坠的红日刚刚沾到了远处的山沿，迈着像富态老爷的步子磨磨蹭蹭地往山下踱。城东头的露天剧台上，一个打扮不精的戏子咿咿呀呀地唱着晋剧，唱声绕过台柱，飘进了苍穹，最后溶在了车轱辘大的太阳里。
　　蓦地，一个穿着破马褂的小杂役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对着台下的老板喊道：“北面儿吹过来沙子了！吹过来沙子了！”戏台下，穿蓝衣的中年男人叹了口气，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拱了拱手：“今儿个戏是唱不成了，还请父老们明儿赏脸再来！”长板凳上得人们发了发牢骚，便作鸟兽散。
　　青衣书生起身拍了拍衣袖上落下的沙土，有搀扶起了身边穿着补丁衣的六旬老头，伏在老人耳边轻轻说了句：“老先生，该回家了。”老人抬起头，浑浊呆滞的眼睛里映出了书生谦卑的神色。老人木讷地点了点头，顺着书生的步伐，一步一拐地走着。
　　趴在墙头听戏的小乞丐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活动了活动筋骨，扭头向南望了望，目光撞见了一个生得气宇轩昂的人。那人宛如黄土地里的农民一般黝黑，一对剑眉上扬着，微皱着眉头，两眼露出凶悍的光，身着金线镶边的黑衣，衣襟随着他强健的步伐一前一后的荡着，步履生风。
　　书生搀扶着老头从后门慢慢走出，北方吹来了风，轻轻拂起了书生的青袍，夕阳映照之下，青袍中隐隐闪着寒光，南面来的黑衣人立刻震住了——剑柄！青铜质地的剑柄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渗人的寒光，只见这剑柄之上，雕刻着数十个恶鬼的头颅，数量虽多，却不显得凌乱，恶鬼表情各异，每一个都刻得细致入微、活灵活现，最显眼的是剑柄的底部，一只面朝下的骷髅鬼，骷髅鬼大张着嘴，上下两颗远远长于其他牙齿的虎牙显得十分突兀。再往下看，黑衣人在炎热的大漠之中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骷髅鬼头之下，竟无剑身。
　　“无刃尚原！”黑衣人暗暗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杀人手法诡异的武举人，居然是个书生！”不过想起自己今日来这儿的任务，他也没有时间吃惊了。黑衣人快步上前，正挥起手来想拍尚原的肩膀，却被墙头的小乞丐给喝住了：“远来的家伙，光天化日之下想杀人越货？”黑衣人转身，只见小乞丐坐在墙头，两条腿在空中晃荡着，乞丐手边有一只同样脏兮兮的黑猫，正懒洋洋地趴在墙头上晒太阳。“我魏人巅一向做事光明磊落，哪像你们这些乞丐有强盗行径!”自称“魏人巅”的黑衣人反驳了回去，却只得了小乞丐的一声“切”。
　　正搀着老人走的书生突然停了下来，开口问道：“阁下可是新晋武官魏人巅？”“正是。”魏人巅又转过身，拱了拱手答道，顺便为了证明自己先前的猜测而问，“你是尚原？”书生点了点头，不等魏人巅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就搀着老人继续向前走。“等等，我来此地，是奉了朝廷之命，邀请你……”魏人巅正高傲地阐述自己来大漠的理由，却被尚原喝住了：“阁下请回！”一直呆滞的老人突然抬起头，疑惑地看了看尚原。小乞丐也十分惊讶地看了看尚原。“你的意思是，要违抗大唐王朝？”魏人巅轻蔑地说道。“小人无甚本领，去了，只怕有辱大唐的威名。”尚原的语气稍稍收敛了一些，为自己留下一条退路。“哼！你是‘无刃尚原’又怎样？仗着自己武艺好就可以随便拒绝朝廷的命令么？！”魏人巅怒了，顾不得形象便在大街上破口大骂，弄得街坊邻里都把头伸出来看热闹。
　　“姓尚的，看来你有麻烦了啊。”小乞丐手搭凉棚，看好戏般地说道。
　　“怎么了、怎么了？那个人是干什么的？”
　　“听这口气，好像来头不小呢！”
　　“就是就是。”
　　整条大街都沸腾起来了，原本打算早早休息的人们都亢奋起来了，不约而同地讨论着口气狂妄的魏人巅，全然忘却了即将袭来的沙暴。
　　见事态已经发展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尚原皱了皱眉头，伏下身子在老人的耳边说了些什么，老人听罢，点了点头，原先浑浊无神的眼睛突然有了一丝光亮，“嘿嘿”笑过几声之后，便自己慢慢向不远处的一条无人的小巷走去，最后消失在了巷子里的阴暗处。
　　“你、最好不要把事情弄大。”魏人巅碍于众口铄金，只好缓和了下刚才嚣张的语气，向前几步走，在尚原的耳边尽量压低自己的大嗓门道，“你犯的案子，朝廷可是都一一记录下来了，倘若你这次愿意加入千卫府为我大唐效劳，想必……”
　　“想必我的案底都会一笔勾销？”尚原讽刺性地回问，“那魏大人您也知道，小人是在案的阶下囚，去了千卫府只会有辱您大唐的威名。所以，还是那一句——阁下请回！”
　　魏人巅登时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所说之语噎住了，脸色呈现出很难看的猪肝红。
　　“哈哈，你们这些满身铜钱味儿的大官们吃到闭门羹了吧？哈哈！”墙头的小乞丐一边用满是泥土的食指指着魏人巅，一边捂着肚子笑道，“这里是边疆之外，天高皇帝远你们管不着。”
　　魏人巅因为天生好武艺，所以从小就在他人的称赞中长大，几时受过这样的气，为人又十分争强好胜，忙不迭又要回头还嘴，却吃了一口沙子——刚刚小杂役说的沙暴已经吹了过来，狂风卷着大漠里最不缺的沙子“呜呜”地刮了过来，这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开端，魏人巅勉强睁开被沙子迷住的眼睛，看见远处尘土飞扬，势气浩大的沙暴遮住了鲜红的落日，好似天边有千军万马奔来。见此情景的街坊们也没有心情看热闹了，都赶紧跑回自家地方躲起来了；墙头的小乞丐也翻身跳到最近的小巷子里，让魏人巅扑了个空。
　　“咝咝——”仿佛是蛇吐信子时发出的声音，虽然并不高，但魏人巅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声音就像幽魂缠绕在他的耳畔，最后化作无形的丝线贯穿了他的脑袋。魏人巅回头，发觉尚原直直地立在风沙里，宛如一棵长错了地方的水杉，这恐怖的声音来自尚原那奇怪的剑柄，风沙经过那里时，有很小的一部分钻进了个有蛇形头的鬼怪口中，当这些风沙从剑柄的底部出来时，俨然成了一根细如蚕丝的急速气流，约莫有一尺半长，然后就再次融进了沙暴里。
　　“阁下，不要欺人太甚。”尚原的语气依然平稳的没有一丝波澜，但魏人巅的经验告诉他，尚原这种人就像是一片海，在这看似平稳的海面下，可能隐藏着暗流汹涌，甚至可能酝酿着毁灭一切的海啸，“适可而止，请回吧。”
　　“我还……”魏人巅“我”字一出口，尚原的身上便爆发出腾腾的杀气，好似凭空炸开了一个火球，令人心悸。
　　“沙暴来了，再不走，”尚原说的话，开始一字一顿，“就、会、葬、身、于、此——！”
　　魏人巅不是不知趣的人，晓得尽管自己武功再怎么好，与眼前这个人一战，最好的结果就是两败俱伤，于是识时务地扭头走进了最近的一家客栈。
　　还在沙暴中的尚原舒了口气，顺风向前疾步奔去。

作者有话说

　　新人来到，还请各位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