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劫 修订版》叶沧浪

1、第一章•中间人

　　夕阳西坠，暮色笼罩了整座山坡。山道旁是一片乱葬冈，映着森然古木，料峭春寒中显出几分阴冷。
　　一条青衣人影跨坐在一头皮毛枯黄的驴子上，行进在山间小道上。
　　驴上乘客头上戴着一顶斗笠，掩盖了眉目，只露出阴鸷的勾鼻与轮廊分明的下巴。此刻，他却似乎是睡着了，身子随着毛驴上下颠簸，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毛驴渐渐偏离了山道，他也恍若未觉。
　　驴子踢踢踏踏走到一堆乱坟中，低了头啃草。
　　那乘客缓缓挺起背，伸了个懒腰，轻抚毛驴的脖子，笑道：“好畜牲，你也知道这地下的血肉滋养草木，故尔挑此地吃草的吗？”说罢咯咯而笑，声音粗嘎难听，如鬼物一般。
　　毛驴抖了抖耳朵，不理会他，继续埋头吃它的草。
　　男子取下腰间挂的酒壶，翻身下了驴背，绕着坟地缓步而行，酎酒于地，朗声道：“亡者虽逝，英魂不远，一杯浊酒到黄泉，诸位英烈，请了，请了。”晚风吹动男子衣袖、青草、树叶，飒然作响，似乎九泉下魂灵在回应一般。
　　走了一圈后，男子在一座孤坟前坐下，伸出粗糙宽大的手掌，刷刷几下，拔掉数把半人多高的枯草，露出一块简陋的青石碑，碑上却是白的，空无一字。他凝望半晌，拊掌轻叹：“似这般肝胆如铁的真男儿，真豪杰，生前藏姓，死后埋名，亦可一叹。世道如斯，夫复何言！若你地下有知，可曾悔过？”
　　“他不悔。”一个冰冷动听的声音突然在他头顶的树冠中响起。
　　男子却也不惊，将酒壶送到嘴边喝了口，淡淡道：“哦？”
　　层层叠叠的柏树枝中隐约坐着一条身影，冷峻峭拔，冷笑道：“他这样的男人，除了效忠主子，报效国家，还知道什么？他不但不惜别人的命，也不惜自己的命。他懂得的不过是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果然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男子低头叹息，又饮了一口酒，“其实‘仁义’这些东西不名一文，有命时，还是应该赚些银两，过逍遥快活的日子为是，可惜世上多的是痴人，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树上的女子冷笑了一声，“上官先生倒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男子哈哈大笑，“过奖过奖，我只是个跑腿磨嘴皮，赚几两辛苦银子的小人物，明白不明白，也没什么打紧。”
　　“若手里捏着数十位绝顶杀手，掌管着半个江南黑白道人物生杀大权的人，也能称之为小人物，我们这些人也只好称之为蝼蚊了。”女子落叶般纵身而下，落到男子身边。一袭黑纱从头至脚将她罩住，连手也被黑布裹了，只露出几根白如美玉的修长手指。她侧转脸庞，望着男子，冰冷声音中多了分嫣然笑意，“上官先生，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谦虚了？”
　　男子却转了话题，“若我猜的不差，此地应是衣冠冢吧。”
　　女子一阵默然。
　　男子叹道：“当年曾铣大人被诬入狱时，身边的四位侍卫夜闯禁宫进呈诉冤的陈情表，闯过严嵩布置的重重围杀，二死二伤，令尊与一位姓丁的校尉杀入禁宫，却如泥石如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那张状子也没了踪影。第二日，曾铣曾大人被斩于西市，妻子老小被流放二千里。曾铣大人身边的人或死，或流放，当时侠义道的人曾暗中出手援救，却迟了严嵩一步，其旧部大多被血洗，那之后，这些事便渐渐被人忘记了，更无人记得曾犯险闯禁宫的四位勇士，然而我却知道，徐阶徐大人曾周旋过此事，宫内的回答是‘当夜并无人以武冒犯禁宫’，后来便不了了之。以严氏父子的奸滑，若我料得不差，那四位，应该与那份陈情表一起尸骨无存了。”
　　女子俯首良久，抬起头，冷然道：“不愧是传说中的‘天听’，天下间的事没一件能瞒过上官先生的耳目。”
　　“此地青草茂盛，可见地下也并非空无一物。四年前，策划曾铣大人诬案的严嵩门客胡关泠暴死家中，妻妾、护院、家丁二十余口横尸院中，都丢了人头。若我猜得不差，那二十余颗人头便埋在此地。”
　　女子悚然一惊，随即以手掩唇，放声大笑起来，声若银铃，娇美动人。笑了半晌才停下，含下揶揄道：“好一个上官先生，果然是手眼通天！我费了不少周折，以为办得多机密呢，没想到还是叫你知道了。”
　　“我们这一行，刀口上讨生活，眼睛和耳朵不机灵点，还有命在吗？”男子淡淡一笑，忽然道，“杀了胡关泠，姑娘，可快意？”
　　“严嵩不死，我便不能快意。”沉默半晌，女子吐出这样一句低语。她突然回头，盯住男子，“三年了，他还活着！他为什么还活着！”
　　“是我无能。”
　　“暗流三更欲勾魂，不留幽魂到五更——难道暗流也有勾不了的魂！难道那严贼的命这么硬，天不收地不留！？”
　　“你若后悔了，我可以原封退回那五千两黄金。”男子淡淡道，“至于我手底下死的人的抚恤，是我调教不力，他们自己命不好，于你无涉。”
　　女子愣了片刻，苦笑：“你明知道……除了你们，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
　　男子沉默片刻，放软了态度，饮了口酒，缓缓道：“赵姑娘，三年前，你求到我这里，我并不打算接这单生意。介绍你来的绍爷与我有点恩情瓜葛，看在绍爷的面上，我接了你的生意。三年来，共策划了三次行动，折了七名好手。生意是我接的，亏了本，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这是生意场上的规矩。可有一点你也得明白，那个人活着，损失最大的是我，着急上火的也是我。”
　　“我明白。”女子猛然昂首，“这一次……”
　　“这一次——”男子接过话头，悠然道，“若再失手，暗流就可以解散了，我也就不用在江湖上丢人现眼了。”
　　女子肩头微微颤动，半晌方道：“上官先生，我有一个请求。”
　　“请说。”
　　“我要见他一面。”
　　“不行！”男子立刻反应过来，“主顾见杀手，没这样的先例。”
　　“三次行动失手，暗流中也没这样的先例。传说中的司命杀手究竟强到什么地步，我想知道。”女子声音中有一份倔强的坚持，涩然道：“练那个毒功，我的时日也不多了。至少让我见他一面，知道是谁替我报的仇。九泉之下，我想记住他。”
　　沉默片刻，男子道：“如果他愿意见你，我会安排。”饮了口酒，将酒壶放在草地上，翻身上了毛驴。
　　“姑娘，”走出去数丈远，他头也不回道，“这次一别，你我应无再见之期。”
　　“希望如此。”黑衣女子低声道。她注视着地上的酒壶，良久，弯腰拾起，撩开面纱仰脖饮了一口，将余下的统统洒在地上。“父亲在上，保佑女儿，这一次一定要成功杀了严嵩那老贼，为母亲和弟弟报仇！”
　　其时，残阳如血，长风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