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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男儿方寸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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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元恫看着蜷缩在地上的孩子,十六七岁的少年瘦削单薄,深色的衣服贴在身上,看不出血痕,可是空气里却有吹不散的血腥味。
祠堂深处安静异常,隐约听得到沉闷的雨声。谢通挣扎着跪直,嘴角的血迹看得谢元恫心中一颤。
“爹!”终于,谢元恫弃鞭跪下,“通儿这么做,总是有道理的。爹听听通儿的想法吧!”
谢老太爷厌恶地微微皱眉,旋即淡淡道:“方才是罚你的自作主张。既然你父亲替你求情,你便说说,为什么。”
“谢通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是谢家子孙。”少年沙哑颤抖的声音饱含痛楚。
谢老太爷探究的看向谢通,半晌却是笑了,“你三堂叔这些年一直膝下无子,把你过继给他,可好?”
谢老太爷所说的三堂叔是谢家旁支子孙,与嫡支差距甚大。
“谢家主。”谢通挣扎着叩了一个头,微弱的声音含了一丝如释重负。他知道,这一场,他算是熬过去了。
这一次,谢老太爷的神色中流露出几分满意,他轻叹一声,“傻孩子,爷爷这里还有几瓶上好的伤药,回头给你送来。就要出征了,身体要紧。”
看着谢老太爷走远,谢元恫下意识地要扶儿子起身,却被谢通躲开了。
“通儿。”心疼的话含了几分试探无奈,“让你主意正,疼吧?”
谢通慢慢地爬起身,灼伤般扭过头,半晌轻声,“孩儿没事。”
谢元恫嗔怪,“爹心里还不清楚,怎么可能没事?乖,莫要逞强……”
谢通烦躁地甩开谢元恫的手,“夜深了,父亲休息去吧,孩儿也要回房了。”
谢元恫有些尴尬恼怒地看了儿子一眼,摇头甩袖离开。
看着父亲的背影,少年惨白的面上有一丝嘲讽的神色,转瞬即逝。
他已经无路可退了。
穷街陋巷,打着补丁的酒旗有在风雨中显得有气无力,浑浊的黄酒从酒坛子里倒出,风雨夜中平添了暖香。
竹儿按住楚兰庭的手,“师兄!别再喝了!”
满是油渍的小桌子上堆了一摞酒碗,楚兰庭的眸子深处却是清醒的疼痛。他淡淡看着竹儿,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清冷,“你该回府了。”
竹儿只是摇头,却坚持不肯放手。
楚兰庭默了片刻,起身向小巷深处走去。竹儿愣了一愣,快步跟了上去。
衰草满目,楚兰庭的身形在夜色中那样遥远。竹儿跪下,“都是竹儿的错,竹儿不该拦着师兄,竹儿不该……师兄你心里难受,就打竹儿吧,竹儿受着。”
良久良久,一声轻叹。楚兰庭拉起跪在雨中的竹儿,“错不在你。”
竹儿仰头,看到了师兄眸子深处那一抹悲凉,恍然间明白了什么,脱口而出,“师兄!”
“师兄,你忘了吗?你说过的,你从来都不信命!”竹儿死死拉住师兄的手,仿佛一不留神,师兄就要离他而去。
“你说过的,你不信命。就算信命,也不认命。就算认命,也不认输!”竹儿的话音有些哽咽,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师兄的眼角,却没有。
楚兰庭唇角溢出一丝苦笑,眼前是柳辰基临死前的笑容。他从没有期待过父慈子孝,可是如今,无论是爱是恨,都与那个人没有关系了。
竹儿的小手在他掌心,暖热。飘忽的目光落在竹儿焦急担忧的小脸上,楚兰庭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暖意,“傻小子。”
这孩子,宁愿被责也放不下他呢。上天待他不薄,他命主孤煞,却能有这样一个弟弟。
他该知足了。
竹儿说得对,他认命,却绝不认输。
“师兄,走吧,竹儿可不想淋雨了。”竹儿见师兄缓过神,撒娇耍痴地缠着师兄的手道。
少年特有的干净声音,楚兰庭忍不住轻笑,“嗯,走吧。”
裕亲王府早已陷入一片黑暗当中,只有门口的气死风灯闪着忽明忽暗的光。
门房提着灯笼还有些睡眼惺忪,“大公子,王爷吩咐,大公子晚归,自去书房思过。”
竹儿愣了愣,王爷就睡着了吗?
也是。这么晚了,他怎么可能还等着自己。王爷只怕根本不屑得教训自己吧?
书房里没有灯,竹儿安静地跪下,没有人看着,他却跪得笔直。
有那么一瞬间,内心深处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仿佛被抛弃般的酸痛。
没有人在乎他是否回家,又或者,这个家,也只是一个客栈罢了。
才下过一层秋雨,天空如洗过一般澄蓝。一声清亮的雁鸣,满地细碎的桂花。
张奕玄微笑着看了眼前磨墨的竹儿,拍了拍自己身旁的椅子,“坐。”
竹儿偷眼看了还站在一旁的大伯与父王,恭谨的摇头,“孙儿不敢。”
张奕玄佯怒,“听话,不然爷爷不带你去打仗了。”宠溺的语气如同哄逗一个幼童。
他此番预备亲自出征,留下两个儿子在京城互相牵制。也正好带竹儿历练一番。
竹儿犹豫了走两步,膝盖一阵刺痛,他下意识的放慢了脚步。
“怎么了?”张奕玄关切地问,“昨晚没有睡好?瞧瞧这脸色。”
竹儿浅笑着坐在椅子上,“可不是没有睡好,孙儿昨儿一晚都在翻来覆去的想着怎样才能随军出征呢,只怕祖父不允。”
调皮的话语惹得张奕玄大笑,“就知道你小子打的这个主意!”说着,沉下脸看着两个儿子,“但凡事情,兄弟齐心,莫要出了纰漏。”
“是。”张墨瑛心里知道竹儿昨晚真真切切地跪了一夜,忍不住看了一眼犹带笑意的竹儿,复又低下头。
张奕玄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得了得了,你们下去吧,在这里碍眼。”
说着拉起竹儿的手,“走,咱们爷俩好好研究研究那个什么……地图去!”
张墨瑾看着父皇明朗的背影,有一瞬间的恍惚。这样宠溺的神色,仿佛从来就没有属于过他。
竹儿跟着皇祖父走在花间小径上,仰头见看向皇祖父的神色便带了一层暖意。
说他不介怀是假的,可是这样的亲近还是让他有一种再不设防的冲动。
“臣,柳辰达叩见皇上!”
张奕玄脚下顿住,看到柳辰达腰间系着的那一抹白色,愣了愣,“起来吧。”
“臣之老父昨夜猝于心疾,臣为子不孝,生前不能尽孝于身前,死后,惟愿认祖归宗,略尽人子之孝。”柳辰达淡淡地说道,声音低沉。
“你想要回柳家?”
“是。”柳辰达沉默了片刻,轻声,“家父已将家私尽数交付辰达之手。”
苦笑。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父亲和哥哥会以这样一种方式逼他回去。
他们一死百了,却把这样一个烂摊子留给他。而他,连恨都恨不起。
“你是个有担当的。”叹息一声,张奕玄扶起了柳辰达,“你想回家了,那便回去吧。”
柳辰达站起身,看到了站在一边的竹儿,“竹儿这是要出征了?”
“先生。”竹儿躬身。
柳辰达淡笑,“早就想去边关玩了,可是?”
竹儿看着眼前依旧带笑的先生,那笑容慵懒中还带着一点玩世不恭,仿佛所有的痛所有的苦在他眼里都是过眼云烟。
“就算是身在军营,也不可以忘记看书习字,这是规矩。”柳辰达淡淡的开口,丝毫不顾及站在一旁的张奕玄,“竹儿,你向来随性,少的便是认真二字。长辈不可能管教你一辈子,这话先生只说这一遍。”
柳先生的严肃让竹儿有些莫名的愕然,然后慢慢的红了脸。他长到这么大,功课上从来便算是顺遂的,未免有轻视的心思。
今日想想,他有今日成就,实在是师父先生跟在身边耳提面命得来的。他自己,实实在在是一个随性懒散的。
柳先生的话,不可谓不语重心长。
竹儿低声,“学生记住了。”
柳辰达轻笑一声,“别高兴太早,马儿脱了缰,先生我不管着你,自有人拘着你。”
一句话,说得竹儿脸上更红了几分。
中规中矩的堂屋正中摆着圣人画像,少年青嫩的面容在隐约的阳光下充满了朝气。
于本持余光看到站在门口的竹儿时,吃了一吓,忙掷了书拉着竹儿向门口跑去,也顾不上身后大哥气急败坏的叫声。
“你怎么来了?”于本持大惊小怪的嚷嚷,“走走,找穆旻玕那小子去,他可是老念叨再找你拼酒呢!”
竹儿笑嘻嘻地指了路旁,“你瞧那是谁?”
穆旻玕锤了于本持一拳,“好小子,总算你还记得我。”
“别提了,被大哥关了好些天了,爹求情都没用。”说到这个,于本持又苦下了脸。
“那你还敢出来,不怕屁股开花啊。”竹儿咋舌。
于本持气哼哼地瞪了竹儿一眼,“要你哪壶不开提哪壶!”
“行了行了。”穆旻玕拦住了笑道:“竹儿说他要跟着去边关了,请咱们喝酒呢。”
“呀!”于本持惊讶的拉起竹儿左看右看,半晌沮丧地,“真羡慕你。”
竹儿笑嘻嘻地问道:“青骥的祖母好些了吧?”
“全都好了,这小子正在别庄里陪祖母养身子呢。”于本持说到这儿拍了拍脑袋,“要不,咱们干脆去他那儿玩去,和上次一样,烤鱼吃!”
看着兴奋雀跃的于本持,穆旻玕忍不住微笑了摇头。
别庄在离京不远的郊外,一山带水,隔着热闹的官道。不偏静,却是难得清幽。
于本持还没进院门就大声嚷嚷开了,一点没有做客人的自觉性。
“这小子哪儿去了,怎么不理人呀?”于本持不满地嘟囔。
竹儿进屋转了一圈,神色略微凝重,“刚有人来过,上后山。”
于本持一愣,就看到竹儿和穆旻玕已经往后山走去。于本持懊恼地垂头:这小子比自己还小呢,怎么自己就忍不住听他的话了。
枝叶凌乱,舒青骥靠在树干上,衣裳杂血痕。竹儿赶到的时候,只看到几个黑色的背影,他上前欲追,却被舒青骥拦住了。
竹儿一愣,旋即蹲下身替舒青骥包扎伤口,“咱们先回屋吧,你受的伤不轻呢。”
竹儿的不追究让舒青骥松了口气,他感激地笑笑,“祖母在午睡,就说我下午和你们玩去了。”
那意思就是暂不回屋了。
看着清澈的溪水一点点被染红,于本持忍不住怒道:“又是那个老女人,是不是?!”
“本持!”穆旻玕一声厉喝,“你说什么呢!”
于本持不甘心地低头。
舒青骥不介意地笑笑,咳出血丝,“我不怪她。”
如果没有父亲的默许,那个女人何以如此肆无忌惮?舒青骥深深吸了一口气,肺里一片冰凉。
这是最后一次了,再不会有了。
“都是兄弟,就不说谢字了。”舒青骥看了竹儿,“你的药很好用,祖母时常问起你呢。”
竹儿笑笑,“我可不敢去见你祖母,上一次我晚上做梦都有人在我耳边念呀念呀,生生被吵醒了。”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是一笑,舒青骥摸了摸肚子,“有些饿了,竹儿小弟,我能吃烤鱼吧?”
“不!能!”竹儿一字一顿的道,中气十足。
大家都很默契地没有提方才的事情,只是偶然间,舒青骥的目光中有几分凄凉,几分决然,还有几分感激。
他欠兄弟们良多,欠竹儿小弟的更是不知凡几,如果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岂不是要背负这笔债到下辈子去。
他才不要。都是兄弟,有今生没来世,他得好好活着。
一夜没睡,一日奔波,又被逼着喝了两壶清酒,竹儿回房间的时候眼皮都在打架。
迷迷糊糊的撞上一个人,竹儿退后两步转身向床铺走去。衣服的领子被拎起,竹儿不耐烦的挥手,“去去,小爷不要人伺候,外边站着去。”
屁股上挨了一脚,竹儿恼怒地回头,正对上张墨瑛严厉的目光。
竹儿一个激灵,结结巴巴地,“王……王叔叔?”还没有清醒过来,只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压根没想到父王会出现在他房间里。
张墨瑛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的小家伙,通红的小脸带着梦幻般的笑容,结结巴巴的声音还有未褪的童音。
摇了摇头,张墨瑛任由竹儿拉着跌跌撞撞往床上走去。
小家伙扯开被子衣服也不换地钻了进去,未了探出小脑袋唤他,“王叔叔,你怎么还不来睡呀。放心,竹儿睡觉最,最……老实了,不会踢到王叔叔的。”
张墨瑛的手抬起了又放下,半天功夫叹息一声弯下腰,替竹儿掖了掖被角。
“别走。”小家伙的喃喃声很轻,张墨瑛却真的停住了脚步。
板着的脸不知何时柔和了许多,原本想了一肚子的训斥,此时却哑然了。好一会儿,他才淡淡地道:“跟着皇祖父在外面,要吃得苦,不许淘气。一切自己小心。”
轻微的鼾声传来,张墨瑛低头细看,小家伙已经抱着被子睡着了,嘴角还有一丝亮晶晶的口水。
这孩子,果然是没听到的。张墨瑛下意识地替竹儿擦去嘴边的口水,然后灼伤般猛地站起身,见竹儿翻了个身恍若未觉,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想着竹儿要去出征,明明知道在皇上身边这孩子可以得到很好的锻炼和照顾,可还是鬼使神差般想要来叮嘱两句。
张墨瑛苦笑了想,幸好这孩子醉了,不然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对这孩子,终究还是,放不下吧?看着熟睡中的竹儿,张墨瑛一时有些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