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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刃下敢挑心 ...


  •   弘兴十五年正月,渊国大败鹰族,皇孙张载浛率军追击千里,直捣王庭。
      一月初七日,弘兴帝旧疮复发,染疴身亡,皇孙张载浛扶灵回朝。
      皇长子张墨瑾悲痛莫名,食不下咽,众臣请以大义,谓国不可一日无主,拥立张墨瑾为帝。
      皇孙张载浛平敌有功,帝甚心喜,破格封为琏郡王,琏者,祭祀之器也,宗脉之首也。
      先帝葬礼,命琏郡王张载浛为皇孙辈中第一人,恩宠重视之意,不言而喻。
      大爷的仓促继位,三爷的意外沉寂,浛公子莫名其妙的未及弱冠便得无上荣宠,市坊之间流言四起,帝却安然不动。
      “听说了吗?咱们这位琏郡王实是当今正儿八经的嫡长子呢!”
      “您老开玩笑吧?咱们这位琏郡王不是三爷的儿子么?难道……”
      “去去,你脑子里见天的乌七八糟想些什么呢?当年三爷和皇上同时得的嫡子,皇上嫡妻难产而亡,只剩下了琏郡王,便不得皇上喜爱。”
      “后来战乱起了,皇上要带兵打仗,便将襁褓当中的幼子托付给了三爷,哪知道这仗一打起来没完没了,殃及女眷,两位公子都走失了。”
      “不应该呀,当初找回来的时候不是说是三爷的骨血么?这还有分不清的?再说了,我怎么听说当初大爷原配嫡妻生的是个姐儿呢?”
      “你想想呀,当初先皇在世的时候何等看重琏郡王?名字都不是按辈分排的,而是亲自取的,浛天荡荡望苍苍,何等广阔之意?若不是因着琏郡王是嫡长孙,又为何会带了琏郡王去边关立功?”
      “还有,若不是琏郡王是当今骨血,当今何以如此重视琏郡王?正经的皇子都没有一个封了爵位的,偏咱们琏郡王未及弱冠就这样本事,只怕当今心里不知怎样喜欢呢!”
      “那照你这么说,当初怎么连儿子都会认错?”
      “当年两个哥儿相仿,只怕都以为前裕亲王妃落难的时候会护着自己的骨肉,没曾想前裕亲王妃会舍了自己的骨血,护着这长子长孙。”
      “哎呦,难怪皇上还亲自去祭奠裕亲王的原配嫡妻呢!我说他好端端的怎会祭奠弟媳,原来还有这样一出呀?照你这么说,咱们这位王妃当真是深明大义,宁舍自己的儿,也要护住正统的长房长孙。值得敬佩!”
      竹儿倚栏看着窗外不知何时偷偷发芽的柳叶儿,一片嫩嫩的绿在素白中犹显得悦目。耳边是各式各样的聒噪声,他猛地掷了茶碗,转身下楼。
      早春的雪还没有化尽,微寒的阳光洒在人身上,风过时,竹儿无端觉得有些冷。自他回来,大伯便对他笑脸相迎,千好万好。吕家兄弟带了军队在城外,新赐的府邸也被他收拾的铁桶一般,按理他该不惧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大伯温和甚至略带宠溺的笑容,他都有一种被毒蛇盯上的感觉,无有一日心安。
      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一切又过度得太平和了,他想,未知的危险就在前方,不知道哪一刻便会狰狞毕现,可是现在的他,除了等待,毫无办法。
      或许父王还有,因为父王表现得太过镇定。可是父王怕早已信不过他了。
      莫说是父王,他自己也有些茫茫然不知所归了,坊间的传言,义父的话,大伯的态度,种种事端真真假假纠缠在一起,让他就像是困兽,关在笼子里找不到出口的困兽,连攻击的方向都找不到。
      想到父王,竹儿的手伸进怀里,感觉盒子还在,唇角不由得流露一丝笑意。明儿是父王的生辰了,祖父大丧,父王又是这副模样,只怕是不想过的。他年前的时候就想着给父王备下礼物了,也不知能不能入得了父王的眼。
      那礼物是他辗转要来的方子制的玉佩,有安神定气的作用,他知道父王素来睡眠便不好,当初在江南的时候和他一起就最易惊醒,如今碰上这样的事情,还不知夜里能不能休息得好。
      在这样非常的时刻,总算是这物件能让父王开心一刻也是好的呢。
      裕亲王府冷冷清清,门口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的侍卫,竹儿从他面前走过,他恍若未见,想是习以为常。
      后花园的迎春花开了,嫩黄色浅绿色,沿着池塘边上点缀着随风的嫩柳。张墨瑛一身月白色的长衫,正执了一卷书坐在池塘边的石椅上,几只小鸭儿聚在他脚边的水里,稚嫩的叫声消散在早春的风里。
      若不是惯常冷峻的神色,恍惚间几乎以为这里就是世外桃源,眼前坐着的是一个任事不管的世外隐者,闲散恬适。
      “父王。”
      “有事?”张墨瑛视线仍停留在书卷上,冷淡的问道。
      竹儿咬了咬唇,“明日是父王的生辰了,这是孩儿的一份心意。”
      不起眼的小木盒子,张墨瑛看也不看一眼,“琏郡王如无他事,请回吧。”
      竹儿跪在地上,还想要说什么,却不知道再说什么。他也恨煞了自己,平素里王爷百般苛待,他是巴不得离了这王府才好。可是如今王爷冷他远他,不怒不骂,他却忽然有一种惶恐,只怕那流言是真的,从此后他和王爷再没有关联。王爷越是不理他,他越想要靠近王爷,生怕一不小心,他和王爷就成了陌路人。可是,一次一次他的小意讨好与接近,却换不来王爷哪怕一眼。
      他的性子原本也是记仇执拗的,当初义父王爷错待他一分,他便再不肯亲近讨好,可是如今他明明想要从此转身两不相干,却怎样也管不住自己。每次来自讨没趣之后都是信誓旦旦的下不为例,可是下一次,还是忍不住来这里,也不知自己究竟想要确定什么。
      “嗯?”张墨瑛不耐的推了木盒到桌角,“还有事?”
      竹儿抬头巴巴的看着父王,本指望父王看了礼物好歹能有一个笑意,却不想父王连看都不看一眼。他失落的站起身,“没了,儿子在院子里还有几本书,正好是朋友要借走的。不知……”
      “去吧。”
      竹儿沿着石子路走出几步,再忍不住回头,透过萧疏的叶子看到王爷仍在低头看书,白色的衣衫在一片嫩黄嫩绿当中,恍如隔世。

      笔直高大的梧桐树只有些细小的嫩绿色,阳光肆意洒落,墙角小花先开,青苔幽寂。
      桐莠小筑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酒儿托腮坐在树上,犹带稚气的面容更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坚毅。
      “来,喝酒。”竹儿不知道什么时候窜上了树,和酒儿坐在树上眺望远处的京城,就像是三年前的那个细雨迷蒙的午后一样。
      那时候他初来京城,怀着一腔梦想,一身抱负。那时候他满心不舍别扭的和父王在十里长亭分手,从那时候起,他便再也没有和父王那样坦诚接近过了。那时候他还带着初生牛犊的懵懂无知,不知世味为何。
      那时候在他的眼里,黑便是黑,白就是白。
      他现在还记得那天酒儿眼里的神采,她说,“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
      他却笑了说,卧听夜雨,起看雪晴,独立正直,巍巍德荣。
      竹儿捧着陈年的佳酿,“酒儿,喝呀,你怎么不喝?对,对了……花生呢?”
      酒儿晃了晃酒坛子,“你这一点酒量,何必自讨没趣?”
      竹儿不依,抢过酒坛仰头便饮,一不小心,酒湿衣襟。
      酒喝得多了,竹儿觉得眼前来来去去,都是树的影子,恍惚间却不知酒儿身影,他喃喃喊了几声酒儿,却没有人应。
      他索性靠在树上,眯眼看了天空,低笑着喃喃自语,念的却是一首词:
      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长恨离亭,泪滴春衫酒易醒。
      梧桐昨夜东风急,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
      酒儿抱了醒酒汤站在树下,犹豫了片刻把竹儿从树上拎下来,看竹儿迷迷糊糊的摆手不肯喝,只无奈的哄了道:“乖,是甜的,你尝尝。”
      竹儿听说是甜的,忙抢了来一饮而尽,然后呆呆坐着,半天功夫,“做什么给我喝这劳什子?”
      恼怒,“谁说我想喝这个的?!你白糟蹋了我两坛好酒!”
      酒儿嗤笑一声,“你以为我想呢?忘了你屋子里的那一位了?”
      这里是柳先生的势力范围,竹儿通常来这里住,身边跟着的黑衣人也留在这里。
      那黑衣人惯常极冷,带着酒儿熟悉的才从战场下来的血腥气与杀意,从来不说话,对竹儿也是恭恭敬敬,可是酒儿看得出,竹儿有些怵那黑衣人。
      饶是竹儿清醒了,身上的酒气却还留着,明渊淡淡看了竹儿一眼,“公子不该酗酒。”
      竹儿敛色,“再不会了。”
      自从明渊认他做主,又回复了从前的恭谨,竹儿却再不敢如从前一般任意使唤。他身在京城,身边只这一个长辈,许多时候明渊的语气虽然不重,训斥警戒之意也让他心生惧意敬意。
      明渊沉默片刻,“公子何以至此?”你何以颓废迷茫徘徊到借酒浇愁的地步了?
      竹儿轻笑,“偶然兴起。”
      明渊淡淡看着竹儿,半晌功夫,“先皇说过,公子如有疑难,便将这个给你。”
      竹儿惊讶的接过,那是一封信,信里有一张小小的锦帕,帕子上了年月,有些泛黄,上面绣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小孩儿,身前的红肚兜上绣着一个大大的瑛字,旁边还绣着一行小字:别方一月,儿甚念父,绣于衣上供其日夜看之,敏。
      寥寥数划,恍惚便显现出一个调皮的女子坏心眼的将丈夫名字绣在儿子胸前,看儿子傻乎乎的扯着。明明是自己想丈夫了,却偏说是儿子想父亲。
      竹儿的手有些微颤抖,这是……这该是母亲亲手绣的的物件了吧。他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得到娘亲的东西,一时间竟是愣住了。
      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看那一纸薄薄的信,上面笔迹犹新,是皇祖父的:子以母向,人之至情。此乃尔生母遗物,幸存人世,珍重藏之,或为念想。竹儿吾孙,读此之时,祖父已与尔母于天上同看着你,好自珍重,万勿悲痛。
      竹儿呆呆的将锦帕藏进怀里,良久良久,他看向明渊,声音沙哑,“为什么现在才给我?”
      “先皇吩咐,属下不敢不从。”明渊微微低头,静静的说道:“先皇说,这是他能教公子的最后一件事情。”
      “凡遇事之时,切记所有听到想到见到的,未必就是你需要的真相。一切纷乱时,须有定力有静气有耐性,冷眼看处,剥丝抽茧,才能立于主动之地,不至于行差踏错,他日追悔。”
      “先皇还说,信上之事,公子心知便可,万不可传于他人之口,哪怕裕亲王爷也不可以。愈是疾风骤雨,愈见定力功夫。”
      竹儿安静地看着手中的信纸,只这样坐着,不知过了多久,明渊燃起了桌山的蜡烛,淡淡烛光下,少年稚嫩的面上已尽是泪痕。
      蜡烛的轻响惊醒了竹儿,竹儿捡起桌上的信纸凑近烛火,看着祖父的字迹在火焰中一点一点消失,终于不见。
      他轻轻叹息一声,“困了。”
      “属下守着,公子放心休息。”
      竹儿默默看了明渊一眼,没有说话。

      夜间的时候下起了雨,早春的雨别有寒凉,滴滴嗒嗒的落进了人的心里。
      小小少年蜷缩在床上,有些不安的翻了一个身,枕着雨声入梦。即使是在睡梦里,竹儿的手也捂着胸口,仿佛那锦帕是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是他无可替代的温暖。
      天色还没大亮的时候竹儿就被明渊叫醒,出大事了。
      吕家兄弟三人昨晚在谢府试图行刺皇上,被下了死牢。
      “谁让他们进城的?!”竹儿恼怒的拍了桌子,“说了多少遍,无论什么时候也不能扔下军队只身进城呀,他们不要命了!”
      竹儿走了两步,忽然想到了什么,“谢府?”
      “据报,昨夜谢府下人带了公子贴身饰物入营寻他们,副将劝说,他们却不肯听,执意跟着那人入了城。”明渊即使是这个时候,声音仍旧不改沉稳。
      他如今身在京城公子身边,步步危机,对城外的反应究竟迟钝许多。
      “我的贴身饰物?”竹儿先是一愣,然后忍也忍不住的惊怒,“谢家!”
      早知道当初就不该和谢家那样亲近!他明知道谢家不是顾念亲情的,却还是忍不住接近,这下好了!
      竹儿匆忙穿了衣服就往外走去,迎面撞到酒儿,肩膀被按住,酒儿大声,“竹儿,你冷静点!”
      “你现在去,想做什么?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们是你兄弟,便不是我兄弟了?!可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要忍得住!”
      “忍?”竹儿顿住脚步,看向酒儿,“你让我怎么忍?!”他的亲外公亲舅舅利用他抓了他的兄弟,还要去他羽翼,夺他兵权,要他怎么忍?!
      “越是难忍,便越要忍。”酒儿轻声,“你不是一直很好奇我当初在军营是怎样度过的么?”
      “一个字,忍。身为女子想要在军营里出人头地,面对多少质疑嘲笑甚至恶意的污蔑骚扰,竹儿,是你永远也想象不到的。”
      “你想象不到我当时的绝望。是鱼肠师父送了我一个字,忍。忍得过,海阔天空;忍不过,便是只能任人鱼肉的窝囊废。”
      竹儿怔了怔,看向酒儿。这个分明比他还要小的女孩子,眼里的坚毅却连他也忍不住动容了。
      忍。越当大事,越要沉得住气,越要能忍。那是心字头上一把刀,哪怕分明已经鲜血淋漓,必要时也要面不改色的主动撒一把盐上去。
      竹儿淡笑了揉揉酒儿脑袋,“笨丫头,放心,你都忍得过,我也一定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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