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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长剑倚青空 ...


  •   边塞的深秋已有十分寒意,青石的街道向晚,骤然风起,沙尘卷起落叶,灰蒙蒙一片。
      长烟落日,号角声悠长旷远。天边还有霞光,空气中的寒意却渐渐深重了,阴阴地冷。
      竹儿裹了一件果子狸的披风靠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窗外。
      天寒地冻,不是行军打仗的好时节,却未必就不是迎战锦国的好时机。
      竹儿下意识地把玩着腰间的玉佩,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唇角忽然有了一丝顽皮狭促的笑容。
      王爷如果知道贴身的玉佩被他换成了扇坠还不知是怎样的神情呢。不会一气之下扔了吧?就算王爷不知道,湛卢也该知道那扇坠是柳先生的信物吧。
      他隐约记得那天晚上自己还做了一个梦,梦见王叔叔叮嘱他一切小心,还哄他睡觉。只可惜梦醒得太快,他都不记得梦里王叔叔究竟叮嘱了些什么。
      竹儿略微懊恼地晃了晃脑袋,不过是一个梦,偏他惦记了这么久。环顾了屋子里那一床一桌一几,竹儿有些烦躁地拿起一本书往外走去。
      “怎么,就沉不住气啦?”张奕玄呵呵笑了看着竹儿,“这是去哪?”
      “孙儿给皇祖父请安。”竹儿慌忙跪下,却又被张奕玄拉起,“就知道你小子是个闲不住的。”
      “祖父,大哥都可以上战场,为什么孙儿就不可以呀?”竹儿颇有些愤懑地问道。一样是皇孙,大哥载沛头一日就披挂上阵,打了一场漂亮仗,可是他却被祖父关在这地方,哪都不许去。
      张奕玄摇头笑道:“你当上战场是过家家吗?想去就去?”
      竹儿不满地嘟囔一声,“才不是。”
      “你就那么想去?”张奕玄沉吟道:“这可是要吃大苦头的,你想好了?”
      “嗯。”竹儿不假思索地应道。
      “明渊,这个小兵,你可满意?”张奕玄呵呵笑了向身后问道。
      明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仍旧是一身黑衣。他淡淡地道:“皇上,军法无情。”
      “听到了?”张奕玄问竹儿,“军法无情!朕什么时候听他说你可以上战场了,什么时候给你军队!”
      “属下拜见浛公子。”明渊面无表情地躬身道。
      “明渊,从今日起,他是你下属,不是什么浛公子,什么皇孙。你不必心存畏惧,只管放开了手教训他!”张奕玄呵呵笑了转问竹儿,“你想清楚了?”
      竹儿还有些呆愣愣地回不过神,好半天功夫才点头,“是,孙儿想清楚了。”
      “臣遵旨。”明渊面无表情地叩头。
      看着皇祖父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竹儿仍旧有些呆滞,开玩笑的吧?他现在成了这黑衣人的手下?
      竹儿笑嘻嘻地凑上前,“你……还记得我吧?”天呐,他当初可没少捉弄这家伙,老天保佑这家伙贵人多忘事。
      明渊淡淡地,“给你半炷香时间收拾行李。”
      竹儿想也不想地回头高声,“五仁,给你半炷香功夫收拾……”话喊到一半才发现院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空空如也了。
      竹儿如救火般飞快地跑进屋子里。平素他的东西自有下人收拾,他又是个不管事的,乐得自在清闲,这会儿真如个没头苍蝇一般四下里乱窜。
      好在他不是个没独立过的孩子,衣裳睡袍手炉药瓶,匆促间竟也一样不落。
      竹儿抱着包裹问,“现在就走吗?”
      明渊冷冷地上下打量竹儿,直看到竹儿不自在了才嗤笑一声,“放下包裹。”
      竹儿愣愣地,“什么?”
      “放下!”严厉的声音干脆低沉,如鹰的眼神逼视着竹儿,带了不容违逆的气势。
      竹儿反倒挺直了身子,收敛了笑意问,“为什么?”
      明渊唇角露出一丝嘲讽,“没听到我的命令吗?”
      竹儿还是没有动。
      “现在,放下包裹,跟我走。”明渊厉声命令,“或者,留在这里继续做你的皇孙公子。”
      竹儿挣扎了片刻,终是将包裹放在了地上,抬头看明渊的目光中带了一丝挑衅。
      长剑慢条斯理地划开包裹,露出里面大大小小的瓷瓶和手炉披风,明渊淡淡地,“郊游吗?”
      审视的目光落在竹儿身上,“我知道你身上有不少小玩意,自觉拿出来。但凡你把一样东西带进了军营——你等了看。”
      “还有,把你身上的披风脱了,娇气!”
      眼前的黑衣人严冷锋锐,再没有当初竹儿印象中那个本领高强却疏离恭谨的家伙一丝一毫的影子。
      竹儿咬唇默立了片刻,最终还是在冰冷的目光中只穿了一件素薄单衣,身无一物地跟着明渊往关宁城外,大山深处走去。
      也罢,人在屋檐下,谁能不低头呢。

      关宁城地处连山山脉脚下,北恃天险,南连中原。两山之间修筑城墙,两旁茫茫大山,城外千里草原,城内杨柳依依。
      渊国的大军都驻扎在关宁城内,最是易守难攻之地。连山山脉自西向东,横跨了渊熙两国,也成了阻挡鹰族人的天然屏障,只是这屏障并没有给这些中原人带来多少底气。
      竹儿被带到了一处山谷中,看到不大不小的营地上已经整整齐齐的站了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面色沉肃,人如刀锋。
      竹儿是第十二个,也是最小的一个;只是他长得高,站在人群中并不显小。就在他正在努力记忆来路的时候,明渊开口了,“都到齐了。我是谁,相信你们都听说过。你们当中有些人已经从你们的师父那里听说了不少趣事,如果你们能够活着从这里出去,可以和你们的师父,交流一下死里逃生的感受。”
      明渊的神色锐利如锋,冷淡的话语偏偏带了几分嘲弄戏谑,“现在,你们想必都累了,都休息休息。训练从明天开始,记得不要起晚了。”
      竹儿有些晕晕乎乎地跟着众人拿了两个馒头钻进帐篷,一个少年笑嘻嘻地拍了拍身旁的铺位,“你怎么不坐呀?”
      竹儿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叫竹儿,你呢?”
      “张岩,他叫王巍,我们刚认识的。”张岩有些健谈,一面吃馒头一面低声,“教你一招,有地方休息赶紧休息,我可是听师父说过的,经验之谈!”
      张岩的话引起了少年们的共鸣,顿时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都是一脸的担忧夹杂着兴奋。
      竹儿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才明白这帮少年都是各处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都心心向往在明渊手底下受折磨,对明渊又敬又怕。
      竹儿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一个人躺了下来,也不参与少年的讨论,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被皇祖父给卖了。
      眼前闪过柳先生似笑非笑的神情:马儿脱了缰,先生我不管着你,自有人拘着你。
      果然,这就是个陷阱。

      山里的秋夜分外安静,迷迷糊糊中,竹儿感觉耳边有些吵,他气恼地挥了挥手嘟囔,“别吵。”
      冰凉的手拍在脸上,“你不要命了,还没起来?”
      竹儿倏然睁眼,入眼一片兵荒马乱。睡在他一侧的张岩一面披衣服一面道:“快点儿快点儿。”
      竹儿手忙脚乱地穿了衣服,帐子里已经剩不下几人了。竹儿一面闷头向前跑一面内心诧异:他自小习武,这里又是山里面,他怎么会睡得这么死?
      冰凉的空气灌进肺里,竹儿猛地清醒,然后面色便沉了下去:他这才意识到,方才帐子的空气里有迷药的味道。
      还不等他反应,迎面就是一张剑网。竹儿仓促间避了开去,下意识地想要从怀里摸出暗器,才反应过来自己所有东西都没有带来。
      内心一阵懊恼。早知道就该留一两件的,哪怕是香包还在,他也不至于惧怕区区迷药啊,怎么会狼狈成这样。
      竹儿衣衫破烂地被扭送到空地上时,正对上明渊严厉的目光,在他身旁,跪着十个衣冠不整的少年。
      “你们的脊梁呢,断了?!”一声厉喝在安静的夜里分外的响。
      少年们顿时将腰背挺得笔直,也顾不得浑身上下的伤叫嚣着痛。
      “除了他。”明渊指着唯一一个安静地站着的少年,“你们,看到边上的石锁了吗?拎着它,爬山去,现在。”
      少年们一声不吭地去拿石锁,只有竹儿站着没动。
      “你,没听到吗?”明渊冷冷看着竹儿。
      “你们点了迷药。”
      “哦?”明渊挑眉,“鼻子还挺灵光。”
      “你们卑鄙!”
      “是谁告诉你,敌人偷袭的时候还会光明正大地通知你,等你们准备好?”明渊冷笑。
      “我们都才来到这里,还没有适应环境,您应该给我们一点时间。”竹儿一滞,旋即不假思索地道。
      这一次,明渊只是冷冷地问,“还有吗?”
      “您还没有教我们如何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保持夜间睡眠的清醒,不教而诛,是为虐!”竹儿咬咬牙,一股脑的说了出来。
      明渊点了点头,“借口不少。只是借口,不能成为你不幸战死的理由。为什么他能做到,你却不能?”
      “自己不用心,就不要妄图找借口!”明渊猛地提高了声音,“所有人都听着,你们明天的早膳,取消了!”
      竹儿的脸慢慢涨红了,他自付从来都不是做错事便找借口的人,师父先生也不能容忍他的这种行为。可是今日这事……竹儿咽了口气低声,“是我的错,我承担。”
      明渊唇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平静地道,“没听说过,一人有过,集体受罚吗?”
      爬了一夜山的少年正迎着晨风背书,脚下是四平八稳的马桩,冷汗顺着脸颊流下,声音不自觉带了一丝颤抖。
      “你们应该感谢我,今天上午测兵法,我给了你们复习的时间。”明渊悠闲地从东走到西,“都是娘们儿吗?有气无力的?”
      背书的声音泄愤般大了几分,明渊不知从哪里拎了两块铁砖放在竹儿的大腿上,轻声,“站稳了,别掉下来。”
      腿上的突然承力害得竹儿面色忍不住苍白几分,他咬牙跟着大家继续背道:“夫将者,国之辅也,辅周则国必强,辅隙则国必弱。故君之所以患于军者三……”
      因为都没有早饭吃,所以大家带着一身冷汗坐进了讲堂。
      桌子上是现成的笔砚,一个看不出级别的士兵正在发纸,纸张是上好的薛涛纸,一人两张,一张草稿,一张誊抄。
      竹儿正借着这片刻的功夫运气休息,就听到冰冷的声音,“纸不够了,你就用一张。”
      竹儿一愣,抬头向端坐在上的明渊看去,然后低头应一声是。
      不是他的错觉,那个讨厌的家伙是在有意针对他。
      憋着一股气,竹儿是第一个交卷的。明渊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卷子,开口,“还有两柱香。”
      少年们陆陆续续地交了卷,明渊不置一词地把卷子摆在桌上,“你们自己看。”
      过了好一会儿,明渊才淡淡的道:“从今日起,你们的队长是郑歆,副队长,万励。”
      竹儿看向昨晚那个安静的少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郑歆就是他自己。
      竹儿偷眼看了明渊,神色中却没有半点欣喜。
      没有人有意见。第一天就在没完没了的训练中度过了。

      裕亲王府,下人进进出出的已是乱成一团,夏氏面色惨白地躺在床上,身下的床单上是大团大团的血迹,鲜红一片。
      太医说了些什么,她却一句也没有听到。无意识地咽下了苦涩的药,房间里渐渐安静下来。
      窗户紧闭,锁住了满屋子浓重的血腥味。夏氏轻声问道:“都……都被抓起来了吧?”
      “王妃只管安心养病,都会好起来的。”说话的是她的心腹,避过了夏氏的眼神。
      夏氏苦笑一声,“我床底下的匣子里还有两万两银票,等我死了,你带着它走吧。”
      “你别说话,听我……听我说。”夏氏的目光落在窗外的枯枝上,“我自己的病,自己清楚,这一次,怕真的是,解脱了。”
      她怎么也想不到,费尽心机求来的得子药,竟然是阎王的催命符。
      眼前闪过那个清冷少年平淡却带着杀气的目光,夏氏无端的打了一个寒颤。
      忍不住苦笑。她这一生最错误的决定,就是对付张载浛了吧?以致于到今日这地步,面对楚兰庭不死不休的追剿。
      少年清冷的话依然在耳:凡伤我师弟者,不得善终。这句话像一句诅咒,搅得她噩梦连连。
      “我一生无儿无女,也没有什么可牵挂,可托付的。”夏氏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决,“咱们好歹……好歹主仆一场,我不能,不能不全了这最后一点主仆情义。”
      “我有今日,也算是咎由自取,你们……不要替我报仇。他们,你能找到一个算一个,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过普通人的日子。”
      “我算尽机关,却争不过命。”夏氏喃喃,声音轻若蚊吟,“下辈子吧,下辈子投生普通人家,下辈子……”
      下辈子嫁一个本分老实人,不会卷进是非,不会莫名地就再不能有孩子,不会为了自保变得连自己也认不出自己……
      下辈子……
      夏氏慢慢安静下来,恍惚间便睡着了。
      她恨过,怨过,最终还是决定了无牵挂地离去。她不需要人替她报仇,她恍若飘萍的一生,只当是一场噩梦。
      梦醒了,就好了。

      边陲小镇没有江南的秀气,没有京城的宏伟,却带着游子征人特有的气息,粗狂还细腻。
      路上随处可见各式各样的摊子,有未经处理的狼皮鹿皮,也有远从江南而来的绸缎香料。
      竹儿饶有兴致地左顾右盼,深秋初冬的天气,边关塞北,路上尽皆是披着各式皮衣的汉子,竹儿一身浆洗久了的秋衫在人群中分外显眼。
      无视异样的目光,竹儿停在了一个摊子前,拿起了狼牙雕成的手链左看右看,颇有些不舍,却迟迟没有开口问价。
      他是趁着这次野外的两日训查偷跑出来的,要求是不许结伴,不许带任何东西,深入大山,两日后回营地。他自小在山里长大的,记忆又极佳,不趁机出来玩玩儿都对不起自己。
      他就不信这回那老家伙还能知道。竹儿得意地想着,就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只穿这么一点,不冷吗?”
      竹儿先是愣了一下,转身扑了上去,“爹!”
      莫敬韬微微退后一步,无奈地看着眼前的臭小子,长高了,瘦了,也结实了。
      “有没有规矩了?”莫敬韬一声轻斥,“你既已认祖归宗,唤我一声叔叔便是。”
      “不,我就要叫爹,爹,爹……”竹儿耍赖般直叫道。在他心里,无论生父养父,都是亲人。
      在竹儿心里,莫敬韬虽然只是一个商人,虽然待他严苛无情,可是在他有危难的时候,眼前的人却像一个真正的父亲一般挡在他的身前。这一点,他甚至在生父身上也不敢奢求。
      小家伙一声声爹叫得莫敬韬再不忍呵斥,“走吧,到我院子里坐坐。”
      莫敬韬如今在边境做生意,一进的小院落干净整洁,一如既往的没有多少摆设。
      放下手中的姜茶,竹儿歪头托腮看着莫敬韬傻笑,惹来莫敬韬一声无奈叹息,“从来都不会照顾自己。”
      竹儿忽然觉得,这样的养父虽然仍旧很少笑意,却亲切随和了很多。
      “爹,你为什么不回去呀。”竹儿有满心的话要问,说出口的却是这一句。
      爹,一个人在外漂泊多累,为什么不回家呀。
      莫敬韬轻轻一叹,“我还有恩未报,不能回去。”
      竹儿沉默了。爹有爹的骄傲。爹不说,他便不问。
      “竹儿……”莫敬韬看着竹儿,半晌淡淡的道:“没事别偷跑出来玩,听到没有?”
      “谁说……!”竹儿瞪大了眼睛想要反驳,然后没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哦。”
      “这时辰在街上乱逛,你敢说你不是偷跑出来玩的?”莫敬韬笑哼一声,解了身上的披风给竹儿披上,“也不知多穿一点。”
      竹儿撇嘴笑道:“当我是您呀,这天气哪里要用什么披风?”话虽这么说,手却紧紧拽着披风,无赖的小模样看得莫敬韬忍不住敲了他的脑袋轻斥,“你有理了是不是?”
      竹儿呵呵傻笑了不说话。
      莫敬韬转身进堂屋拿了一盒点心,看着竹儿小狗刨食一般翻得一塌糊涂,良久,淡淡地,“凡事多留心,莫要冲动。”
      竹儿含糊应了一声,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莫敬韬看了看天色,挥手赶人,也不管竹儿委屈的目光。
      竹儿恨恨的拍了拍身上的点心渣子,“晌午还没到,爹偏舍不得一餐饭钱。”
      看着竹儿的身形消失在墙头,莫敬韬静静坐着,眉头微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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