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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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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书中记载此段历史的位置,于“国史”附录中的“各国图志”,寥寥数行。
“泰定年中,那色波窃登大宝。诸部不服。有女名如梦赫日黛不从者,率众入关,牧守感忠义,嘉赏颇丰。”
如梦之前便已部署周密,如何进退早已思考妥当。与沈无心接触后次日上午,王庭中熙熙攘攘,分外热闹,此刻若是乘坐一般马车出入,守卫并不严密,也方便许多。
她亲自将冰雅那交叠的手递给沈无心,想了想,终究不免多说一句:“沈公子,如梦赫日黛不说假话。你的为人如何我并不清楚,只愿你看在三十根金条的份上,好好照顾冰雅。我视其为掌珠,盼别人也能如此。”
那男人照例是松松垮垮地拥在银狐裘里,晨光薄薄地削弱其美艳炫目的容色,让他看上去似是更可靠些。
“在下便是中意如梦小姐的这份爽快。自然,你给我金条时候不眨眼,我必定看顾冰雅妥帖。更何况,冰雅小姐她也应该有不一样的人生。”
誓言即是语言,说出口后也绝非一字一句都会被记忆吸收,从而印象深刻。有些人将其视作随口说说,然后便从风消失的东西;有些人却放在心头,矢志不忘。
诚如袁骁昨晚所言,如梦的确是一个一无所有的赌徒,正因如此,她才会珍惜手中仅剩的宝物。此外,也有野兽般的直觉,能够嗅闻到足以信任之人的气息。
如梦最后确认冰雅安好,这是长久以来姐妹第一次前路未卜的分别,故而依依。
“之前同你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如梦想要确认。
冰雅用力点点头,只是双眼依旧毫无焦距地不知看向何处,“都记住了。“
“如果,姐姐只是说如果,有个什么万一的话,沈公子他会好好照顾你。”
“那其他人,我是说屠苏,虹恩还有罗迦嬷嬷,叶子姐姐会怎么样?”
“这些姐姐都会尽力安排好,不需要你费心。冰雅,每个人都会照顾好自己,所以你也只要让自己平安就好。父亲母亲走得早,你我相依为命,我可以说自己都能舍弃,但万一将被死神收割灵魂,即使在那辆马车上,还是会因为惦记你,而不断地回头张望吧。”
“假如冰雅真的是姐姐的负累,那如今分开一定是正确的选择。”冰雅摸索着,牵出一枚牙雕骨牌,坚持给如梦带上,“姐姐,如果你还从心底信任我,觉得冰雅是今世七部之中唯一的图胡灵阿,就答应我两件事。带着这枚骨牌,让它紧紧地贴在你胸口,还有就是不要同骁哥哥分开。”斋宫毕竟是圣灵之所,虽然此刻感应完全断绝,但还是催发了冰雅预知之梦的频率,也能较之平日得到更为具体的神谕。
她为如梦祈祷,为赫日黛祈祷,以自己方式急切地在迷雾的未来中探索前进。然后她看见了光,听见了流水的声音,缠杂着空灵的呢喃。
冰雅把这些话都告诉的如梦。她年纪还小,但心智却颇为成熟,知道姐姐压根没有将命运论同占卜放在心上,也没有利用自己的意思。要不然这些年来,日子也不会过得如此艰难。
只是此刻生死存亡,她拼得减寿,也是要说清楚的。从东方来者才能与如梦结缘,这是无可替代的事情。
而这人,似乎除了袁骁,也不做他选。接下去的生死关口,若能够平安度过,怕两人会实质性地走近一些。
如梦怕招摇,刻意低调行事。便不敢站在大街上目送冰雅离开,而是折返二楼,倚着栏杆,见车马摇摇晃晃地终究是驶得远了。那远处灰色的墙垣是必过之处,此刻披着日光,闪烁金银双色,显得特别伟岸雄阔,足以起到震慑的作用。
最初,聚居的人们为了防御外辱而构建城池,建造其绵延的墙。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形之墙渐渐侵入内心,成为理所当然拒绝变革的固执理由。
如梦无疑是感到害怕的,但她将勇敢的品格表现在竭力与这种情绪对抗。内心有一个声音在严肃地告诉她,你毁弃了父亲守护的一切。与此同时,也有温柔的声音告诉她并没有做错。
“至少你不是一个人。”改回本地男子装束的袁骁,不知不觉地站在如梦身后,以一种保护般的姿态,“屠苏要我同你说一声,他怕事情有变,先走一步。”
按照原定计划,沈无心带着冰雅与部分族人驱驰入关,而屠苏则会负责另一部分,而如梦则会作为孤独的,却最大的目标留在这里,待夜宴应酬结束以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这其中关节本不复杂,只是加入萨利赫称帝的野心与袁骁这一重变数,事情便不是如梦能够完全掌握了。
“嗯。”如梦转身见袁骁的新装束,倒觉得眼前一亮。他穿着当地人这个季节惯常穿着的皮袍子,原本梳髻的头发披散下来,扎成乌溜溜的一根发辫,垂落单侧。吊着银质耳环,脸上也涂抹了不知什么秘药,原本白皙的肤色变作蜜金,加上黏贴短髭,浑然脱去十七岁少年的青涩,同如梦站在一起,也比寻常更为般配一些。
“我和你是同一国的,至少现在是。”
“所以我逃跑入关的时候,必不会忘记你一份。”
袁骁突然笑了起来,桃花眼眯起,显得十分好看,“那是自然。如梦你别忘了本王身份,若我不许,你又怎能逃脱?”
“也是……”如梦不知自己怎么的,也就避开袁骁此刻灼灼目光。
西方天空突然升腾浓淡有致的烟雾,还有隐隐火光,以及浅浅的,并不十分能够听分明的“走水了,走水了。”的声音。
“这想必也是你的安排。”袁骁见如梦并不是很慌张,便下意识地判断。
“今年特别干燥,堆积各处的草料稍个不留神就着火,也是很平常的事情。”也是怕突然出王庭的人太多,惹来怀疑与不必要的麻烦。如梦起先就与屠苏商量好了,预先挖了写沟壕,再做出点火走水的假象。趁各方注意力都在此,也好顺利成行。等事情成功之后,便以烟火哨镝为信。
只是这火势……似乎比预料之中大了许多。
约莫一刻漏之后,如梦觉得事情不对。方才想出门看看,驿站却被王长廷带领三百甲兵团团围住,水泄不通的肃杀模样。
“梦姬,端的好久不见。”那官居万夫长的阴郁男子一身黑衣黑袍,坚冷肃杀。声音似乎生铁交击,分外刺耳。
不喜欢王长廷的人给他起了个“死神”的绰号,因为伴随他而来,却总是一些极坏的消息。
如梦远远地看见他,心猛地向下一沉。便是这个人,一双眼极能够看透人心,并加以唆摆撩拨的。五年前初来乍到,屈居人下,却给萨利赫出了个吞并的主意,便建议从赫日黛下手。这份“殊荣”,如梦永志难忘。
可表面上照旧得应付过去。按照这几日探听得来的消息,王长廷惯于算计,谋略布局,且同萨利赫极为宠爱阏氏也有联系,暗通曲款,内外把持,连斋宫深处的哈玛雅也似被利用完的棋子,渐渐抛到一边去了。如今炙手可热,又是关键时刻,更不能得罪。
“王大人,如今越发富贵了。”如梦拱手行礼,换来王长廷不屑。他原是关内人,因科举久不及第,加之性格偏激,这才投掷笔墨,横了一条心出关谋生。可骨子里总带着迂腐,看不得如梦这般的女子事事好胜强出头。
“这几日风干物燥,方才西郊走水,火乘风势蔓延开。大王怕各位头人或遭不测,故而派在下前来探视。”
“那还有劳王大人费心,我这儿还不错。”
“隔岸观火嘛,总是轻松自在的。”王长廷狠狠地皱皱眉,又状若不经意地弹拂黑衣上本不存在的微尘,“梦姬看上去气色不差。”
“西荒之地自由散漫,总比不得王大人你侍奉军侧,鞍前马后,焚膏继昼,不得安歇。”如梦从不软弱,只是并不轻易展示其一身傲骨与坚强一面。若非如此,早已寸寸骨裂身亡,如何能够站在此处?
“好好好,好得很。看来梦姬不仅仅是气色不错,连才学也是大涨。这般伶牙俐齿,若非下去拔舌地狱,就应该不让须眉地去谋取一官半职,怎好委屈在这地方。”
说到底,王长廷对于空掷年华的科举不第,总心存怨念。也因如此,故而不忘,时不时就要拿出来自我欣赏一番,最好能在别人心头补上相同的伤口。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扭曲的趣味,才叫他一力争上游,希望能够靠着萨利赫求得泼天富贵。狂生与莽夫的组合,未必能够走到头,但慑于淫威的,总是多数。
王长廷阴测测地笑了笑,袍袖一挥,自顾自坐下,道:“再如何执掌一方也无法长久,因为梦姬毕竟是女儿身,老夫又何苦同你做口舌之争?”
“若非如此,如梦愚钝,实在不知王大人屈尊前来此处,到底是有何见教?”
男人打量了驿站一番,觉得确如如梦所言,阴暗逼仄,赫日黛须得住在此处,想来也极为艰难了。又思忖其夜宴诸般布置策划,觉得得意,嘿然一笑,道:“王庭西面着火,蔓延向东,无知斗民奔逃不休。大王怕惊扰各位贵人,便差本人前来探望。这些玄铁亲卫嘛,也算是大王体恤的意思。”
萨利赫虽然老迈昏聩,但还不至于人事不知的地步。霸权令人沦丧的同时,又同时是最好的回春丹药。这布置也算是及时到位,让如梦身在此处,只能祷告上苍,屠苏带着族人安然离去。
她那边兀自勉力镇定着,有思索周旋的良策。而王长廷兜兜转转,最终把眼光落在袁骁身上,也不起身,只是随意指道:“梦姬,这是何人,见这细皮嫩肉容光灼灼,怕不是认你做了女主人?”
西荒风俗与关内大是迥异,往往先敬苍天鬼神,二重力量,你是男是女,是少壮或是年老,反而不放在心上。如梦赫日黛既不是此处天地悠悠中第一个女头领,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而她们所中意的男人,甚至默许其出入帐篷的,都会称呼这些女首领为“主人”。盖因依仗女人获得权势,总不够坦荡磊落,于是众人口中的“女主人”,也含了对女子放荡轻浮,男子自甘堕落的双重蔑视。王长庭自是看不起如梦,便句句话中带刺,皆是诛心。
而袁骁又是天之骄子,换做往常如是,他便是那高傲的水鸟,宁愿折断头颈也不屑于低下头寻觅嗟来之食。只是此刻他的安危同如梦系于一线,便由不得本人胡来。退一万步来说,袁骁也终于苦涩地发现,自己没有挺身而出,继而叫板的资格。
失去了权势,他便什么也不是了。
“只是西域商旅,偶尔路过结伴同行罢了。”如梦回答得很认真,借以消除王长廷的顾虑,“大人若是不相信,那就叫他取出通关文牒来看看。”
“罢了罢了,梦姬说什么便是什么吧。老夫懒得同你计较。”王长廷不耐烦地挥挥手,再度环顾四周,只觉得寒酸破败,画檐蛛网沾惹飞絮,实在不是个适合久留的好地方。
“大王的意思区区也算是传达到了。只盼着梦姬安分些,大家也好相安无事,热热闹闹地度过这明光大会。明日一早,咱们王庭上见吧。”说着又不住打量袁骁,似是心中算计着什么。好生奇怪,明明是初次相见,为何心中隐隐掠过些不安?王长廷无奈摇了摇头,认定是自己这几日打熬精神,以至于想得太多。
一众人马呼啸去后,西面传来的喧嚣也渐渐淡去。袁骁长舒了一口气,下得几步,极为自然地揽过如梦,“走吧,我们回屋子里去。”
他觉得是时候将身世和盘托出。方才那一场遭遇,你来我往的,方才知道这女子绝非普通胆色,而自己这些心酸,落在其眼中,怕也不过如是吧。
眼见着窗户纸透白,街上方才熙熙攘攘,惊慌失措的人散了又合拢,一切之如东流水,轰然而去,不顾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