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水月》司夜

1、镜花水月

　　【镜】

　　从镜里看着，明明是虚映的倒影，但那熟悉的轮廓、苦涩的浅颦，唇轻启、手微抬，她动作着，一眉一眼看起来却都那样地真实……薰黄的铜色里映着她的姿影，灵巧的手一翻一落，为镜前雪色衣衫人影挽着花髻。

　　探手摸摸她的脸颊，触上的却是怀着相同心思、做着相同动作的数枚白晰指尖……冰冷的。

　　镜前雪衣不禁对她寞寞地讪笑起来。

　　嗤！真傻呀……

　　她不过是个影子，毫无一丝价值的影子啊……

　　雪衣站起身来，整整上襟，回身，乌黑缎发在镜中昏黄的她的身上拂过，没有温度感觉。
　　默默，双手向门扉推了开去。在跨出门槛前，雪衣回头，再次瞧了她一眼……

　　待任务结束，撤除这一场虚拟实境之后，影子就得把生命还给现实……在这场假象结束之前，你，就暂时真实地活着吧……在青焰骄阳底下，你才有存在的价值呵！影子要依附阳光而生，虚像要凭藉实像而存，虚幻的你注定没有自己，只能永远遥望真实……

　　一片阳光烁耀下，雪衣走进她的世界，谛听脉搏呼吸、血液流动……望着脚下墨黑的她，雪衣寂寞地笑了起来……

　　午后，前院亭里，一阵风吹起了浓浓茗香，热腾腾的香气薰着随风飘起的发，白色红色黑色在透明清亮的空气中丝丝舞动……

　　薰风送醉，映在水里的镜影，恍惚中，好似真实。

　　【花】

　　和盛夏的水莲不同，她是一朵不能生存在骄阳下的花。

　　除非，冷冷的她在暖日里乍融，逝成一片春水，或许，可以在青阳底下漾起一小汪心湖。

　　笑语在耳边响着，眼前阳光正炽，照在心口却觉得刺骨冰寒。纵使身在咫尺，她的心却只在天涯远远遥望着他和他……

　　为什么呢？她一直无法原谅这种不公……春阳轻轻跨过一季东风，便在南风里映照夏莲摇曳纵放；然而，冬雪一旦吹过深冬冻起的一道冰墙，就注定了在春阳眼前消逝的命运。春阳晒暖了湖水，从曾经的衰叶残梗中唤醒夏莲。红白辉映之中，不会有人知道……他们踩住的，是不及呻吟的冬雪尸水。

　　活在冬季的她注定是要毁灭的吗？以她的失败，来证明青阳、白莲的赫赫盛名；证明魔域敢搏击他们的勇气。

　　这个任务太残忍……

　　不由得恨起眼前两张从容笑脸来。

　　同是纯白的花，莲与雪却活在不同的时空里。青阳白莲声同一气，他们是同一种人，在艳阳光底散发春夏致命的活动力，在盛气逼人的溽暑中拆解着环环套套的计谋。白莲兴致勃勃地迎战炎阳，雪白颜色绽放得灿烂。

　　同是雪白，白雪却永远无法迎照相同的焰红温度。冻住浅水横塘不该是雪的任务，只因，奄奄一息的雪花永远是眩目于骄阳底下的弱者……早在承担任务的前一刻，就知道步上的将是毁灭之途。

　　触及，融化，然后死去……

　　为什么……？

　　她的心底无声地融出泪来，只是，连泪都似冰冷的雪水。

　　心底深冬，雪花静静飘落，重重叠叠凝成千层雪，淀在沉睡的冷意中沉睡再沉睡……

　　她只愿，永远也不再醒来。

　　【水】

　　雪融了，生命开始潺潺流动，润以雪的血水。

　　水是动，雪是静；水是温煦，雪是冰寒；水在四季纵流大江南北，雪只在冬天才能飘降在冷冷北方。是不是雪非得放弃她的原貌，舍弃她的坚持，化做春水，生命才有延续的迹象？
　　只是如此，千层雪就再也不是千层雪了……

　　面对池中一泓青绿、堤傍姹紫嫣红，她开始在脑海中搜寻仿佛昨日的记忆……依稀中，这该是一片寂静、凝伫的世界，遍眼的皑皑雪色中，冰树镜湖安安稳稳地冻着，用沉默来讴颂这场迷人的安宁……

　　不该有哗哗淙淙，吵嚷出红花绿叶的流水声呀！这不是熟悉的景象，不是熟悉的感情，太多色彩像是对隆冬的暴力，沃着雪的尸骨，灌溉他们的风华。

　　她眨眨因迎风而干涩的眼，微别头不忍卒睹。然，身旁耀眼的红色却一大片地撞进她的眼前，将她的眼眶烧热了，久居的家，竟在一片虚实模糊中陌生起来？

　　蓄得久了，被血液温热的雪水悄悄滑下……

　　模模糊糊中只听见融雪在春阳底下的声音，呜咽溅溅。

　　他和他都看见了。顺着她的眼光望向池中新萌的荷叶，他二人谁也不说话，只是任雪在她的脸上溢流。

　　已是仲春时分，怎地，雪还没融尽么？

　　【月】

　　静夜，凉风吹开微薄云雾，数点疏星伴着溶溶月色，筛落漫地银华。园中枝影摇曳，摇亮满池伤心凝碧。

　　孤独清亮的夜，最是惹人不寐。空旷的暗蓝天顶上，亮着一只仿佛能洞悉万物的灿然玉魄，毫不留情洒下空明水色。大眼不闪不眨地窥进心井，在晃晃荡荡的井底映出一轮镜月。
　　只是，流光映亮了幽暗井底，却怎地，飞不出遥远遥远的深井口……

　　是因为这只是一盏虚构的水月吗？

　　一直畏惧如此皎亮的夜！深夜本该黯淡无光，多一枚星子，就多一个无可逃避的光点，何况是这样一盏月华？静静地，没有人声杂绪的纷扰，心思突然地亮起来，挥之不去……

　　倚望月影栏杆，寒窗锁不住飘离的心绪，却教心将寒窗锁了进来。低幽一叹，又深又沈的声音挣出，竟不知是来自窗里，还是心里……

　　月光洒进心里，一血一泪都叫自己看得明明白白。

　　被郁滞的空气逼得推门而出，柔光她的脸庞敷上一层朦胧辉晕，白日里略嫌苍白的病美人，竟在月下虚幻地闪亮耀眼起来。

　　月出皎兮，美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轻唱着，仿佛诉着情怀。可你怀念的是谁？空荡荡的心里曾经占着的是谁？

　　只怕那深井底，连你自己的影子也映不出来吧……

　　然而，虚幻尽管虚幻，在玉兔隐落、金乌飞啼的刹那前，月下世界，现在，仍然隐在一片朦胧的真实里吧？只要时间冻结在这个现在……

　　望向身旁的白莲池，夜里，属于阳光的雪颜正沉沉睡着，夜风徐来，微兴水波荡起一抹月下倩影。重新将眼光移回遍地月影，雪白衣裾在风里飘起，漂染浸涤。

　　痴人哪……虚的是什么？实的又是什么？为何如今才想透，事实也不过如此啊……

　　笑了……

　　只是卒莫消长的镜花水月，映照着逝者如斯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