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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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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窗上天色还不曾发亮变得透彻,依旧是黎明前夜色最深重的时候。袁骁却不曾熟睡,睁着眼打量床幔上那些长生草卷曲的图案。
馥馨光裸的肌肤,在昏蒙的烛火中有着象牙玉石的细腻光泽。袁骁记得自己曾经赞她“一肌一容,尽态极妍”,而今观之,更动人心魄了。不知是否如此,当今圣上同自己,才会沉溺于同一个眼前女子而无法自拔。
乃至于圣上对于自己厌恶,又有多少包含着因方馥馨而腾起的嫉妒之意呢?
袁骁情不自禁地伸手,缓缓抚摸那头顺滑柔软的长发,触手生凉,偏偏有宝石的光泽。
馥馨太息,幽幽然道:“三郎,天快亮了。”已披上纱衣,侧脸微垂,隐约有寂寞的痕迹。
”那你走吧。”袁骁罢手,枕于脑后,整个人翻身朝内,也不知是凉薄或是不忍。若是往日,方馥馨定然会取笑他幼稚可笑,但贵一派天真烂漫。但如今,一切早已不同。
“长恨兮思无穷,怨嗟兮抚长发。”馥馨所吟诵的还是往昔炽热的恋曲。微微侧过身子,她有些留恋又有些挑逗地抚摸袁骁精壮的胸膛,试探地问道:“三郎既然已经从那苦寒之地返回,此地不宜久留,何时预备动身返回帝京呢?”
“贵妃娘娘的意思,是让本王何时返回,才能遂了圣上心愿?”袁骁伸出手去,拨开方馥馨垂落面前的缕缕长发,好让彼此清明的视线对上,其中几多算计心痛,亦只有当事人才了解。
“什么担心本王,忧心如炽相思不绝的,想来都是设想好的借口吧。”袁骁嘲讽地开口,薄唇抿出锋利的线条,“也难怪,事到如今你既然是圣上的女人,自然按他的命令办事。只是他空宿夜息殿中,是否会想着自己最喜欢的女人是如何在我身下婉转承欢的呢,嗯?”袁骁并不为此得意,相反那些还不曾退去的情欲呢喃,蛇一般冷冰冰地缠住自己,叫他觉得一阵阵犯冷而恶心。
方馥馨一愣,继而微微笑了,避重就轻道:“后宫佳丽三千,陛下即便没有我这贵妃,也有淑妃贤妃德妃伺候呢。不过看来三郎很不愿意让我呆在这儿,那馥馨便是走吧。”说着披上外衣,系上妃色斗篷,站起身。
“哦,还是忘了提醒三郎。此处绝非桃源乡。你身上同圣上流着相同的血,无论如何抗拒帝都的人与事,终究也是徒然地绕不开啊。”
见袁骁只是装作没看见的样子,方馥馨也不多在意,只是推开门,意欲离开。
“馥馨!”最后一刻,袁骁还是冲动地叫住了这宛如夜色妖娆的女子,以自己都不可置信的哀求态度软弱道,“哪怕只有一次也是好的,能向我道歉吗?”
“哎?”方馥馨明知故问,脸上尽然一派娇媚的表情,“三郎所指的,是什么事呢?”
“对你当年背弃盟誓,入宫侍奉今上的举动。馥馨你,就为此说一声抱歉吧。”
若是袁骁熟悉的那个馥馨,她必然有着贵女的倔强,即使面对昔日情人的苛责,也不会顺从地低下头。
而如今的方贵妃,袁骁眼前的馥馨,早就是陌生人了。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柔婉地低下头去,仿佛袁骁指示的却是一个犯错后,卑贱的女侍。
“妾身有错,对不住袁家三郎。您是天家子嗣,清贵无双,断断不要将此等小事放在心上。”方馥馨屈身而起,歪了歪头,对着袁骁自问自答,“这样三郎可是满意?该是满意了吧,那天色将明,本宫也就回去啦。”
说着毫不留恋地转身,将满地残破而虚弱的夜色掷还给袁骁。
他心中并未因这个求来的,毫无诚意的歉意而得到丝毫满足,只是确认的一件事——那就是方馥馨已然不是当初与自己那个同车出游,语笑晏晏的贵姬。
眼前这位美妇眼波流转,却更多为自己打算筹划。袁骁在越来越盛的天光里,突然想到一桩让脊梁生寒的事来——假如昨晚这一切并不是今上的授意,而是方馥馨独自筹划的结果,那这女人所求的必然不局限于如今的富贵荣华,而是更多。因为那个晦暗的,无法宣之于口的野心,皇帝也好亲王也罢,都不过是被那双玉手紧握而温热的棋子,一旦落下或者废弃,则是瞬间冰凉。
思至此,袁骁不敢再想,霍然而起,唤来伏火替自己更衣梳洗。
这房间内,屏风后依旧是狼藉混乱,袁骁闭起眼深呼吸,不想再面对一分一秒。
当身子完全浸泡在温度适宜的热水中,一勾手就能取到各色澡豆香脂,这位小王爷另一重思绪又被撩起,便问道:“如梦人呢?”
伏火心中一惊,顺带着便是眼皮一跳,整个人恨不得缩成一团,能逃了这问题苦差去,可左右避不过,只得小心翼翼答道:“今儿个还未曾见霞路出来走动,娘子住的屋那儿也是静悄悄的,想来还不曾起身吧。”
“糊涂东西,怎么当差的?不见娘子自然就要去问问身边伺候的人!”袁骁一股子发不出的邪火,倒有两三分让伏火受了,“还不速速替我更衣,上如梦哪儿看看?”
伏火脸上赔笑,心中却是苦着一张脸,腹诽道:“殿下啊殿下,您可真是一根蜡烛两头烧,记挂贵妃娘娘,这如梦娘子也不落下。莫不如去后院拿斧子磨快了,这人儿啊心儿啊都爽爽利利地一劈为二,各操心各的,也免得我们做下人的揣摩来去,还担惊受怕。”
手上功夫却是不敢怠慢,替袁骁整治一身干净清爽的服饰,又梳妥发髻,系上乌帽子,引导着往如梦所在的东边院子里去。
临走也不忘拉上几个女侍,吩咐她们收拾王爷惯用的东西,稍晚时候便送来,而这主院,则门窗紧闭,好好落锁照顾。
“殿下晚上不住这儿了吗?”年纪小,资历浅的女侍不免犯迷糊,多问一句。
这位近身伺候的内侍自然而然地作出高深莫测的表情,道:“这是自然,殿下去了娘子那儿,哪是一时半刻就能回来的?”
言下之意,便是专房之宠了。
往昔袁骁也曾携带秘密情人欢聚此地,虽说只有独一人,但偶尔也会宠爱女房女侍,滥情而放浪形骸。如今这般专情的样子,却叫旁人觉得难以置信而弥久。
待走近了,见房门不开,伏火心中奇怪,怕如梦失礼于殿下面前,更会拖累霞路,忙着上前通传。
却见霞路穿着昨晚那身緗色衣裙,头发也是草草梳成,双眼更是熬得通红地步出,忙关切问道:“霞路妹妹这是怎么了?”
“五哥哥可来得正好,烦请替娘子请一位大夫来瞧瞧吧,这高烧了整宿,清心败火的丹药散剂也服用不少,可这人还是昏昏沉沉地不见好呢!”
伏火大惊失色,道:“这事可是非同小可,我得告诉殿下去!”又拉着霞路的手连声催促道:“你也同我一道来。”
她原本久违如梦抱屈,心中颇有些意难平,此刻也就将素日里的不言不语扔在一边,在袁骁前将昨日之事明明白白,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末了叩首道:“婢子所说断无半句增删,还望殿下垂怜娘子些。”
再度俯下身子,却觉得侧边起了一阵风般。抬起头来看,伏火急匆匆的影子越飘越远。她也连忙起身,去外屋请使唤的医女同帮的上手的女侍来,心中却已是一宽。
袁骁抬脚进屋,便问道若有似无的药味。房间里银丝炭火盆拨得极旺,暖融如春。但又安安静静,环顾四周,只是觉得少了装饰,屋子里头如雪洞一般寂静凄清,他心中一震,泛起说不出的愧疚。可错既然已经铸下,他与如梦的心结也就不让人忽视地横亘在哪儿,踌躇着一时半刻地还真无法越过。
绕过屏风,便见如梦神智昏昏地躺在床上。银红色如意云纹被子拉高盖住半张脸,她微微侧身朝里头握着,一头秀发瀑布一般散开,却是清清爽爽,惹人怜爱。
如梦身子动了动,知是有人来了,想要查看,却没什么大力气,只得做罢。
袁骁心痛,连忙上前,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轻声细语道:“怎么一日不见,就将自己糟蹋成这番模样?”
她半阖的眼听得这熟悉声音,一瞬间想是要闭住,却还是缓缓张开,瞧了袁骁一眼,呢喃:“你可是来了,我等了你许久……”说着,就要伸手抚摸情郎脸颊,确定是真非幻,却被袁骁一把捉住。
“正病着呢,这样动来动去累不累?”又不敢太用力,只得松松握住,放回温暖的被褥之中,又用手压住。
“痛……”饶是如此,如梦还是迷迷瞪瞪地呓语,一连串七部族语含混不清地道来,让袁骁听得心痛而心惊。
此时的如梦,何来平素飒爽持重的样子。病痛将她折磨,如离水的白莲,寸寸枯萎。袁骁只觉得两人交握的手迅速冷下,也不知是如梦正在失热量与生命,还是自己的方寸早已乱了。
“你为什么不来呢,我等了你好久?”袁骁让她依偎自己,尽力地让两人相隔无间。却听她在耳边这般絮语,张口却是讶然,不知如何作答。
“等你好起来,我必然会告诉你,绝无一丝隐瞒。”生平第一次,袁骁觉得自己无能透顶且混账了得,到了这番田地还得欺哄瞒骗。而同时,他亦感到某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并非来源于自己逐渐陷落的真心,而是失去的如梦的恐惧。
这女子在不知不觉中,已凭借自己浑然不知的魅力征服了袁骁。那种与刻意柔顺与服从并不相同的温柔悲悯,一点一滴地渗入袁骁骨血中,叫他感知真正的光与热,并且再难说出矫情的分开二字。
“如梦,你定会好起来。京中杏林国手无数,那能容许你因为区区风寒就不行了呢?”袁骁这么说着,不知是为佳人鼓气,还是安慰自己。他双眼无意识地扫视各处,无法汇聚于一点之上。而这原该是温暖舒适的房间中,冷汗却早已打湿的贴身小衣。
因袁骁同自己不断说话,如梦神智稍稍恢复,却依旧觉得自己站在乳白色的浓雾中,进退维谷不说,就连袁骁的声音都飘渺得仿佛从极远之地传来。
她觉得自己身子一半沉重欲坠,另一半则是轻盈地飞升而上,此间的不协调扯得人身子发痛,熬不过去,只得抬起头寻求帮助,见不到袁骁的身影,却有其他熟悉的背影缓缓逼近。
“如梦赫日黛,你可好?”那淡色影子徐徐而来,这般说道,“你母亲可好,冰雅妹妹可好?”
“我早已没有父亲母亲,冰雅自然很好。”她觉得这人的语气很亲切,可周身萦绕死气,稍微接近就觉得呼吸凝窒。
他或许也感知到了,便在不远处停下,也不显形,只是继续说道:“如梦,哈桑头人的好女儿,这些年来你辛苦了。”
她突然就明白这人是谁了!慌忙伸出手去,意欲挽留,“父亲!”如梦惊呼,“你若有灵,为何不来襄助我,为何见我部千般愁苦却坐视不理?”
“我孤魂一缕,就如同雄鹰失去翅膀。能够看见你日日操劳,而你生母则享受荣华富贵,将过去统统抛弃……这般,也是无法出手阻止。就连今日你我相见,也得隔着黄泉冥河的水,这便是天地时序,无法变更的道理。”
如梦却不信,急切地往前走了一步,“父亲,你回来好不好,带我回去!”她从未如此脆弱过,哭着祈求别人施舍关怀爱怜。
“如梦,我的傻孩子,”那淡灰色的影子更浅了些,她几乎就要看不真切,“我曾经是你的父亲,只是如今那肉身长埋沙土中,灵魂则被交托于冥府,与你再也不是同一国的了。今日见你,只因机缘巧合。我知你心中总是辗转不安,不知自己所做是否正确。只是如梦,当我往生之年,你已经逼迫自己长大,承担一切,往后那段很长的路,也得这般走下去。
“冰雅就托付……”这句话没有说完,那哈桑的影子就已消失不见。白蒙蒙的四周迅速转暗,如梦不甘心地奔跑挣扎,呼号涕泣,却无一人理会。
仿佛袁骁也不见踪影一般。
耳边突然传来钟磐铙钹混杂的声响,法师诵经的庄严之声也袅袅而至,越发响彻。如梦心神激荡之下,就觉得脚下一虚,身子往下坠落。
而她竭力睁开眼,迷迷糊糊见袁骁又惊又喜的表情,才想开口说些什么,却是气力难继,整个人又陷入黑甜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