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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向晚登临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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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纷纷扬扬,山洞里生了几堆火,哔哔啵啵的声音在空旷的山洞里分外安静。竹儿身下垫了一张虎皮褥子,火光下眉头微皱,稚气的小脸睡梦中也有几分忧虑。
“竹儿。”
竹儿不耐烦的翻了一个身,然后猛地站起来,“爹……义父,你醒了?”
莫敬韬叹息一声,指了指身边,“过来。”
竹儿笑嘻嘻的靠坐在莫敬韬身边,“这一次多亏了文儿,不然义父哪里就好得这么快了。他有些失血,正在昏睡呢,义父不去看看?”
莫敬韬先是一怔,沉下脸,“休要提他。”
竹儿淘气的吐了吐舌头,“义父才好一点,又巴巴的凶起人来。竹儿就不信,义父一点也不担心文儿。”
莫敬韬沉默片刻,言下带了几分感慨意味,“竹儿,我总想着你还小,有些事情……罢了,横竖你都是要知道,万一将来再有……”
竹儿莫名其妙的笑道:“义父说什么呢,义父能长命百岁呢,哪来的什么万一呀。”
莫敬韬宠纵的笑笑,大病初愈的他在竹儿面前,少了几分严冷,多了几分暖意。他揉了竹儿脑袋笑叹道:“傻小子,长命百岁做什么?还嫌我拾掇你不够呀?没少恨我吧?”
竹儿红了小脸,“怎么不恨,每次义父打我的时候,我就想着将来有一天……”说到这儿,缩了缩脖子小心地看着莫敬韬,傻笑了不说话。
莫敬韬哼笑一声,“可见你是个淘气不服管的。”
“竹儿,你听着,我要说的事情,关乎到你的身世性命,你要仔细着。”莫敬韬的语气忽然郑重起来,竹儿先是一愣,坐直了身子。
“你一直奇怪,当初我为什么不知所踪,是么?”
“我年轻的时候走货曾遇上劫匪,是定亲王爷救了我一命,之后更是多次相助。那时候我年轻,没有根基,多亏定亲王大恩,才能在莫家站住了脚跟。”
“你被刺杀,是不能说的辛密,定亲王唯恐我被灭口,救了我出来,几次三番,大恩难以为报。”
“那时候我被逐出了莫家,家业也交还给了大哥手中,小七儿是个好孩子,我亦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定亲王屡次于我有恩,我又无家可回,便应了定亲王要求,替他经营铺子产业。”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想……”莫敬韬说到这儿,沉沉叹了一声,“莫行文说得没有错,我在边关,是因为你。定亲王千叮咛万嘱咐,让我若有机会,替他看着你些。”
竹儿惊愕地看着莫敬韬,“定亲王他……?”
“竹儿,裕亲王爷对你如何?”莫敬韬忽然转移了话题,问道。
竹儿一愣,笑道:“好着呢,我是长子,王爷严厉些也是有的。”
“若说你是定亲王爷的儿子,你信吗?”
竹儿没有惊讶,只是苦笑,“义父这是从哪里听来的?”竹儿接触定亲王时,尚是一派天真纯粹,谁亲近他,谁喜欢他,只凭感觉便知。他那时极是喜欢定亲王爷的温文,可是与定亲王相处时却反而没有和裕亲王在一起时来得心安。纵算是裕亲王向来少笑意,恼极了还会揍他两下,可是这亲切的感觉却做不得假。
竹儿得皇祖器重,也隐约听过这些流言,少年多情,风流韵事,他也不过当个笑话听过便算。
可是莫敬韬平素为人谨慎,甚少无的放矢,这让表面平静的竹儿有一种无端的烦闷。又想起自他认祖归宗之后,裕亲王种种错待刁难,仿佛只有这个解释是最合理的。
竹儿强自镇定的神色看在莫敬韬眼里,他暗叹一声,缓缓说道:“我不是听来的,只仿佛记得有这么一宗事情,恐是当年——竹儿!你冷静点,听我说!”
“我记得是当年托付之人说过,可是人家将你相托,如何会说这等私密之事?这是其一。其二,定亲王虽则再三叮嘱我若有机会照看于你,可是却暗地派人监视于我,恐有他图。其三,我隐约见到了当初定亲王身旁之人,虽不知那人是谁,却深知那人本事,轻易不离定亲王左右。边关失火,粮草不济,山宇失守,看来是皇上不自量力,一意孤行所致,可是……个中只怕还有其他原因。”莫敬韬一介平民,却敢说得这般大胆,足见是把性命都托在竹儿身上,一片真心让竹儿惶惑的心慢慢静了下来。
“竹儿,我说这些,你只当是有个准备,也免得将来有什么事情,乱了阵脚。你自小便有一段天真,宫里的水太深,我没有别的本事,你自己要小心。”
竹儿勉强一笑,“义父这话说得……”再说不出别的话,怔怔落下泪来。他一头栽进那个是非圈里,多少委屈多少不平多少算计多少茫然都融在了这泪里。
身世不明,前途惶惑,骨肉疏离,现实冷酷,只眼前这当年责他打他冷落他的养父还肯冒着风险真心待他。
多少次午夜梦回,竹儿呆呆看着清寂月光。梦里面山水江南,烟雨迷蒙,风过疏竹,舟桥杨柳。山里小小苦闷小小欢乐的日子,老宅无忧无虑的放肆,锦州初见世事的好奇开心。
那些笑容那么淡,渐渐泅进了梦里,慢慢远去。
无数次,他想要大哭一场,却不能够。哭又有什么用呢?师兄为了他经历了多少,他不能让师兄担心,也不能让父王皇上轻视,更不能让同辈兄弟嘲笑小瞧。
他只能坚强。
莫敬韬冷硬的面容露出一抹怜惜,他轻轻抱了竹儿在怀里,“傻小子。”
傻小子,究竟只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也不知是怎样熬过来的。小家伙小时候顽皮淘气,板子还没有上身便扑在莫老太爷怀里哭得惊天动地。现在受了这样大的磋磨,反而只是静静流泪。
只是安静流泪的孩子,让莫敬韬忍不住怜惜,忘了到嘴边的斥责叮嘱。
良久良久,竹儿站直了身子,“义父,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您还是跟着他们去熙国吧。”
看着竹儿清明的神色,莫敬韬没有反对。他能做的实在有限,留在渊国,留在大爷和三爷的势力范围内,他日难免成为竹儿的拖累。
这孩子决心已定,便主动替他想了退路。经历了这么多,这孩子真是长大了。
“害得义父背井离乡,实在是……”
莫敬韬按住竹儿的肩膀,“傻孩子,是我没用,只会拖累你,反叫你担心了。”
竹儿还想要说什么,却听到莫行文含含糊糊的喃喃声,“大哥,爹没事了?”
原来是他们的动静吵醒了昏睡中的莫行文,这会儿正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爬起来,待看到莫敬韬冷冷的看着他时,惊了一跳,不自觉便跪下了。
莫敬韬淡淡的拍了拍竹儿,也不说话。
转身看了一眼莫行文,冷冷道“随我来。”
莫行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闻言呆呆的跟着莫敬韬走到了外洞。
几个小兵正在处理打来的猎物,见父子二人出来,恭敬的行了一礼便都有默契的跑到外面吹风去了。
公子早有吩咐,加强守卫,严禁打扰。
莫敬韬看着低头跪在身前的儿子,半天工夫,“你也说过,我早不是莫家子弟,也无权处置你。你走吧。”
莫行文倔强的扭过头,“我犯此大过,自也无颜再做莫家子弟了。”
小子性子别扭,不肯认错,可言下便是说,咱们父子二人都是被赶出家门的,你不能拿这个说事。
几年工夫不见,这小子倒是多了几分小聪明。莫敬韬冷哼一声,“我不和你说这些有的没的。莫行文,你若还认我,便做好挨打的准备。”
莫行文一震,无端的就想起大哥那时候挨得家法,就算是考了衡文书院,也不见父亲手软。想起那无情的责打莫行文忍不住微微瑟缩,沉默了。
“你怕了?”良久,莫敬韬淡淡开口,言下有一点失望,“我要启程去熙国,你自点两个人,陪你回莫家去。”
语气间竟是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莫行文还是跪着不动。
“莫行文!”莫敬韬低声喝道:“男子汉大丈夫,究竟怎样,你总该有个决断!”
莫行文眼见着莫敬韬甩袖要走开,下意识的抱紧莫敬韬,“文儿认罚!爹爹别不要文儿!”
莫敬韬静静站着,“放手。”
“松手!”
莫行文愣愣的松开手,小声哽咽,“爹爹别扔下文儿不管,文儿该打,爹打文儿。”
莫行文哭得可怜。莫敬韬想起竹儿说的这孩子为了救他险些失血晕了过去,又觉得他这些年对莫行文确实有亏欠,心里便有些和软。这孩子千里寻他,恨也好怨也罢,都是他儿子。犯了这么大的错,也是他未尽到为父的责任。
叹息一声,莫敬韬喝道:“你听好了,往后你跟着我,再没有从前的任性自由,明白?!”
“文儿凭爹管教。”莫行文抽噎着小声,神情间还有些害怕瑟缩。
莫敬韬见他如此,暗叹一声,“你等着。”
这孩子气度性情实在是……罢了,总归是自己的儿子,慢慢教也便是了。
莫敬韬转身进了内洞,见竹儿呆呆坐着,也不知道想什么。
“竹儿,如今外面盛传皇上恐怕……大不好了。城内局势复杂,皇长孙阵亡,关宁城中你身份最重,凡事三思。”莫敬韬犹豫良久,淡淡叮嘱。
一样的少年,莫行文还懵懵懂懂的任性逃避,眼前这孩子就开始担负天大的责任了。这孩子还和从前一样狡黠淘气,乖巧顽皮,可是这个小小子沉下脸来,已经有了指挥若定的气势与担当。
“每次的粮草都是城内派人护送,这次你们送了粮草,他们只怕也会派人来知会一声,你正好随他们秘密入城。我……”莫敬韬说到这儿,叹息一声,“小心。”
现在的竹儿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渴望依恋他的小小孩儿了,他能做的,只是远走他乡,不给这孩子添麻烦。只是一遍又一遍的说着小心谨慎。
竹儿默默地捏紧莫敬韬的手,“嗯。”
故作的笑意让人看了心酸,稚气的小模样带了几分不舍几分坚定。
再转身时,竹儿已经学会了万事不形于色的从容。
“熙国援军正在南城门外与锦国军队对峙,粮草抵运城中,城内欢欣鼓舞。”
“京城运送的援粮已经在路上了,不日即可抵达。”
…………
昏暗的房间燃着不知名的香,张奕玄靠坐在床上,目光却看向门口,“竹儿……还没有回来?”
虚弱的声音带了咳喘,明渊停下了汇报,“皇上放心,快了。”
张奕玄的神色有些失望,“这样啊……”
明渊轻轻地替张奕玄掖了掖被子,“皇上料事如神,大爷果然派了粮草来。”
张奕玄削瘦蜡黄的面上露出几分嘲讽的笑,“知子莫如父,这丧心病狂的孽畜究竟有什么能耐,我还不清楚。”他说着,便要取桌子上的药丸吃。
“皇上!”明渊想要拦下,却不敢。皇上假死想要让远在京城的大爷下错棋路,却不曾想旧疮复发,一病不可收拾。
明渊近身护卫皇上,皇上不肯昏睡,总是逼着自己清醒。他便时常看到皇上疼得辗转反侧,夜深人静时,默默地看着房顶,眸子深处尽是悲凉。
可就算是这样,皇上也没有断过服药。
张奕玄只看了明渊一眼,“水。”
整夜整夜的不睡,因为他怕这一睡,再也醒不了了。他还想支撑着再见孙儿一面,他不能也不敢休息。
他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在疼痛的间隙中,死亡的阴影中,静静回想他这一生。
年轻时的风花雪月,中年时的金戈铁马,再到后来的雄心壮志,血雨腥风。
还有偶尔回想起瑾儿时锥心刺骨的痛。想到数万将士的鲜血,又想到长孙那悲凉的哀求,心里一时痛一时悔一时恨,恨时想要杀了嫡长子,偶尔疼痛消歇,他又无端的想起那一首诗,“虎为百兽尊,谁敢撄其怒。唯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
更多的时候,眼前晃着的全是小孙子竹儿狡黠的委屈的漫不经心的调皮淘气的模样,他又挣扎着打起精神,想着就算是为了这个小孙儿,也要狠下心肠。
“皇祖父。”
张奕玄眼中一亮,挣扎着向床边看去,“是……竹儿?”
竹儿才赶来便被带到了这儿,眼见着往日威严的高高在上的皇祖父形容枯槁,几日不见竟是头发全白,不由得心中一涩,跪在了床边,“是孙儿。”
张奕玄颤着手抚摸竹儿的脸,“好孩子,爷爷看看,可是瘦了。”
竹儿咬了咬唇,这一次没有躲开。
仿佛感觉到了小孙儿的不自在,张奕玄苦笑两声,“竹儿,怨祖父么?”
竹儿摇头,“祖父身子重要,还当好生休养。”说是这么说,可是他看得出,皇祖父的病只怕是回天无力了。
“竹儿呀,祖父一直压着你,冷待你,是私心,也不是。祖父想看看你究竟有几分能耐,配不配做我张家的儿郎,祖父也是为了……为了护着你。”
“你身世敏感,一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啊。”
“祖父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你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连不满都写在脸上,明知道……却不肯讨好我。”张奕玄说到这儿,露出几分笑意,“祖父当时就想呀,这是哪里来的臭小子,这样的性情简直不知好歹。”
他喘息两声,想要再说什么,却苦笑着沉默了。所有人,包括三弟在内,都认为他磋磨冷待竹儿是为了试探,考察,筹谋。那么,他其实就是冷血冷心的吧?到这时候,还说什么祖孙父子呢。
张奕玄挣扎着坐直了身子,“竹儿,你想来早就知道,你是当今的嫡长孙,是正正经经的嫡子。如今夏氏已死,这一仗若是胜了,景国也再不是威胁,可惜……”
可惜,他筹谋了这么久,却没有算到瑾儿竟然丧心病狂到勾结锦人,更没有算到他就会这样……如今棋差一招,也不知能挽回多少。
“你记着,从现在起,你就是三军之首,兵马大元帅。你的师兄在熙国手握兵权,他答应过朕,和你守望相助。无论什么时候,兵权不能轻易放弃,你要明白,如果你退一步,你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张奕玄重重地握住竹儿的手,艰难的叮嘱。
竹儿张了张嘴想要问什么,却没有。罢了,想来祖父是不知道那个传言的,何必在这时候惹得祖父担忧生气呢。
张奕玄说了这一番话,精力难以为继,喘着气休息了一会儿,面上流露出一丝苦笑:他何时也狼狈到这般地步了。
“明渊,从来暗卫都当伴主同生共死,可是,可是……朕命令你!辅佐好皇孙张载浛,朕不要你到那边替朕效命,朕要你,要你……辅佐竹儿,朕要看着他,看着他好好的……”
明渊默默地叩了一个头,“遵命。”
张奕玄说了这许多,疲惫地叹了口气,沉默下来。竹儿跪在床前看着祖父,饶是平素少亲近多戒备,此刻也不由得红了眼眶。
病重的皇祖父,更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皇上。
竹儿的手在祖父苍老冰凉的大手里握着,一动不动。
不知从哪里传来爆竹声,张奕玄轻声,“怎么回事?”
“今天年三十,因着粮草后援到了,城内百姓怕是在提前庆贺。”明渊淡淡回禀。
张奕玄喃喃,“就一年过去了。”
“走,扶朕,扶朕去看看,看看……”
战中的边城在爆竹声中多了几分人间的烟火暖意,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的人们在此刻仿佛忘记了流血,忘记了死亡,忘记了所有的悲痛。他们满面笑意的互相作揖拜年,嘴里是吉祥的祝福,眼底是满满的憧憬。
城楼已经清理干净了,迎着风看去,群山莽莽,白雪茫茫,极目苍凉。
张奕玄的目光落在身旁的小孙儿身上,要强了一辈子的君王忽然有了一丝不舍,“竹儿,再叫朕一声爷爷吧。爷爷从来没听你叫过呢。”
“爷爷。”竹儿默默地跪下,仰头看向皇祖父,想要说什么,到嘴边却是抑制不住的哽咽。
“好孩子。”张奕玄颤巍巍地扶了孙儿起身,“好孙儿,莫忘了,爷爷还等着看你,看你凯旋归来,军功赫赫。”
“嗯。”竹儿慌忙扶着皇祖父,“爷爷,咱们回去吧。”
看着小孙儿担忧的神色,张奕玄忽然觉得无比满足,仿佛这一辈子的呼风唤雨,都及不上这一刻的温馨和暖。
夜渐渐深了,爆竹声愈发密集,张奕玄靠着孙儿坐在城楼里,就着暖炉暖酒,清萧冷月,一坐便是一整夜。
后半夜的时候,强迫着小孙儿靠着他睡觉,偶然间低头看着竹儿安静的稚嫩的睡颜,眉眼间尽是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