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来梦见》丸子君

10、第十章

　　碧柯不久后即收到宫中传召，这次来人还是烨青，算是暗示那位娘娘想通了关节，不在偏执，也愿意再次信任自己。只是这信任丢失得快，想再取回却不容易，碧柯知道，宫中一定会有渗着血腥的阴谋，甜美微笑地恭候自己。

　　这样凄艳无比的荣幸，就算不想要，最终还是会沾染满手血腥。

　　“娘娘的意思是，这些天宫中拜见的命妇多多。宋小姐也不急着进去，等那日想通了再走也来得及。”

　　“这体恤话倒折杀我不是？”她低头抚弄腰带上的花纹，最终下定决心，“等上元节那日我进宫，也好沾些喜气。只是姑姑，我要多问一句，我不在京中这些日子，娘娘同小皇子还算是安好？”

　　“这事儿怎么说了，”烨青叹气，“怕是旁人看着也劳神。宋小姐您别担心，这些日子娘娘很不错，连朝堂上武亲王也不曾找她麻烦呢。可陛下虽说怜惜娘娘有了身子，每日赏赐和补品也走马灯似的送到淑景舍来，可自个儿的心事就差了些。那位云珩尚侍，想来有些手段。”

　　话匣子一开，烨青也索性通通说出来。

　　“据说陛下这些日子也很少去其他娘娘那儿，专门‘独宿’在云翔殿内。娘娘起初也是不在意的模样，之说陛下还是孩子心性，过年过节的难免贪玩胡闹，有个女侍不小心在娘娘面前提起云珩尚侍，也好像不很在意。可是，过几日啊，那小姑娘就因为其他一些小过错，被狠狠地杖责三十，眼看好好的人，就这么废了。”烨青不住叹息，“如今淑景舍内，各自都有各自的心思，想来娘娘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让宋小姐进宫。”

　　“就算我进去，那又有什么办法？男人的心不挂住你，一心算计着，你就算怎么努力争取垂怜也是没有用的。就好比娘娘是风姿雍容的玫瑰，可还是抵不过云珩的新鲜活泼劲儿。”

　　“可陛下……”

　　“说句大不敬的，他也不会顾及当日恩爱种种吧。”碧柯若有所悟，“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岂能抽身事外呢？”

　　上元节一早，碧柯便打扮妥当进宫朝见。这一路她走得十分顺当，再无鲁男子突兀出现，坏了她精致衣衫与好心情。

　　上得主殿，见贵妃微微斜靠在榻上，薄施脂粉的脸微微浮肿，是遮盖不住的憔悴，乍一眼看去，连碧柯都茫然了——莫非贵妃当真怀有身孕不假？

　　碧柯上前行礼。她受到的恩宠待遇如昨，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更逃不掉。

　　“你我姐妹之间互相扶持多年，本不该如此生分才是。今后不许再如此任性了，有什么事情，必须有商有量这才好。”如此就将过去统统抹过，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而碧柯对此只觉得惊恐。

　　贵妃又对屏风后面扬声道：“你也该出来了吧。碧柯不在的时候心心念念要见这位姐姐，如今她人都来了，你却扭捏起来。云珩，你侍奉陛下的时候也是如此的吗？”

　　“姐姐莫要取笑我，看在碧柯姐姐眼里这都成了什么？”说着转出个人影，虽然换了装扮，但还是晓得的，正是淑景舍诸人避之不及的大祸患何云珩，此刻她同贵妃语笑晏晏，倒衬得碧柯仿佛是多余的那一个。

　　“陛下日理万机，我能够做的也只是为了陛下分忧而已。常来看看姐姐，同她说话解解闷，也对怀孕有帮助。”云珩朝碧柯炫耀，“毕竟碧姐姐不能时时入宫陪伴，而娘娘身边却少不了人。”

　　“多日不见云珩妹妹这牙尖嘴利的毛病没有改，想来陛下中意。”碧柯莞雅地笑到，“这也好，娘娘若是有什么闪失，我拼了性命不要进宫来，也得让你陪葬。”

　　“哎，碧姐姐这话儿打打杀杀的，也不怕伤了小皇子。”云珩拍拍心口，俏脸煞白，“我都听了怕。”

　　“这可不行，这宫里头同外面一样，饿死胆小撑死胆大的，云珩妹妹得记住这点。”贵妃突然的一句，碧柯听者有心。

　　“其实大家都是在这儿求生存，还分什么你我呢？”云珩不知察觉多少，到底尴尬，“娘娘，碧姐姐，云珩真是一心一意地想要帮你们。我同那嘉叶不同，必然不会轻易为武亲王所迷惑，当日之事，只不过实在没法子了，家中有催得紧。”

　　“谁问你当日之事来着，谁还计较？”碧柯眉眼一扬，“娘娘你瞧，云珩妹妹究竟是多虑了，这样子哪里是把我们当成自己人呢？”

　　“娘娘……”云珩委屈，“妹妹绝非碧姐姐说的那样。我近日对娘娘如何，娘娘看在眼中，反倒是她……”

　　“好了！你们都不用再说下去了，都当我这淑景舍什么地方？”贵妃不堪其扰，却最终选择让云珩先下去，“碧柯的确不对头，你也先下去吧。云珩妹妹，我虽然可怜你没个正经地方住，怕宫里人乱说话，但淑景舍来来往往多了，你也别随意起来，忘了尊卑分寸。”

　　明明知道云珩没有名分，按规矩应同女侍共处一室，却偏要提到；明知云珩心中其实在意高低品阶，却次次戳弄伤口。贵妃这招用的很直接，但遭致的报复一定也很大。

　　想来她已拟定自以为万全之策。

　　等目送云珩一人孤寂地离开，贵妃也就不再掩饰狰狞面目，“她既然敢进宫，我就要她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千错万错，云珩姑娘她不应该有同自己并不相称的野心，来同娘娘分宠。”若是她能够低调行事，而不是寻求武亲王的帮助的话，可能就不会走火入魔至此。

　　“若是她有事，不知武亲王会不会发难。”贵妃还有顾虑。

　　“为了一个小小尚侍而在朝堂上发难，我想武亲王也丢不起这个脸。而且如果云珩姑娘所犯下的罪行祸及陛下的安危，那就算娘娘无恙，想来也在无法于宫廷中生存下去吧。”

　　“你决定怎么做？”红唇扯出高高在上的冷笑。贵妃心中得意，好得很，宋碧柯依旧牢牢地被拘禁在自己的五指山中。

　　“不怎么做，一切顺其自然。”碧柯毫不避讳地看着贵妃日益隆起的肚子，“只怕‘小皇子’他，未出娘胎就要受些苦。”

　　这日宫中传筵，贵妃同云珩两人一左一右挟持着皇帝，其他女人也只有眼巴巴得睹天颜，暗自垂泪的份。碧柯一开始也为分在其他席位觉得庆幸，可后来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众人皆友善地笑笑，可毕竟不熟络，话不投机。座中多是成婚生子的，说着说着话题就被引向家中琐事，夫婿如何，子女如何。而这些，都是碧柯并不擅长的。

　　于是饮下几杯酒，便借口酒气上涌，须得更衣离席。在偏殿内呆了一会儿，就从另一边出来随意走动，不提防身边跟着一位侍女，微微倾身向前，掌灯替碧柯指路。

　　宫内今日装饰一新，各处悬挂彩灯喜气洋洋，倒叫碧柯这影子觉得难受，于是专挑僻静地方走。仿佛行了许久，却还是被困在巨大樊笼之中，可悲之处，大约如此。

　　“宋小姐若是觉得乏力，不如坐下歇歇。或者早些回去也好的，等等就要放烟火，看不到宋小姐，或许娘娘们又要责怪。”

　　“她如今没用到我的地方，无碍。”或许真是喝多了，居然这样的话顺溜地说出口，“反倒是你，为何将我引来此处，到底是谁派你来的？”谈笑间，袖中手已握牢匕首。

　　“什么事都瞒不过宋小姐。”那女侍叹气，“不过我也是受人之托如此行事，并没有为难宋小姐的意思。”

　　“让我猜猜，你说受人之托？此人是谁，武亲王还是顾朝章，或者何云珩？呵，这偌大宫中，除了他们我居然想不起还同谁结怨？为何如此，是要提醒我要伏低做小，别乱了规矩吗？”碧柯陡然提高声音，环顾四周，“这儿是不是还有人，那就出来，偷偷摸摸的真是怕我不成？！”

　　可回答她的只有松涛阵阵。天上明月被厚厚的愁云所遮盖，只是露了一小会儿脸，旋即消失匿迹，那女侍口中所托之人，从头至尾都没有出现，隐隐存在的局，也不曾激发。

　　“回去了！”

　　“请宋小姐再留一会儿！”女侍切切挽留，可不由自主地随着碧柯离开。

　　“大胆！我是走要留如何轮到你来决断，今日之事不责罚于你理应叩谢，还想如何？”碧柯极为恼火，“你要留在此处多久都是你的自由，可我没有理由再待下去受辱。”

　　“宋小姐，那人若是要加害于你早就动手，何必等到现在呢？想来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你既然这么说，我便知晓那人是谁了。”碧柯十分笃定，“没道理啊，按他那花样百出的手段，为何三次对我都是同一路数？他叫你跟着我，无外乎与敲打让我知道，这宫中步步惊心，而我困做愁城，只能仍有摆布而已。但我呢，偏偏是个不信邪的，你若有机会不妨告诉他，我就喜欢争别人手上的东西，又如何？”

　　女侍不敢回话，只是坚持送碧柯回去。那宴席恰好到了要散的时候。从人撤下酒馔，重新挂上花灯。皇帝显然看不足歌舞，又着令教坊立刻呈上新曲，而贵妃也随着她的性子，命人摆出花签，各位女眷领受了，以此为题为诗词歌赋。一时间场面又是十分热闹好看，

　　碧柯本不擅长此道，什么平仄韵脚统统没学过，连带中学时背诵的也都还给老师。如今只盼望捻一支梅花，她好涂“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交差。只可惜时运不济，别说梅花，连写“唯有牡丹真国色”的机会也无，只能面对“樱花”暗自发愁叹息。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这句子写得极好，却被无法被借用，因为此种含义，皇室不喜。

　　这不一会儿才女们都交卷，含情脉脉睇君王，只有碧柯还在踌躇。云珩看在眼中十分得意，遂进言道：“陛下，往日贵妃身边的碧柯是十分伶俐的。妾还道今日有福气能看到姐姐大作，为何找不到啊？”

　　“卿卿说的不错。”皇帝转问碧柯，“碧柯，你的诗稿呢？”

　　“臣女惶恐，”她只得出列，众目睽睽下甘愿出丑，“臣女资质平庸，本不擅此道。今日群芳毕集，心中紧张，更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

　　贵妃也在一旁附和，“碧柯父亲官拜右将。都是女儿随父，她虽然十分精明强干，可文采上如何都比不过学士府的云珩妹妹。今日众位姐妹欢宴，陛下又何苦为了区区小事坏了兴致。”

　　“说的也是。”皇帝本无意将此等小事放在心中，如今他思考的重点是今晚是否要问番外胡僧讨要小红丸，好贵妃云珩两遍都不得罪，“那还是下次有机会再观看碧柯的骑术吧。”

　　云珩却不依，撒娇作痴，摇着皇帝的衣袖说，“陛下一言九鼎，今日这么容易放过碧柯，到让众位姐妹都觉得不公平。不过妾有个题目，若是碧柯能够答出，就随了陛下意思，饶她过去。”

　　“哦，若是答不出呢？”

　　云珩轻轻附在皇帝耳边，吐气如兰千娇百媚，“还能怎样，不过今晚，妾就随意陛下处置啦。”

　　“这办法使得，卿卿你说，是要什么题目给碧柯？”皇帝变化坐姿，显示出十分兴趣。云珩得足面子，力压贵妃一头，得意之情不用多说。

　　“如今还在新岁之中，我也不多难你，就赋一首十字春吧。随意放开规矩便可。”

　　那是什么鬼东西？这时候召唤纳兰性德附体，并且痛哭流涕地保证自己一定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来得及吗？

　　碧柯重重叹气，信手拈来，随意在纸上写下：“春夜春寒惊春梦，春愁叠叠，春恨重重。春朝春困锁春眉，春怀寂寂，春思忡忡。”

　　“难道碧柯……为情所困？”这句句激情露骨，绝非闺秀应当。

　　云珩很开心地再抓住一条碧柯的小辫子。“的确，碧柯是到了出阁的年纪，若非被俗事牵绊，又怎会蹉跎至今呢？”

　　“碧柯毕竟是本宫身边的人，她若是有什么事情也理应对本宫提起。”贵妃抚着肚子，对云珩微微一笑，照旧有艳光，让皇帝在心中痛哭流涕啊“爱妃，朕无法离开你！”

　　“她是个好姑娘，我不想让她随随便便地嫁人，下半辈子过得郁郁。但既然云珩妹妹也有心，那本宫一定记在心上，当做第一要务来办。”

　　沉甸甸的夜幕上突然绽开簇簇火树银花，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夺了去，碧柯的事情也因此不了了之。只是高座上云珩投下意味深长的笑容，总让她觉得心悸。

　　或许这就是她一心要攀附着掌握权力的理由，因为在这个时代只能如此，才可以满足她杀伐决断的嗜血欲望。早个三五年，三人或许真能做姐妹，共同进退不假，如今的情势骑虎难下，只能拼个鱼死网破。

　　烨青下来请碧柯上去陪伴贵妃回宫，烟花放到中程，她就借口身体不适早早退下，换来皇帝不悦的目光。

　　宫人都被撇在身后，她只让碧柯扶着自己的手。

　　“不知怎么的，今日连那男人都不想敷衍。”

　　“只要是个人，都会有觉得累的时候。”

　　“有时候总觉得当年不入宫，或者不要这个贵妃位置是不是好些呢？一心一意地求真心，却换来今日这个骑虎难下的局面。碧柯，若有机会，你别重蹈我的覆辙。”想来语出真心。

　　“已经太迟了，这是我的命，逃不掉。”

　　贵妃突然哀艳地笑了，“也是，都是鬼门里走过一遭，还怕这些……”

　　那烟火放得极为壮盛，但点缀深沉似海的夜幕也不过一瞬罢了。宫中女子多思多忧，看到落花伤情，这烟花站了一个字，也不免唏嘘感叹。

　　“人死灯灭，想想辉煌的一瞬不过如这烟火一般，眨眼就过去了。新岁一眨眼就成旧年，明日此时，安知你我在何方，又匍匐在怎样的命运河流上呢？”

　　碧柯也怅然无言。很多人生的问题，比如爱恨，天地间你我存在的价值，只是自己执着相信的一点虚妄，戳破后就如同青烟，消散无痕。

　　贵妃执其她的手，丽姝无言望向无垠夜空。耳边是极大的爆炸声，轰隆隆地响起，却又潮水般退了。

　　那些巨大的烟花此起彼伏的，渐渐也从繁花绚烂开遍，到了寥落。仿佛隐隐看到极遥远的地方复又升起一朵，但看不真切。碧柯心有所动，想来去城楼上看得会更清楚些吧。但终究这点心思同那烟花一道消失了。

　　贵妃并不留宿碧柯在淑景舍过夜，而是叫她改日入宫。可谁知暂别不过两三日，情势居然起了极大的变化。那日烨青舍了气派的牛车，独自一人拍马来到，见了碧柯也没有平日里端庄姿态，焦急大喊：“宋小姐不好了，娘娘她不知怎么滑胎，如今太医虽在救治，但情况依旧很危险！”

　　“怎么会这样，前几日还不是好好的吗？”碧柯大惊，内心却动若烛火，这一日终究是到了，怕只怕云珩必然要为这不存在的孩子殉葬。

　　“淑景舍那儿乱成一团。婢子也是寻着机会出宫，让宋小姐进去拿个主意。”

　　“这是娘娘的意思？”

　　“她如今痛得昏过去几次，哪还有力气照顾这些？是婢子擅自做主……”

　　“那我就不能随你入宫。”碧柯又坐下，浑身颤抖，“否则必然落人口实。”

　　“宋小姐！”烨青急得跺脚，“说白了大家都在一处侍奉，这都什么时候，您还在乎这些……”

　　“大意，名分一点都错乱不得。尤其是在这时候，若是我方阵脚一乱，那就是把破绽卖给对方。娘娘滑胎，绝不是什么意外。而等等宣召我入宫的那个人，必然同此事脱不了干系。”

　　她让烨青避至屏风后面，稍安勿躁。

　　“不出一盏茶的时间，定有人让我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