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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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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好银狐裘衬出雪色艳影绝伦,这男人出场的时候明明孤身一人,却端的气场十足。再细看下去,却发现来者虽为男儿,却长得十分艳丽嚣张。这样的长相若是再逸出分毫,便失之轻浮油滑,十足十纨绔子弟。但如今安在这男人脸上,搭配魅惑笑容,每一分妥帖无比,仿佛本该如此。
袁骁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首次有大敌压境的紧迫感。这如梦赫日黛是怎么回事,一个一个地把美男子捡回来,有心还是无意?
“自我介绍一下,你可以叫我沈公子。”雪衣男子眯起桃花眼,饶有兴致地打量女装的袁骁,“这位‘姐姐’长得忒地熟悉,不知山长水阔,何处曾经相逢?”
沈公子自顾自吃吃地笑了——这痴呆模样若是别人做,定是十分加十分难看,可他却能持靓行凶,做出妩媚的样子来,仿佛说了什么很好笑的笑话。
袁骁向如梦投去疑惑眼光,而对方只能回以抱歉。幸好沈公子立刻恢复常态,虽然谈不上多认真,但至少不让周遭觉得难堪。
“梦姬留在这里的,可都是信得过的人。”
“自然。”
“我要帮你疏通,代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沈公子竖起三根手指,“三十根金条,折现也可以,办得到吗?”
“自然。”
如梦的心应该在淌血,袁骁想,因为这男人漫天要价的结果。可问题是她为什么不拒绝,还有就是,当着自己的面合适这么做吗?
“梦姬好胆魄。”沈公子热切地伸出手,抓住如梦的使劲摇了摇,“成交,所以我们就是共犯了。”这一幕落在袁骁眼中,就似爆炭里被浇了一杯水,说不出的碍眼。
幸而屠苏也看不得这过于奔放,似乎据说传自西域的“握手礼”,不动神色地拨开,道:“有件事在下不明白,为何沈公子突然愿意帮助我们?”
“这个嘛……”他故意拖长音调,媚眼如丝地瞧着袁骁,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屠苏先生不如就当做我乐善好施,勇于助人好了。”
他左手拢在银狐裘中,伸出的右手食指竖起,点着线条优美的红唇,却越发衬出樱色绯红与润白如玉。忽而指向袁骁,笑得眉眼弯弯,朗声道:“西京一别数载,端王果是贵人,忘了在下不成?”
一句话点穿袁骁此刻伪装,还有长久以来松松掩盖的身份。而见众人颇为意外地齐齐望向他,;连冰雅也站起身来,这位娇娇弱弱的沈公子方才察觉自己做错事。
“我似乎……说了些不该说的?端王殿下他,从来不曾表露身份过吗?”
而袁骁也终于自这男人洋洋自得的神情中拾回刻意回避的过去点点滴滴。是翠堤春晓,画舫中的自己高床暖枕,拥着娇媚姬妾歌舞不休,月光下青衣伶人振袖,倚梅吹笛……这些都是他以为再也不会往复的好时光。
“原来是你。”袁骁心中一阵纠紧,继而却是豁出一切的坦然,“沈公子一别经年风采依旧,怎么,你还没死吗?”
沈公子脸上的亲切笑意不变,反而越发深刻动人,“端王落魄至此尚且求生,区区如在下,怎舍得轻易道一个死字?你我今日相逢,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如梦在一旁默默观战,因为有心理准备,所以消化袁骁其实是天潢贵胄这个消息并没有花太多时间,也不是太惊愕。反倒是如今有一桩心事如山峦横亘眼前,让她做不得其他计较。
袁骁却回望她,眼中闪烁少见的认真神采,道:“如梦,我会向你说明这一切。”似是承诺,而他少见的称呼,让见怪不怪的如梦猛然漏跳一拍。
“如果有时间,可我现在没有,袁公子。”她的称呼让自己皱眉,却叫袁骁放松下来。幸而,有什么东西暂时变不了。
沈公子这人隔着一张粗木桌子。饶有兴致地大量一圈,方才道:“其实发生这种事情大家都不想的。彼此都是成年人,都会有秘密。只要死不了,管他呢。”
又问袁骁:“殿下是不是要和我们一起走?”
“沈无心你能不能用这种语气叫我?”
“这不是现在的重点,我的好殿下。”呼名落马的沈公子耸耸肩,就这么算了。
他转而与如梦商议,脸色也稍稍郑重一些,“原本打算明光大会以后再走,可如今计划要提前了。”
“为何?”
“那色波的主帐里传来消息,说是萨利赫前两个月大病一场。如今等不及地要受命于天,登基称帝,同关内那些个流水皇帝分庭抗礼。”
如梦,袁骁二人纷纷倒吸冷气,继而同时道来:“绝对不能!”
房间内因为这重默契而安静,沈无心单手托腮,笑容依旧。仿佛整个人都同这个时代脱节,只是单纯旁观而已。
冰雅那怯弱的声音忽然传来,她说:“姐姐,斋宫那儿的感应全无……”
在场只有如梦知此事的重要性,她眉宇间纹路益发加深。萨利赫路人皆知的野心,如奔流的冥河之水,将席卷众人至地狱,观得红莲凄艳绽放,才能罢休。
“那男人居然就要病死了?”袁骁嗤之以鼻,还心有不甘。
“对,所以他妒忌端王殿下年轻貌美,欲置之死地而后快。”沈公子说话总是这么刻薄痛快。
“奇怪了,你这么风骚的生面孔,连日来王庭里走来走去,怎么还没有被乱箭穿心而死?”
“可能是区区在下不才的美貌过于炫目,能够通鬼神吧。”沈公子爱娇地用右手掌抚摸脸颊,十足十怜惜模样。
然后他自狐裘中取出一只做工精致的沙漏,伸手到如梦面前晃了晃,手腕倒翻,平平稳稳地“梦姬,时机这种事情稍纵即逝。我再给你考虑一日。明日明光大会夜宴便是夺命销魂时。你若不想明年明日,坟头青草郁郁葱葱,便交钱以后同我走,逃出生天。不二价也没二话。”
如梦深深叹息,“沈公子,你明明知道在下做不到还逼我。”
“所以往往忠勇故事里,最先死的都是英明神武的领导人物。”这个一出场就走上搞笑路线的美男突然有了一刹那的严肃神情,说出颇具权威分量的话语,“然后因为群龙无首,大家就都会死得很凄惨很难看。”
不仅仅是如梦与赫日黛,似乎大漠绿洲上的昭武九姓也是如此。
沈无心消失得如掠过草尖的风,倏忽了无影踪。屠苏心中计较,交代一声,便飞掠地跟上。
屋内桌上,一灯如豆因为窗棂缝隙间递进冷风而摇摇晃晃,对照现如今箭在弦上的情势倒也衬得妥帖。袁骁难得主动,纡尊降贵地打来热水,一副忠心丫头伺候小姐卸妆梳洗的模样。只是此刻他女装身份既然已经暴露,不偏不倚的样子,陪着竭力平静,反而虚张声势的表情,当真有些好笑。
如梦笑不出来。确切来说她一直都很难发自内心地感到快乐。童年时有所依仗,故而百无禁忌肆意胡闹也可。她常常骑着小红马在偌大荒原上奔驰,心随意动,无所不至。
如今,这广大天地亘古不变,横卧眼前。却如传说中天地重叠之处,无论自己怎样尽力奔驰,都是无法达到的幽远。若说当年碧柯被帝京富贵温柔乡缠住,却最终得以挣脱。那如今被自己的心画地为牢的如梦,却该如何自处?
“喂,如梦,我问你,对,对本王的颠沛流离历史有没有兴趣?”见她只顾着自己想心事,袁骁有些踌躇不安。他向来进不去她的世界,而自己那一方低矮灰霾的天空,亦无意邀请她的进入。
“老实说,没兴趣。”如梦揉了揉太阳穴,勉力振作。
“那好,我们换个话题,你对沈无心这个男人可有兴趣?”
“有。”如梦点点头,“但还不至于到非得追根究底的程度。”
这个答案怎么说呢,可以算是令人比较满意吧。袁骁自我安慰地点点头,如梦既不把自己放在心上,别人也同自己一样,再无特殊。这女人心里装不下花衣美服,珠宝金钗,却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很感兴趣。
“明日此时,你会不会同我一起动身入关?其实如梦你没得选择,而且一早就已将族人安排好了,对不对?”
袁骁偶尔有所天真不假,可他这个人毕竟是西京一潭腐水中泡出来的,若要认真地比权谋机心,不会比任何一个人差劲,自己的母亲曾经因为担忧,而妄图遮蔽自己儿子的眼睛,封闭其他知觉,叫其好“愉悦”地活在乐园之中,永远生活在阴影之下而不自觉。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往往越是要回避,却越发看得分明。
赫日黛部此次动身迟迟,每家每户都竭力轻车简行,却将最宝贵的财产看得分外重要,这已然不妥。加上一路之上气氛肃杀,人人眼中都有浓重得化不开的悲哀同眷恋——恋恋故土,将适彼邦,明明知道这才是唯一能够活下去的正确之路,可用理智说服感情,怕是要花费更多时间。
而如梦呢?或许每个人都可以将埋怨投射到她身上。
为什么不在五年前答应与那色波联合,这对于现如今的赫日黛来说可能是好事而非坏事;
为什么不低头,死撑着无法填饱肚皮的骄傲;
为什么一定逼迫着要离开?
……
却也忘记了,如梦她自小生于斯长于斯,不曾远离寸土。她曾经跟随父亲眺望这一片辽阔土地,也在一千七百多个日日夜夜里煞费苦心,握紧昭武九姓,天帝七子最后的荣耀与骄傲周旋到底,踉踉跄跄地想要维系优雅从容的姿态。做出这个决定,她绝对比任何一个人更难受。
“你都知道,为什么还要问我?”
“我……”袁骁张口,却说不出欺瞒二字。其实相处一个多月来,他何尝不是有所保留呢?只贪恋一份虚幻的安定与平等对待,延宕至今。
“我只是见你居然与沈无心结盟,怕你受骗上当罢了。”
“这话怎么说?”方才一番交锋看来,两人交情应是匪浅。
“这人很有古怪。据说十年前西京一场月蚀,当一轮橘红月亮再现天际的时候,沈无心也非常突兀地出现在阴阳寮的密室之中。他一心求生脱困,大吵大吵地惊动了寮头,相见之下,彼此大惊失色。寮头惊艳其命格无法推算,沈无心却觉得寮头貌美,天地无双……”
若接下去是个欢喜冤家终成正果的故事,那也就没有之后的流短蜚长。只是那沈无心身份特殊,居然惊动清凉殿上那位陛下。奉召见后,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软禁在宫中做了男宠。三个月后,寮头莫名暴死,半年之后,当年的兆烈皇帝也一病不起,死在宫中。于是帝京遍传,这沈无心是天心狐下凡,专门给□□带来劫数的罪人。
“只是这位沈公子从此之后,看破红尘一般,流连酒肆青楼,甚至是南馆,放浪形骸。名声差到极点……”
“你又怎么同他认识?”
袁骁悠然望远,答得坦然,“本王年少英俊,风流倜傥,知道西京有这么一位翘楚子弟,当然是要去会一会的。所以,听他胡诌可以,可千万别当真。”
“我愿意信他,至少是他手上的通行关蝶。”如梦想,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
“但如果说本王能帮你呢?”袁骁不愿松口,竭力说服如梦不要着道,与沈无心上了一条贼船。
“端王殿下你,鞭长莫及。”如梦依旧很冷静地点出事实,“同沈公子虽说交浅,但他既然贪财,那就必定不会失信于我。”
“随便你!”袁骁见无论如何说服不了如梦,只觉得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子怒意无法消歇,声音也随之转为坚冷,“像你这样固执的女人,若是不吃点苦的话,也不会得个明白!”
房间热闹了一阵,终究是转作冷清。缩在一旁不敢出声的冰雅,此刻瑟瑟地依偎过来,靠在如梦怀中。
“姐姐……”
“嗯?”这位年轻的首领也终于放任疲态流露,揽着妹妹,眼睁睁地看着那灯火左摇右摆,终究抵不过强风刮过,“噗”地一声熄灭后,不知是否错觉,耳旁居然是沙漏簌簌落尽的声音。
一分一秒,是时间也是命。如梦有些恍惚迷茫,自己究竟是否能够担起。
“姐姐,真神总是与忠顺的子民们在一起的。”冰雅的举起手臂,一寸一寸地插入如梦丰盈的栗色卷发,“你还记得《往世书》上开头所载——真神因为乌雅公主无法信任自己,导致悲剧的结尾而悔痛交加,责问自己为何不能在一开始就坦白一切。他告诫七个子女。必须坦诚相待,互帮互助,而决不能有一丝一毫凌驾于其他六子之心。若非如此,则必定降下天火,以此为刃,惩戒不遵循法度之人与纵容之徒。”
多么可笑,明明不曾亲近过自己的子女,却与他们缔结惩罚的契约。唯一一次相见,还是以威严君父的形象。
“可是啊,冰雅,现在还有谁记得《往世书》,记得天帝与起子的故事呢?”如梦觉得冰雅的天真与虔诚很难得,但却怕这份珍贵的天赋会狠狠地伤害到她。
五年之前,自己便是以此念为契机,上下打点,谋求入关定居,永世流浪民族的身份。只是如今关内王朝内斗不休,四海看似升晏,其实已从内核崩溃溶解。
边关军纪废弛,牧守流水一样更迭。而如梦是手中握住最后一枚筹码的赌徒,不知应该如何下注。加上路途遥远而信息缺乏,最终导致如今不可收拾的局面。
冰雅打了个呵欠,想来真的累,“没人记得不要紧,只要冰雅记得。姐姐,沈无心和骁哥哥都是值得信赖的人。姐姐的直觉也是能够信赖的。就好比放一只羊走入大漠它必定迷失,但是将老马驱赶后却能够找到归途。赫日黛部是无法离开海洋的水,绝非大漠肆意飞舞的沙砾。我们离开这里只是暂时的,总有一天冰雅会回到斋宫。”
“对不起,冰雅。如果姐姐再努力一点的话,或许大家都不会感到这么累这么苦。”
“姐姐已经很努力了,”冰雅咕哝着,伸手抚过如梦的脸,“姐姐就是冰雅的天。”
如梦拥着被子同妹妹,昏昏沉沉地睡去。醒来时候,屠苏已经回来了,大半个身子罩在窗纸上,显得淡而模糊。
“袁骁他怎么样?”
“放心,那小子离不开你,在屋子里睡得死猪一样。”屠苏见如梦挑起半面窗,便凑近了叙话。
“沈公子呢?”
“我跟着他回了东街,盯着看半宿,也没什么古怪。或许这人就是个真小人,专门喜欢金山银山的。我瞧他那沙漏里装的都是金沙,当真富贵呵!”
“这就好。”如梦点点头,双手拢着,心下却已有了计较。
“沈公子说得对,时不待人,明日一早就按计划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