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胡桃鹿

7、论琴

　　卫墨公子是个敞亮人，这是任清扬见到他后的第一个印象。按照他处世为人的脾性，无疑，这个印象也是个对卫墨的好感。
　　这天字房就是不一样，何况还是人家自家人开的，更是极尽美妙之能事。甫一进去，就只见窗外蓝天绿树入眼，说不尽的阔朗无涯。任清扬顿时心情大好，暗赞一句好个良辰艳阳天！房间当中放着一张古朴雅致的长条红木条案，旁边竖着两排青铜美人连枝坐地灯，想是因为光线充沛，无需点着，此时看上去竟像是用来鉴赏的古物。
　　案后端坐一人，着一身飘飘洒洒的牙色大袖衣，见任清扬进来并无表示，只是埋首醉心抚琴。琴音清越明澈，似醇酒，酒过喉头处仍有余香。忽而洋洋洒洒直上云霄，高旷离世缈如世外仙人；忽而柔婉低迷几不可闻，细细听来，几如执红板清唱的女伶，端是一腔轻柔心肠不可明诉。
　　任清扬此时听来，只觉得这琴音妙如仙乐，能使江月白，又令江水深。
　　想想临死之前能有幸聆听这妙音一曲，倒也不算亏待了自己。任清扬想着便觉得开心，索性走过去执起桌案上的玉箸，随着乐声起浮，敲打起面前的水晶盏，叮咚之声不断于耳，竟是十分契合。
　　抚琴人倒也不在意，信手一挥，宫调一转，转至羽音，琴音一时间高亢激昂、振人心神。任清扬更是大喜不已，隐隐间便用上几分内力。那水晶盏想是稀世之物，如此力量相击下连半丝裂缝也不见，反而声音更加清脆悠长。
　　那真是，一指指应耳，一声声爽神！
　　呛啷——一个扫弦，早已是琴声渺茫，清音已绝。
　　完了？任清扬还有些意犹未尽，愣愣地看着手中的玉箸，不相信刚才听了一曲妙音。而耳边萦萦绕绕的乐声又告诉他这一切是真的。
　　抚琴人看着还在愣神不已的任清扬，弯起嘴角笑道：“小兄弟可曾尽兴？”
　　任清扬一个激灵醒过来：“啊？尽兴、尽兴！好久没听过这么爽快的曲子了，先生好雅致！”
　　抚琴人一听，不禁拊掌大笑：“爽快？哈哈，小兄弟，这世上可是从来没有人称赞别人的曲子用‘爽快’啊！”
　　任清扬挠挠头：“先生的曲子犹如初生之朝阳，大气雄浑，随心挥洒却自有方圆。在我听来，阵阵皆是河涛，声声尽是江湖。这般好的曲子，不是爽快是什么？！”
　　“好耳力，好鉴赏！此曲的名字正是叫《初阳曲》。”
　　“了然云霞气，照见天地心。好曲子，好名字！”
　　说着，任清扬伸手在古琴上轻拈一声，以琴音致意，显是对这位世外高人极为钦佩。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就是小小闲医任清扬了？”
　　任清扬爽朗一笑，答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就是独沧剑卫墨公子了？”
　　按照武林规矩，这话说来其实是十分放肆的，然而抚琴人并不以为意，反而举起酒盏：“任闲医，能饮一杯无？”
　　从刚进门便把自己箍得死死的紧张心情此时烟消云散，任清扬径自接过来，仰脖饮尽，抹抹嘴巴道：“有何不可？”
　　卫墨也是一杯已尽，见任清扬如此洒脱不羁，赞道：“能跟我这么痛快喝酒的，你是第三个。”
　　“哦？那在下真是荣幸之极，只是在下和你的第二个酒友有些过节，不知卫公子能否通融调谐呢？”
　　天下皆知卫墨公子与一海楼楼主陆沉风、左护法黄威那是过命的交情，三人少年时的义结金兰至今都是一段武林佳话。任清扬知道卫墨排第二，黄威是他的义弟，于是便话里有话，想借此机会让卫墨帮忙消除黄威和自己之间的芥蒂。
　　“你不说我还给忘了。”卫墨朗朗一笑，“舍弟曾说任兄弟想知道一些事情，不知是否与此有关呢？”
　　卫墨说的很含蓄，看得出他的涵养极好。人家这样一说，任清扬反而不好意思说出此行目的了，总不能说想知道什么呀，把你家的《全一神法》拿来给少爷我瞅瞅就行了！
　　任清扬支吾半天才道：“呃……令弟武艺高强，实在令在下佩服不已。”
　　抬头一看，却见卫墨脸色有点奇怪，方知言语间把人家的谦虚当做自己的混江湖的资格。别人说一声“啊，舍弟不才不才！”，自己总不能顺杆儿往上爬，真接一句：“啊，令弟是不才，是不才！”算算清楚，黄威在江湖上的地位可比自己高了不止一个码呢！
　　任清扬脑袋上急出一头汗，连连摆手道：“啊，不不不不、不是！是这样的——黄大侠他……他……我就说了他两句，这么高贵的身份，犯的着给人家当家奴吗？呃，黄大侠不乐意了，就跟我打。打……打一会儿又不乐意了，再加上我跟他说想看看你们家的……你们家的《全一神法》，你知道的，学无止境嘛！呵呵——他更生气了，就撂下话让我找你。其实……我也很冤啊，这两天顾着和他打架，铺子都给砸了。这回去，不定师父怎么想着法儿地活剐我呢！”
　　竟是一气的插科打诨，把自己的目的合盘托出，含含糊糊地也算是有个交代。任清扬长长舒口气，第一次觉得和卫墨说话好累。
　　卫墨蹙了蹙眉，直截了当地说道：“你是想看《全一神法》？”
　　任清扬觉得这卫墨蒜装的有点大了，明明黄威早已把前因后果跟他讲了。现在这话这不是废话嘛！要不是为了《全一神法》，我搁你这儿打什么太极。
　　想是这么想，话不能这么说。任清扬只得不清不楚地点点头：“算…..算是吧！”
　　卫墨反而悠然地坐了下来，双手虚虚地笼着琴弦：“胆子倒是挺大！”
　　任清扬此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时间倒有些手足无措，临进来时的豪情壮言忘到了九霄云外。
　　卫墨伸出食指，闲闲地挑响一根弦。抬头看看任清扬一副窘迫样子，反而笑了：“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有个条件。”
　　妈的，我就知道白食不是那么好吃的！任清扬不禁暗骂不已，不过心中的小火苗还是“噌”地一声点燃了，连忙问道：“什么条件您说？能做到的，我一定做到！”
　　卫墨定定地看着任清扬许久，直看得任清扬不好意思起来。心里泛起嘀咕，都是大老爷们儿的，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他看上我了？
　　正在被心中那个惊悚的想法吓得三魂不知丢了几魄的时候，终于听到卫墨开口了：“我要你帮我——治病。”
　　“治病？”
　　“对。你的医术我知道，可以说是当世无双。所以这个事情我只能找你。有个人病了，很重，需要你医治。”
　　任清扬心中“嗷——”的一叫，敢情自己一开始就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圈套来回扔来扔去的，到最后竟然是扔在自己头上！一海楼的人要真想做什么事，又怎么会让自己一个小小的郎中发现？亏自己还自诩诸葛孔明似的神机妙算，算计黄威一大通，到最后原来就是黄威有意让他发现自己的身份，甚至知道利用他的私心，把他一步步引到这里来。
　　任清扬觉得事情开始变得棘手复杂了，自己以为耍了别人，没想到却被人耍了。这种滋味儿十分难受，足够他回味一阵子了。
　　“搞了半天，你们原来是另有所图啊！卫公子，我敬你也是个敞亮人，治病这种事……哼，闲医药铺向天开，哪块门板拦着不让你们进了？”
　　任清扬想清这里面的关联以后，说话也开始不客气起来。
　　卫墨哈哈一笑，起身道：“没想到任兄弟也是个急性子。罢了，算是卫某向你赔礼，这里给你说声不是了。”
　　说罢，躬身深深一礼，竟是不在乎什么武林高手的地位。
　　任清扬见卫墨这话说的诚恳，自己再这般下去也是无趣，只得连忙闪身道：“受之不起，受之不起！”
　　卫墨起身，脸上仍是一派恬淡自如：“兹事体大，望任兄弟体谅海涵。这件事完了以后，卫某自会登门谢罪，将其中缘由说个明明白白，《全一神法》更是会双手奉上。”
　　饶是再不屑，这么诱惑的条件任清扬也不忍拒绝。连连道：“哪里哪里，严重了严重了。”
　　“没有没有，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任清扬做梦也没想到这样一介早已在武林上成名的人物，会在自己面前又是鞠躬又是客气的。一时间飘飘然十分得意，恨不得把门外的费韵拉进来瞻仰瞻仰自己的巅峰时刻。
　　这厢两个还在你一句我一句的还礼客套的时候，突然，门被突然撞开了。
　　只见店小二一脸惊慌地跑进来，之前的淡定荡然无存，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公子，隔壁的张府被烧了，火势盖不住，烧到咱们这儿了！”
　　卫墨和任清扬闻言，连忙扑到窗子边去看。只见汹汹的火龙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带着死亡和危险的气息挟面而至，空气中浮动着暗沉的死灰和融融火光。
　　“任兄弟，诸事拜托，卫某失陪了。”
　　说完最后一个字，人已在三尺外，清矍的身影在火光中格外显眼。
　　任清扬连忙含着内力大喊一句：“喂，你还没说给谁治病呢！”
　　来不及了，在死亡的面前，一切都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