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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   右将军走后多日,春意渐浓,碧柯心中却始终如被冰雪一般。那日有稀罕客人上门,女侍通传,送上拜帖,却是从未有过接触的守备夫人。

      “那位夫人还说,若小姐忘记了,就说‘妾身娘家姓顾’,自然记得。”

      “原来是那位顾大人的长姐,就请进来吧。”

      当日有过一面之缘,彼时碧柯是鲜花着锦的势头,不可同日而语。不知对方如何,是否随着丈夫返回帝京赴任,高低相较,心意难平。眼看个人准备帘子几帐,碧柯又命枫雪自衣箱中取出泥金小褂衫披上,又用降真香头油抿了抿头发。

      枫雪同五节还以为她期待顾朝章随同而来,互相交递眼神,想那男子若能此刻为小姐救驾,一肩担起风霜雨雪,也算是个可托之人。

      而那位钟夫人,却一人而来。那头原本漆黑的秀发削至齐肩,身上也穿着墨色丧服,却将一身天水碧色的佳人衬托更为明艳。

      “我夫婿不幸身故他乡。他既然有子嗣继承一切,就容不得我在,这残躯只得回京,希望能够常伴佛前吧。只是另有事情放不下,所以冒昧致函打扰,还望宋小姐您见谅。”

      “顾小姐太过客气了。我这个地方,若是从前,还能装下这些虚礼,如今这番光景,怕是不久后就能与鬼魅精怪做伴吧。”言下之意,若是这位曾经的贵妇人有所嘱托,自己万难办到。

      “还记得初见时,妾身说宋小姐过于好强,怕是会收到折辱。如今您眉宇间的桀骜不逊只是更为显著,却无半分退却的意思。也怪不得我这弟弟,只敢在夜半无人时候,才暗自嗟叹,又不敢前来见你。”

      碧柯闻弦歌而知雅意,“只可惜我与他,相隔天堑。”

      “误会是能够解除的。”

      “心结却很难被解开的。”若是强烈感情,碧柯只愿在真正心爱之人面前提起,只可惜她觉得此身被束缚此处,无法吐露。于是在这位少茵夫人面前,还是含蓄暧昧地点到为止。

      “不知为何,我今日来,就是想同你说些无聊的事儿。”少茵夫人习惯性地抚摸长发,但最终在熟悉地位置触摸虚空,继而是一阵,仿佛是灵魂伴侣永远消失般的哀恸。

      “那孩子原本还有个小姐姐,同他亲厚多过与我。同嫡出的我们不同,这位妹妹总是开朗机灵些,能够想出好玩的点子,而那时候,她眼中有流动的光。如今想来,他最爱的应是少芷这点吧。弟弟十五岁的时候头一次封官,因为是家世荫庇的结果,他不高兴,少芷却十分开心,说是还未出嫁就看到弟弟有出息了,今后就能够保护姐姐不给别人欺负——其实那时候,她已有私定终身之人,只因为隐瞒十分巧妙,家中上下都无人知道。

      “隔了一年,有人上门来提亲。是一位续弦的武将。我爹贪图他的兵权能够弥补家中不足,娘亲却疼惜恋爱我,所以就将少芷推了出去。可她原本就是性格刚烈之人,哪里肯乖乖被摆布呢?当夜就约定情人出逃,却是弟弟他,将两人都追了回来。”少茵夫人闭起眼来,仿佛那一夜火炬跳动的光,顾朝章阴郁入骨的眼神还在眼前。

      他那时候已入羽林郎,自比朗朗日月,绝不党朋。因能力出众,小半年就当上郎官,前途无量。可家中丑事,父亲暴跳如雷,胁迫顾朝章必须将少芷擒拿回来。“至于那个奸夫,则不用带回一滴血,污我顾家门楣。”

      一对年少情人,匆忙出奔,哪里比得上羽林郎身手矫捷。顾朝章带队,很快就在归桥截住二人的马车。可那位小姐姐为了能够让情人脱身,居然不惜撞刀求死。此后虽被救活,但却如同行尸走肉,再也无法于帝都生活。

      “家中将少芷安排在庵中清修。原意让她无声无息了此残生,可那一日弟弟却执意将那男人已死的消息告诉这位小姐姐。”少茵的语气听不出起伏,不知是岁月冲淡其中的惊心动魄,还是对于这位妹妹原本就怀有复杂难解的心意。

      “他是怎么死的?”

      “无处可去,留在京中。知自己无法攀附权贵家的女儿后,青楼之中买醉,与嫖客争风吃醋,失手被捅死的。弟弟如是禀告,而那夜后,少芷她驾一叶扁舟入莲台,再也不见踪影。”

      碧柯悚然!这是何等决绝,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等于告诉顾朝章,她愿意用仅剩下的人生以及死亡来痛恨他。

      “弟弟他爱慕的并不是大家闺秀,而是这般明艳出色的女子……”

      “如此说来,那更不可能是我。”碧柯只得装出坦然自若的样子,“我受制于人,心意软弱,学不来顾二小姐的决绝意图。”

      “她原是想偷生求机,可最终逼死她的,阿章同那个情人都有出力。”这点上,少茵夫人看待的却是十分公允。

      “宋小姐,你看似淡定安然却有野心。心中仿佛渴求着什么——这些不是我说的,都是阿章的意思。所以他才会对你钟情,或未可知。”

      “那是移情。”可是,却并不难过。

      “今日我问你一句话,若阿章肯,你愿不愿意?”

      “不愿意。”

      “为何?”

      “少茵夫人明知故问。”啊,此刻真想有一杯酒,好浇胸中块垒,“如今我失势,就算顾大人真心待我,但过不去自己那些个虚荣心同自尊心。右将军府门庭冷落,大吹大擂花轿抬出去,不是太奇怪了吗?”

      “她当真只剖白自己心迹,不问别人如何?”顾家书房,顾朝章按捺朝前倾的身子,斟酌地问顾少茵。

      “姐姐如实转达,一字不漏不差。”她有些同情自己的弟弟。匹夫不可夺志,何况女子刚烈,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怕前路多艰。

      “那我现在,不能去见她。”顾朝章专注端详一块玉佩,那温润质地上雕刻月下美人半掩门,十分精致可爱。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作别时候我约了她去云台赏樱踏青……”

      “只怕她看见我,掉头就走。”

      “那薄怒的样子,想来颇为可观,不如甘之如饴。”顾少茵整衣而起,“又是一年春日,花开之时,可谁知明日此时人在何处,家在何处呢?去年我尚且能够以守备夫人名义,穿着灿烂锦袍同仕女游春,可从今往后,这副残躯怕是要同春光隔绝。”等百年之后,归入土中,方才能够化作春泥吧!

      “你要珍惜。”

      “姐姐之所以选择出家,也不是怕再受到父亲的摆布吗?”顾朝章想起少芷,冷冷道,“将你失败地嫁了一次,取回筹码,又要抛入这帝京乱局之中。因为怕再有不幸福的生活,所以才选择去云台修行的吗?”

      “明明都在说你的事,与我何干?那位宋小姐为了你,我见过两次,的确同少芷妹妹很像,而她却绝不是她。”

      不知不觉中,居然就开始为赶赴云台作准备,碧柯觉得心中不情愿的推拒,可能是因为害羞作祟。

      啊,原来还是想要见到的。以为埋在心中已死亡的种子,却在萌动的季节,悄悄抽出嫩芽。

      这几日她不在命令女侍们放下几帐同帘子,将自己闷在房间内,翻阅书册,或是弹奏不着调的十三弦琴。而是走出户外,坐在阳光明媚之所。五节说她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枫雪为讨她欢心,也将花园中的盆栽挪来,请她欣赏,并且组织女侍,为碧柯准备出行之日的衣服器具。

      “这些流云卷草的花纹,配色种种,都是去年的流行。”有人这么抱怨,“就连熏香的味道都显得过于浓郁而过时了,难道到了这个时候,宫廷中还没有赏赐下来吗?”

      “想必贵妃娘娘并不是有意怠慢我们家小姐的。只是我听其他府邸的姐妹说,如今陛下已经完全被那位尚侍迷住了。不仅坐卧同车,就连外朝中,也因为有武亲王撑腰而肆无忌惮呢!那位学士,自以为是国丈,气焰十分嚣张,都说自己女儿如今住在云翔宫,距离翊坤宫不过一步之遥呢!”

      “那儿不是皇后娘娘的居所吗?”

      “存着就是这番胆大包天的心思。哎,可怜我家小姐。”

      ……

      这样的对话枫雪禁止了很多次,都没有办法完全杜绝。她知道流言的速度总是比风还快,所以在碧柯面前,就流露出更多哀伤的情绪。

      反而碧柯渐渐想通,觉得无论贵妃也好,何云珩也罢,对于皇帝是利用多余感情。自己在深宫中,之所以能够平步青云如今,也不过是完美地扮演了一颗听话的棋子的缘故,按照如今的下场来看,还不算太坏。

      “哪有人住在摇摇欲坠的破屋子下面,不会觉得胆战心惊的呢?”她这样对枫雪道,“这些都是人之常情罢了。穿那些衣服佩戴那些首饰,对我来说都不重要。因为现在已经没有人注意我了。倒是意味想要出风头,必然会被羞辱。”

      “可想到小姐过去风光无限的日子,总觉得可惜。”

      “我再风光无限,充其量不过浮在这帝京的上头。若是到了塞外,那千亿颗沙砾可曾识我?”一切都是虚妄罢了。

      “那些人若还有这样的言语,也就打发其离开吧。反正父亲走后,这儿也不需要太多人伺候。”

      五节嘟着嘴不服气,“可我家小姐明明是最美丽的,为什么要被那些个女人踩在身下?”

      碧柯从前总会因为她的孩童稚气而微笑,此刻却只是抚摸着她的头,说道:“总有一日,我们都会别离吧。五节你这个样子,叫我又怎么能够放心呢?”

      “五节知道自己不懂的事情有很多,但是关于什么未来,只有一件事我是能够确定的!”她突然依恋地抱住碧柯的腰,“无论如何,五节都不会离开小姐。即使是去了那什么的塞外,也不会!”

      朱雀大街上种植着万株樱花,终于也到了一年一度怒放的季节。仿佛一夜之间上天挥毫,沾染上粉嫩的颜色,帝京众人觉得连空气中都无处不在飘洒着代表青春的花瓣。

      玉带河被染作绯红,归桥上挤满了人。等碧柯坐着牛车出游那一日,街道上密密匝匝的人群,仿佛整个帝京的人都出动赏花一般。

      “往昔樱花极盛的时候,也不曾有过这般热闹景象,不知今日为何?”

      “听说是宫中贵妃娘娘的意思。她从伽罗山天妃宫请来灵验的法师与女仙像尊,送往淑景舍内供奉。于是设立的花车,连羽林郎都会骑马列队出现呢!”

      碧柯心中一动,却若无其事道:“那就择些偏僻小路走吧,怕是堵在路上,耽误了同少茵夫人约定的时辰。”

      枫雪这般答应,却依旧挽缰,缓缓朝主要街道走去。

      “小姐,据说那花车,是描金珐琅制作,十分昂贵呢。所载运的女仙,也是铜胎鎏金,璎珞法器都是各色宝石镶嵌,很好看。且不说了,还有女童一路浇灌香汤,抛洒鲜花,祈福祛灾,故而京中淑女贫家女子,甚至外地人都要进来观看,刻意避开的话,却是不可能的。”

      说话间,车子已经停在某处地理位置极佳之所在。远处此起彼伏的声浪,以及身边逐渐拜服的香客,都在说明那车驾即将到来。碧柯见前前后后都是牛车,时兴的配色与衣料刻意铺展得花团锦簇,甚至某些有头有脸的小姐,故意将手帕刺绣的一角,或是扇子上的流苏垂落下来。他们想要见到的,或许不是灵验非常的女仙,而是那群羽林郎。

      也不知顾朝章还在此处否?其实遇到的几率很小,十几个宫门看守,皇城的警戒,都比在这儿巡游重要得多,而那些地方,重重檐影下,方才是这男人逐对厮杀的修罗场。

      胡思乱想的当口,车子突然猛烈地晃动一阵,碧柯整个人虽不至于飞出去,但一时之间也是十分狼狈。接着就听见有人争吵的声音。她才想要唤枫雪来,问发生了什么事,可眼前的珠帘突然被扯断了,下一秒天旋地转,碧柯不知为何人所抓,扑倒在细沙地上。

      “呵,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三条那儿老匹夫的女儿?咦,宋碧柯,你怎么还没有出家做姑子,反而四处乱跑,丢人现眼呢?”想来是从牛车上的装饰认出自己吧,那原本驭车的粗人,仗着有自家主子撑腰,对碧柯大呼小叫,十分放肆起来。

      就连卑贱的女侍,也乘此机会扯着碧柯的衣袖撒起泼来,“瞧瞧,这是哪家小姐,为什么还抛头露面的?车子都坏了,还想要赖在这儿不走,以为如今自己也同昔日一样吗?”

      枫雪心疼地扶起碧柯,用自己的外衣将她遮盖起来,也好掩耳盗铃地稍稍减弱些刺眼的目光。她能够感觉到小姐是如何用力地抓住自己,手臂生疼,眼泪都被逼迫留于眼眶中,却紧紧咬住唇,不发一言。

      任何安慰都无法抚慰羞辱所带来的伤害。枫雪知道,但却不知道,如今的宋碧柯将要如何对付这些见识浅薄之人?是否真的失去权利,便会如此不堪一击?

      耳边传来连绵不绝的铃声,那是金吾卫羽林郎挂在鞍鞯上的银铃,此刻听了却嘈杂得让人失神。

      “枫雪,扶我站起来。”碧柯低声道。虽然还用女侍的外衣蒙着头,却命令自己做出优雅的仪态,仿佛此刻的舞台在宫廷,而自己仍是那位收到万众瞩目的将门之女。

      她抬起头,却偏偏同顾朝章四目相接。隔着迢迢人群,却还是能够精准地判定,对方有些愕然地望着自己。

      他今日打扮得极为潇洒。明光战甲缠绕猩猩红斗篷,腰悬宝刀,那俊秀的容颜恍若神明,在整个队伍中都极为出色,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连碧柯都恍惚地生出错觉,他并不是看着自己,而是那瞬间,有了蜻蜓点水的交汇。

      这样的认知才更悲哀。

      轰然一声,碧柯突然知道在这么长久的时间以来,自己到底畏惧害怕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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