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不悔胡思乱想一气,忽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正向她们的茅舍过来。她精神一震,立马放松身体装作熟睡。
那人走进屋来,并没有到她们母女跟前,而是在桌前停住。杨不悔只听到轻轻的一叮,似乎是药丸落入碗中,立即明白有人暗中下毒。她悄悄睁开眼睛,只来得及看见一个青衣男子的背影。那背影非常陌生,并不是那十四人之一,也不是张无忌和药童。
耳听得那人走远,朝那十四人所住的凉棚走去,杨不悔怕他回转,躺在床上不敢妄动。
又过了一会儿,有人疾步走进茅舍。杨不悔吓了一跳,立刻闭眼。再悄悄睁开,这才发现来的是张无忌。
杨不悔见张无忌端起药碗来闻,猜想他也是起了怀疑,便放心起床。
张无忌放下药碗,回头想要叫醒纪晓芙,哪知杨不悔已经起来了。杨不悔走到张无忌跟前,拉着他的衣衫轻声问道:“无忌哥哥,你看清刚刚那人是谁了么?”
张无忌心中为难,他自然认出下毒的人就是胡青牛,但是胡青牛为何要这么做却令人费解。张无忌只好摸摸杨不悔的小脸,安抚道:“我们先叫醒你妈妈,明天找机会详说。”
张无忌和杨不悔叫了数声,杨不悔又摇了纪晓芙肩头数下,她方才醒转。杨不悔晓得妈妈是习武之人,夜里警觉的很,看来是下毒之人为了怕人发觉做的手脚。
张无忌交代了药中下毒的事,又和纪晓芙约好第二日细谈便回去了。
次日各人用过早餐,张无忌和杨不悔装作追逐谷中蝴蝶,越追越远。纪晓芙知他用意,随后跟来。张无忌和杨不悔都是孤独久了,好不容易遇到玩伴,这几天常在一起玩耍说笑,别人见他三人走远,谁也没有在意。走出里许,到了一处山坡,张无忌便在草地上坐了下来。
张无忌道:“纪姑姑,那胡青牛跟你有何仇冤,为甚么要下毒害你?”纪晓芙一怔,道:“我和胡先生素不相识,直到今日,也是没见过他一面,那里谈得上‘仇怨’两字?”微一沉吟,又道:“爹爹和师父说起胡先生时,只称他医术如神,乃当世医道第一高手,只可惜身在明教,走了邪路。我爹爹和师父跟他也不相识。他……他为甚么要下毒害我?”
张无忌于是将昨晚见到胡青牛偷入她茅舍下毒的事说了,又道:“我闻到你那碗‘八仙汤’中,有铁线草和透骨菌的刺鼻气味。这两味药本来也有治伤之效,但毒性甚烈,下的分量决不能重,尤其和八仙汤中的八味伤药均有冲撞,于你身子大有损害。虽不致命,可就缠绵难愈了。”
纪晓芙道:“你说余外的十四人也是这样,这事更加奇怪。就算我爹爹或是峨嵋派无意中得罪了胡先生,但不能那一十四人也均如此。”张无忌答道:“纪姑姑,这蝴蝶谷甚是隐僻,你怎地会找到这里?那打伤你的金花主人却又是谁?这些事跟我无关,原是不该多问,但眼前之事甚是蹊跷,请你莫怪。”
纪晓芙脸上一红,明白了张无忌话中之意,他是生怕这件事和她未嫁生女一事有关,说起来令她尴尬,便道:“你救了我的性命,我还能瞒你甚么?何况你待我和不儿都很好,你年纪虽小,我满腔的苦处,除了对你说之外,这世上也没有可以吐露之人了。”
说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她取出手帕,拭了拭眼泪,道:“自从两年多前,我和一位师姊因事失和之后,我便不敢去见师父,也不敢回家……”
张无忌道:“哼,‘毒手无盐丁敏君’坏死啦!姑姑,你也不用怕她。”纪晓芙奇道:“咦,你怎地知道?”张无忌便述说他那晚和常遇春如何躲在树林之中、如何见到她相救彭和尚。
纪晓芙幽幽叹了口气,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下人的耳目,又怎能瞒过?”张无忌道:“姑姑,殷六叔虽然为人很好,但你要是不喜欢他,不嫁给他又有甚么要紧?下次我见到殷六叔时,请他不要逼你便是。”
纪晓芙听他说得天真,将天下事瞧得忒煞轻易,不禁苦笑,缓缓说道:“孩子,也不是我有意对不起你殷六叔,当时我是事出无奈,可是……可是我也没有后悔……”
接着,纪晓芙转口去谈来蝴蝶谷的缘由。杨不悔听了纪晓芙的话,这才知道了一点自己的身世。原来她是妈妈和他人偷偷生下的,而妈妈的未婚夫就是无忌哥哥的六师叔,武当七侠中殷梨亭。
杨不悔揣摩纪晓芙话中未尽之意,也没注意听他们在说什么。张无忌最后和纪晓芙约定暂时瞒下这件事,等纪晓芙的伤一好就带着杨不悔远走高飞。
这样过了三日,纪晓芙的伤势好得差不多了,只要过了今晚明天就能离开这里。杨不悔虽然舍不得张无忌,但是这整件事透着诡异,早日脱身才是上策。而且背后黑手既然是胡青牛,那张无忌应该不会有危险。
饶是如此想,杨不悔还是心中不安,晚上辗转反侧,总觉得有事情要发生了。果然到了半夜,化妆成胡青牛的王难姑来逼迫纪晓芙服毒,被赶来的张无忌撞破。见识了胡青牛这对夫妻的古怪,又等到了金花婆婆,这惊心动魄的一夜才算过去。
第二天一早,胡青牛与王难姑就偷偷离开。张无忌为他们立了坟墓,治好了众人。纪晓芙母女本来无处可去,又见事情已经了结,便留下来陪伴张无忌。
平静的过了数日,一天杨不悔陪纪晓芙散步归来,见到金花婆婆去而复返,大吃一惊。她焦急万分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得镇定地对张无忌说:“无忌哥哥,你在和这个姐姐玩甚么?过来陪我去捉蝴蝶吧。”
张无忌拔足欲行。那小姑娘阿离一翻手掌,抓住了他小臂上的“三阳络”,说道:“给我站着。你叫无忌,姓张,你是张无忌,是不是?”这三阳络一被扣住,张无忌登时半身麻软,动弹不得,心中又惊又怒,大叫:“快放开我!”
忽听得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晓芙,怎地如此不争气?走过去便走过去!”纪晓芙又惊又喜,回身叫道:“师父!”但背后并无人影,凝神一瞧,才见远处有个身穿灰布袍的尼姑缓缓走来,正是峨嵋派掌门,师父灭绝师太。她身后还随着两名弟子,一是师姊丁敏君,一是师妹贝锦仪。
杨不悔冷眼看着纪晓芙欢喜地跪下向师父磕头。她虽然不知道这个尼姑是什么来头,但是灭绝师太这个名字倒是如雷贯耳,现代人常用来形容万分厉害的老女人,想来是个狠角色了。
杨不悔见张无忌仍被那女孩抓着手臂,便走过去抱住张无忌,不许她带走:“你快放开无忌哥哥,无忌哥哥不愿和你玩,你做甚么强迫他。”
那女孩正是阿离,她一心想要带这小子走与她作伴,听了杨不悔的话顿时又羞又恼,但是看着旁边的纪晓芙有插手之意,知道不放也没用。于是用力一摔,放松了他手臂,冷冷的道:“瞧你逃得掉么?”
杨不悔待她一松手,立刻拉着张无忌往回跑。阿离大急之下想要追去,却被纪晓芙拦住,只好跌足呼喊:“张无忌,张无忌!”
张无忌受她折磨,一旦脱得她手,自然和杨不悔拔足狂奔,理也不理睬她。
他们站在峨眉众人身后,眼看着灭绝师太祭出倚天剑退走金花婆婆。灭绝师太抬头向天,出神半晌,说道:“晓芙,你来!”眼角也没向她瞟一眼,径自走入茅舍。纪晓芙等三人跟了进去。
杨不悔心中一紧,想到刚刚灭绝师太的态度,妈妈恐怕要受些罪。她实在放心不下,叫道:“妈妈!”也要跟进去。
纪晓芙知道师父这次亲自下山,乃是前来清理门户,自己素日虽蒙她宠爱,但师父生性严峻,实不知要如何处分自己,对女儿道:“你在外边玩儿,别进来。”
张无忌与杨不悔都担心不已,于是悄悄绕到茅舍之后,缩身窗下,屏息偷听。杨不悔听得纪晓芙将往事娓娓道来,终于知道自己的生父是明教杨逍。待听到灭绝师太以峨眉掌门之位,威逼利诱要纪晓芙杀掉杨逍时,杨不悔心道糟糕。她知晓纪晓芙外柔内刚,拿定了主意便不声不吭绝不改变。当初纪晓芙能瞒着师门生下自己,多年不归,又为自己取名不悔,分明是对自己的生父情根深种。
要她动手,决不可能。
果真听得纪晓芙道:“师父但有所命,弟子自当尽心竭力,遵嘱奉行。至于承受恩师衣钵真传,弟子自知德行有亏,武功低微,不敢存此妄想。”
灭绝师太道:“你随我来。”拉住纪晓芙手腕,翩然出了茅舍,直往谷左的山坡上奔去,到了一处极空旷的所在,这才停下。
张无忌和杨不悔远远望去,灭绝师太说了一会话,纪晓芙低头沉思,终于摇了摇头,神态极是坚决,显是不肯遵奉师父之命。只见灭绝师太举起左掌,便要击落,但手掌停在半空,却不击下,想是盼她最后终于回心转意。
杨不悔面色惨白,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在心里不停对自己说:“冷静,一定要冷静。你一定能想出办法来的。”她哪知做师父的,当真对徒弟下得了狠手。事情发生的又快又急,杨不悔脑中一片空白,竟连一丝一毫的办法也没有。
纪晓芙突然双膝跪地,却坚决的摇了摇头。灭绝师太手起掌落,击中她的顶门。纪晓芙身子晃也不晃,一歪便跌倒在地,扭曲了几下,便即不动。
张无忌又是惊骇,又是悲痛,慌忙一把按住杨不悔伏在屋后长草之中,不敢动弹。杨不悔面无表情,麻木地任张无忌抱住,连峨眉众人是如何离去的都不知道。
张无忌伏地听声,耳听得那三人越走越远,跳起身来,拉着杨不悔的手,奔向高坡。杨不悔看着纪晓芙气息奄奄的样子,方才惊醒。她挣开张无忌的手,一把扑上去,又怕动了纪晓芙的伤处,只得拉着纪晓芙的双手一遍遍地唤着:“妈妈,妈妈!”
张无忌一探纪晓芙的呼吸,气息微弱已极,但见她头盖骨已被灭绝师太这一掌震成了碎片,便是胡青牛到来,也必已难救性命。纪晓芙微微睁眼,见到张无忌和女儿,口唇略动,似要说话,却说不出半点声音,眼眶中两粒大大的眼泪滚了下来。
杨不悔强忍悲痛,亲着纪晓芙的面颊说:“妈妈,别说话,别说话。无忌哥哥一定能治好你的。”
张无忌从怀中取出金针,在她“神庭”、“印堂”、“承泣”等穴上用力刺了几针,使她暂且感觉不到脑门剧痛。纪晓芙精神略振,低声道:“我求……求你……送她到她爹爹那里……我不肯……不肯害她爹爹……”左手伸到自己胸口,似乎要取甚么物事,突然头一偏,气绝而死。
杨不悔抱着纪晓芙的尸身大哭,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她感觉到妈妈温暖的身体逐渐冰冷僵硬,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纪晓芙将杨不悔寄养在甘州一户农家,每年只能抽空来看她一眼。直到两年多前,母女俩才算团聚。杨不悔虽说穿越前有父母亲人,但面对着满腔柔情的纪晓芙,早就视她为第二个母亲。谁能想到分别竟来得这样快这样早,她脑海中全是以往母女相处的画面,难过得快要窒息了。
杨不悔一直生活平顺,头次见到谋杀,便是生身之母惨死眼前,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不能做。她悲痛万分,几要晕厥过去,终究是强撑着和张无忌一起挖了个浅坑将纪晓芙埋好。
张无忌胡乱做了些吃的,勉强劝杨不悔吃下,又把纪晓芙怀中的火焰铁牌为杨不悔戴上。
杨不悔自葬下纪晓芙,就不闹不吵,只是默默垂泪。张无忌见她强忍悲伤的模样,心底怜惜不已。他想起自己父母双亡时也不过这般大,那时他尚有太师父和众位师叔伯关怀照料,而不悔妹妹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张无忌心想:“纪姑姑临死之时,求我将不悔妹妹送到她爹爹那里。嗯,她爹爹名叫杨逍,是明教中的光明左使者,住在昆仑山的甚么坐忘峰中。我反正也只有一年可活了,在死之前能将不悔妹妹交到她爹爹手上,也算没有遗憾了。到时候我再随意找个地方等死,不叫太师父他们知道了伤心。”他四年多来每日生活在死亡的威胁中,又被书中道理熏陶,因此年纪虽小,谈起生死却淡泊坦然得很了。
想到这里,张无忌把杨不悔抱在怀里,柔声安慰:“不悔妹妹,别难过了,纪姑姑在天上一定不想看到你这样的。我的爹爹妈妈去后,太师父常教导我,只有我活得开开心心的,爹爹妈妈才能安心。”
杨不悔“啊”了一声,歉疚道:“无忌哥哥,我不知道你的爹爹妈妈也……”张无忌低头看她,轻轻摇头:“我虽然难过,可是能和别人说起爹爹妈妈还是好的。”他简单地将往事讲了一遍,他已尽力平静,讲到各大门派上门逼迫时仍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杨不悔伸出双手,来回抚摸张无忌的拳头,慢慢地张无忌放松下来,顺着杨不悔的动作舒展开来。张无忌摸摸杨不悔的头,又亲亲她的额,目光如春波碧水,柔声道:“我没事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妈妈当时可没真告诉那大和尚,她是骗别人的。后来那些坏人真的都去找少林寺的麻烦啦。”
杨不悔破涕为笑,扑在张无忌怀里笑个不停:“你妈妈真是天底下最聪明最古灵精怪的女子了。”她心底又惭愧又感激,知道张无忌为了安慰她才提起父母的逝世,她已经是成年人了,难道连个孩子还不如吗?从今往后,她一定尽她所能来报答他。
张无忌一手揽着杨不悔的腰,一手拍着她的背,心里的一块大石总算放下了。
是夜,两个孤单的孩子相拥而眠,把过去无数的艰难痛苦抛之脑后,明天他们将踏上新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