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esent》茫里歌茫

3、【叁】

　　【叁】
　　苏杭拖着疲惫的脚步往家走，实在是太累了，看到那条作为捷径的小巷子，无奈的叹口气就走进去了。巷子很窄，周围的民居就显得高，遮天蔽日地投下一大片阴影。不知哪个窗口传出来的饭菜香气让苏杭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咽完以后一愣然后不自觉地苦笑，他对这个巷子很熟悉了，在梦里。可是梦里这条巷子没有这么可爱的香气。他还是整夜的做着噩梦，精神状况越来越差，本来作为没有后台的新职员在单位里就不好过了，今天因为实在太累，午睡闹了闹铃还是睡过头，被老板抓了个现行，劈头盖脸一顿骂，还扣了奖金。他真的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为什么这么难？人为难人，连鬼也不放过他。
　　苏杭打开门，直接走进卧室瘫倒在床上，没几分钟就睡过去了。也许是还没到晚上的关系，这次小睡没有梦，苏杭是饿醒过来的。因为没有置办冰箱，所以晚餐的菜都是每天买的，今天只能吃泡面了。他走进厨房去烧水，想了想又打开橱柜，拿出上次搬家的时候请帮忙的朋友多出来的一听啤酒，拉开拉环就坐在灶台上仰头喝了一口。水烧开了，咕噜咕噜的在锅子里响，白色的水汽蒙蒙得氲上苏杭的眼，在睫毛上结出晶莹的水珠，细细小小地点缀在苏杭的睫毛上。苏杭整个人像是怔住了，一动不动了好一会才转身把煤气炉关掉。
　　拆塑料，倒进碗里，倒滚水，盖盖章，动作熟练得要死。手头空了，苏杭就又拎过啤酒罐灌了两口酒就坐下来揭开盖子吃泡面。苏杭一个人坐在椅子里默默低头，把泡面吃的“呼哧呼哧”，声音听起来很响于是很热闹，盈满一室。泡面慢慢冷了，那些不停往上翻涌的水汽渐渐消失，结在苏杭睫毛上的水珠就这样突兀地滑落到碗里，轻轻的一声却重重敲在苏杭心上。他突然暴躁起来，把啤酒罐捏起来狠狠砸到墙壁上，吼道：“你他妈出来呀，有种就出来啊，你躲在暗地里算是怎么回事！你凭什么这么折腾我，你凭什么啊！！！”
　　张业成的确就躲在阴影里，看着苏杭的丑态，嘴角向上弯出一个冷笑。就好像那种把猎物逼到走投无路的动物眼中得意的、残忍的冷笑。他知道自己的复仇快要成功了，只要在逼到苏杭承受极限之前给予他最重的一击就好了。他不动声色，只是在等待最合适的时机。
　　“你他妈的王八蛋，我诅咒你生生世世不能投胎，一辈子就窝在这个破地方！过几年要是楼拆迁了，你就是孤魂野鬼！无家可归！！！咳…咳咳…”一辈子没有骂过这么狠的话，苏杭太过亢奋一下子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整张脸憋得红通通的挂着眼泪鼻涕，这幅样子要多丑有多丑，可是即便如此，他的眼睛里仍然闪烁着倔强的光芒。张业成看见他那副傻样子都忍不住快要狂笑出声了，就在这时，苏杭的手机铃声响了。
　　苏杭手忙脚乱地折腾一阵才接起电话，嗓音因为咳嗽变得奇怪：“喂…妈，我在家呢，什么？……哦我没事，刚才吃辣子鸡丁被辣椒呛到了……”张业成无语地看看饭桌上的泡面。
　　“恩…我很好…哦，上次你和我说的小华的课外班，你让他报个名吧，钱我给你打到卡上了…是，我们老板前两天给我们加薪了…你放心吧，我知道的，怎么会亏待自己呢，都来城里了，你放心吧…”
　　苏杭讲话的时候很专注，语气轻缓，脸颊上前面呛出来的红慢慢地退去，显出一些苍白。睫毛轻轻垂下来，在脸上投下细细的阴影，看上去有点憔悴的样子。讲着讲着，面部紧绷的肌肤舒展开，轮廓变得柔和。整个人像是被阳光暖起来的猫咪，很简单的满足，嘴角甚至蕴出浅浅的笑涡，把一张脸衬得有些孩子气。
　　张业成其实挺羡慕苏杭的。他知道这种孩子气不仅仅是属于苏杭的，对于每个孩子来说，不论怎么艰辛难过，听到母亲的声音总会有不自觉的满足，可以像个孩子一样快乐的没有理由。很多人不知道是因为没有体会过孑然一身的孤独感，像他。他在世的时候，父母给他最好的东西，最好的爱，可是他却不知道知足，得不到的东西就一定要。为了和恋人在一起，不知和父母吵了多少次，最后为了这样一个人把命都赔上。死后的七天，他不知道有多煎熬，父母就在眼前，伤心得不成样子。母亲不知几次晕厥在自己身前，自己却连扶都不能扶一把。所以头七一完，他立马解脱约束逃一样地离开那个家，再也不敢回去。在外面游荡了一个月，才下定决心回去面对自己人生里最血淋淋的伤疤。再次回到自己死亡的地方当然很不好受，然而对于张业成来说，最令他悲痛的是，他的恋人，竟然在自己死去不到一周的时候，就他们的“家”转手变卖了。这个曾经充满了甜蜜回忆的地方，竟然空荡荡地迎接他的回来，冰冷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在每一寸都留下讥讽的嘲笑。那一刻，他站在屋子中央，下定决心，在这里等着自己的恋人回来。张业成决心要复仇，让他日夜不宁。可是他却没想到自己的恋人上一世至死都没回来过，直到他死了很久他才得知这个消息，久的他都来不及去追他的魂魄。那一刻他简直觉得天都塌了，他自己的魂都要被压成粉末了。他坚定了自己的决定，他不投胎，他在这里等着他，他要留着这份卑微可耻的记忆亲自把他欠他的一点一点讨回来！
　　他真的等到了。
　　这一次，他回来了，可是却不是他了。
　　而张业成其实可以很轻易地发现苏杭和他的不同。他很娇气，同样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孩子，他比张业成更恃宠而骄。可那时候张业成就迷他那不可一世的劲儿，喜欢他人前二五八六的嚣张，和他独处时像是小奶猫的样子连瞪个眼都娇滴滴的样子。而苏杭很能吃苦，被自己逼成这样，也会在妈妈的电话前挂着眼泪还微微笑说“我很好”，偶尔爆发一下还被自己的口水呛个半死。其实苏杭挺坚强的，也很善良，虽然自己吃的很简单，可如果买了鱼和肉，总是把鱼头鱼骨拌汤饭喂给楼下的流浪猫狗。如果那时候是苏杭…即使只是作为一个陌生人…自己也不会死了吧。
　　张业成眼里慢慢热起来，他突然发现，自己守着仇恨和回忆盘踞在这间黑暗的小屋子里三十年，真的很徒劳。他和他早就都死了，那些纠葛早就随着他们的□□腐烂了。他的满腔怨火所依附的那些回忆都太老了，太老了，老无所依。爱早就不是爱了，他也不是他了，那自己又算什么？
　　那种天塌了的感觉又出现了，张业成万念俱灰。他看到地上那个被苏杭扔掉的啤酒，酒水洒了一地。他走过去捡起来默默地喝，越喝越伤心。
　　苏杭挂了电话，心情已经恢复了。生活还是要继续，他刚刚从大学毕业，找到一份还算不错的工作，爸爸妈妈弟弟的好日子正等着他来开始。于是埋头又呼哧呼哧吃起冷掉的泡面。可是隐隐约约，他听到一阵越来越响的抽泣声，就从他身后传来。他身上的寒毛竖了起来，战战兢兢转过头，没有人。他想要抓紧手机，可是手心里全是汗似乎手机马上就要滑出去一样，搞得他愈发惊慌。
　　抽泣声还在持续，不响，却很清晰，苏杭可以很容易的辨别出方位。苏杭决定租房子的时候还对鬼神之说半信半疑，可是那晚鬼压床的时候他听到的那声冷笑让他开始相信这个房子里的确是有那个东西存在的。如今他更加确定了，“他”就在那里，离他三步的位置。
　　“他”一直没挪位，一直在那里压抑着哭泣。苏杭骨子里的善良又开始发作，起码…“他”现在听上去很无害。
　　“诶……你怎么啦！”
　　“……”
　　“诶…你哭什么，是你吧，是你一直在欺负我的吧……哎，你这个可恶的家伙，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
　　“喂，你别哭了！哭的我慎得慌…啊！你别告诉我…黑白无常来抓你了…不会在这里吧…啊，你告诉我啊！他们现在不会在这里吧！”
　　“…闭嘴！”
　　听到这样恶狠狠的声音，苏杭先是瑟缩了一下，缩回饭桌边捞泡面。
　　“……我想我妈了。”
　　苏杭想到自己的和母亲的对话，想也许是这样让对方伤感了。他莫名地滋生出一些愧疚感，可是又不知道怎么用语言去安慰。沉默却让人越发尴尬。
　　“我要啤酒！给我去拿啤酒！”
　　苏杭马上去厨房拿出了最后一罐啤酒，用双手捧在半空：“呐…那个，你怎么喝？”
　　“倒在地上！”
　　苏杭一个指令一个动作，拉开环扣倒在地上。白花花的泡沫在四处流散的酒液上打着转，过了好一会，苏杭忍不住问:“喂…你怎么不喝啊..”
　　“我在喝！你烦什么！”
　　“0.0…？你在喝？那…哦…那…你，这不是浪费吗！你！这..那…我不是还要拖地板！”
　　“……你给我滚回房间去！你再啰嗦一句，我就现形给你看！我告诉你，我死的特别惨，七窍流血不说，半边脑袋也不见了…”
　　“啊！”苏杭脑子里立马浮现出一幅血腥暴力的图像，脸刷的一下白了，马上颤着声音阻止，“你…你不要现形，我…我马上走！”说完立马逃回卧室，砰一声关上门。
　　“给我把该死的日光灯关了！”
　　卧室的门开了一条缝，一截细细的手臂伸出来，摸索着够到墙上的开关。“啪”一声，灯灭了，黑暗袭来，瞬间包围了张业成。他已经在这样的暗无天日里呆了三十多年了，可是从来没有一刻，黑暗让他觉得如此的寂静，如此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