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醒来,张无忌收拾了两个小小包裹,带了胡青牛留给他的十几两银子,领着杨不悔到她母亲坟前拜了几拜。
杨不悔得知他想就这么走到昆仑山去,吓了一跳,忙拦下他:“无忌哥哥,昆仑山离此少说有万里之遥。我们两个小孩难道就这样空手徒步走过去吗?不如咱们在这里等着武当来人,找大人送我去吧。”
张无忌大感踟蹰道:“武当来给我送东西的人才走了一个月,再来就得等明年了。”张无忌心想:“我虽相信六师叔他绝不会为难不悔妹妹,但人情爱亲恶疏乃是常理。师叔伯们难免迁怒不悔妹妹几分。”他见杨不悔一夜之间懂事许多,不忍心她受一丝一毫难堪。
杨不悔皱眉:“那我们先去武当。胡先生走了,无忌哥哥也不能留在这里。我陪你回去,再托人送我去昆仑好了。”
张无忌见她小鼻子微微皱起,仰着天真无邪的脸为他打算,更是说什么也不愿带她去武当。杨不悔拉着张无忌的衣摆,百般恳求,身体都快扭成麻花只差没在地上打滚。张无忌却不为所动。
杨不悔气鼓鼓地松手,回到茅舍一屁股坐下,坚决不走。开玩笑,两个小孩徒步从安徽走到青藏高原,就算放到现代有飞机火车坐也容易出事。张无忌小、不懂,她不能跟着犯傻。
“咯吱”,杨不悔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她头扭向里面的墙壁,心想我死活不动,难道你能扛着我走?
张无忌坐到杨不悔身旁,揽住她的肩膀。杨不悔一回头,正对上他笑盈盈的脸,不自觉地就撅起嘴来。她却没发觉到自己一直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惶恐,如今已把张无忌当成唯一信任的人,对他充满依赖之情,一面对他就下意识的露出小女儿的神态来。
张无忌点了点杨不悔唇边酒窝:“哎呀呀,是谁的嘴上能挂两支小油瓶啦?莫生气,哥哥只有一年性命可活了,不想回去让太师父、师叔伯他们为我伤心。为了成全哥哥最后这点愿望,只好委屈不悔妹妹陪我多受一些苦啦。”
杨不悔大惊失色,急急问:“怎么会这样?无忌哥哥,你生了甚么病?胡先生也治不好你吗?”
张无忌叹了口气:“我小时被恶人捉去,他们为了拷问我义父的下落,对我用了许多刑。嘿,我爹爹妈妈能为朋友而死,难道我就会屈从与他们么?我挨了一掌玄冥神掌,寒毒侵入五脏肺腑。太师父他们费劲心血也没救好我。后来我遇到常遇春常大哥,他带我来求胡先生治病。胡先生医术高明,但也只为我延了几年寿命,如今只剩一年可捱了。”
杨不悔见他面色平和,一片云淡风轻,不由心中一酸,几要落下泪来。她听张无忌说得轻描淡写,却能猜到经过是如何凶险。那时他不过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经历了许多酷刑折磨,又遭父母双亡的惨事,还来不及悲伤便命悬一线、日日处在死亡的恐惧中。即便这样,他也没有养成愤世嫉俗、怨天尤人的性子,反而比常人还要豁达善良。
杨不悔此时再回想起堂哥对张无忌的调侃,竟觉得无比讽刺。她又想着张无忌日后能练成绝世神功,这寒毒肯定是治好了,心中不禁升起希望:“果真是无药可解吗?”
张无忌摇头:“我太师父说,除非他的师父觉远大师复生,能传我全本《九阳神功》。唉,你不必为我伤心。人的命运都是上天注定好的。”他又说:“生死修短,岂能强求?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杨不悔拍手道:“这是《庄子》里的话,意思是一个人寿命长短,是勉强不来的。我哪里知道,贪生并不是迷误?我哪里知道,人之怕死,并不是像幼年流落在外面不知回归故乡呢?我哪里知道,死了的人不会懊悔他从前求生呢?”
她握住张无忌的手,仰头看他:“庄子虽说生死没有分别,可我希望你能活着,长长久久快快活活的活着。你莫要灰心,不到最后关头,你都有机会治好你的寒毒的。”杨不悔心想:“是了,张无忌后来掉下悬崖学会的武功秘笈,一定就是这个《九阳神功》。”
她心中大定,又想到真正的杨不悔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孩,只怕张无忌说要去昆仑她就乖乖跟去。莫非那个什么《九阳神功》在昆仑山的哪个悬崖底下?
杨不悔歪头看着张无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看得张无忌发笑。杨不悔慢慢讲出条件:“直接去昆仑也不是不行,不过你要听我的安排,准备好东西再上路。路上发生了任何事都要和我商量,不许把我当小孩。”张无忌自然满口答应。
胡青牛收藏的药材极多,杨不悔不客气地指挥张无忌把能充饥补元气的药材搜刮一空。让张无忌把剩下的粮食做成干粮,银子贴身藏好,又准备了一套换洗衣物。
杨不悔将几间屋子转了一遍,竟让她发现了一头毛驴,想来是药童平时出谷买东西用的。一切准备停当,她这才满意的同意上路。
一开始,路上鲜花满路、蝴蝶翩飞,两人走得还算愉快。只是足足花了半天功夫,他们才走出谷,离大路还远得很,干粮也被吃光了。一路行行歇歇又饥又渴,直到晚上仍在山野里穿行。
杨不悔听得树林深处穿来的野兽嚎叫,强忍恐惧,抓牢张无忌的手。张无忌也是个半大孩子,心中焦急,忽然眼尖得发现路旁有个山洞。他大喜过望,拉着杨不悔躲进去。
山洞狭小,只容得下几个人,好在装他们两是绰绰有余了。张无忌捡来柴火在洞口生起火堆,又用匕首割了些枯草铺作床垫。
张无忌脱下自己的外袍,裹在杨不悔身上,自己先躺下让杨不悔趴在他胸膛上。杨不悔顾念他的寒毒,坚决不肯。张无忌只好把杨不悔抱在怀里,一起侧躺着,空着的那只手还不忘捂住杨不悔的耳朵。
杨不悔闭着眼睛,听着火堆发出的“噼啪”声,感受着张无忌胸膛传来的心跳声,竟一点也不害怕外面的狼嗥枭啼,很快睡沉了。
第二天清晨,张无忌摘了些野果,又摸出两根人参在溪水里泡了泡,就着这些聊做充饥。他们手拉着手,翻山越岭,想在天黑前赶到有人烟处。
到了中午时分,正要休息时,杨不悔往路边看了一眼,路边一棵大树上赫然飘挂着两具干尸。杨不悔吓了一跳,觉得有几分眼熟,又壮着胆子定睛一看,竟是胡青牛夫妇。
杨不悔慌忙摇张无忌的手,用手指着干尸示意他看:“是胡先生和他夫人,他们脸上还嵌了金花。是金花婆婆!”
张无忌定了好一会神,自己安慰自己:“不怕,不怕!”走近一看,果见挂着的两具尸体正是胡青牛夫妇。张无忌茫然四顾,只见山涧中一辆骡车摔得破烂不堪,一头骡子淹死在涧水之中。
张无忌怔怔的流下泪来,解开绳索,将胡青牛夫妇的尸身从大树上放了下来,忽然拍一声响,王难姑尸身的怀中跌出一本书来。拾起一看,是一部手写的抄本,题签上写着“王难姑毒经”五字。翻将开来,书页上满是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的写着诸般毒物的毒性、使用和化解之法,除了毒药、毒草等等,各项活物如毒蛇、蜈蚣、蝎子、毒蛛,以及种种希奇古怪的鱼虫鸟兽、花木土石,无不具载。他随手放在怀里,将胡青牛夫妇的尸体并列了,捧些石头土块,草草堆成一坟,跪倒拜了几拜,携了杨不悔的手觅路而行。
行了数里,就上了大路,没多远就到达一个小市镇。张无忌和杨不悔还来不及欢呼,就感觉不对。原来这样一个市镇,正应该人声鼎沸才是,而这里却一丝人影不见,一声人声也无。
张无忌和杨不悔对视一眼,一间一间屋子地推开寻找,当真是一个人也没有了。他们呆立当场,他们原担心银子不够他们走到昆仑,却没料到事情远比他们想的更艰难——竟连银子也买不到食物!
张无忌心中慌乱,只有带着杨不悔继续赶路。路上所见更是触目惊心:望不见尽头的田野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根野草;田地龟裂,那深深裂开的口子仿佛要把人吞下去。没走多远,就看到几具尸体倒在路边,都是瘦得皮包骨头、肚腹深陷。他们心中害怕,又想不出办法,只好加快脚步,哪知越走这类饿殍越多。
杨不悔坐在毛驴上喃喃道:“当是时,饿殍满路,十室九空,赤野千里。”亲眼见到只载在史书中的惨状,杨不悔震撼非常,她终于了解爷爷和外公为什么执意要家里的男孩子从军。老人们从苦难中过来,明白乱世能惨烈到什么地步。家国天下的责任感,当真重如泰山!
行到傍晚,到了一处树林,只见林中有白烟袅袅升起。张无忌大喜,他自离开蝴蝶谷后,一路未见人烟,当下向白烟升起处快步走去。杨不悔来不及拉住他,只好紧紧跟过去。
行到邻近,只见两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围着一锅热气腾腾的沸汤,正在锅底添柴加火。两个汉子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见到张无忌和杨不悔,脸上现出大喜过望之色,同时跳起身来。一人招手道:“小娃娃,好极,过来,快过来。你同来的大人呢?他们到哪里去了?”
杨不悔看着两个汉子面上浮现出来的贪婪之色,不由心中一紧,暗叫糟糕,拉着张无忌后退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