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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第九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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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片粉色的花瓣被大风吹向高空,被阳光照的近乎透明,被碧蓝衬的近乎莹白。
滑过湛蓝的天际。闪耀。又飘落下去。
初春来了,华樱教的樱树在风的抚摸下,形成曼妙舞动的花海。
花海之下。
一颗圆圆的脑袋,乱糟糟地抬起来。
树间的白光映在她呆呆的脸上,留下一块暗,一块明的光斑。
肉肉的脸颊上,睫毛扑闪着。晶莹的眼睛捉向每一条错落交织的树枝。
树干,枝条,树梢。
每一条树梢,繁密地交织在一起。
可是交织的尽头,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只余留莹白的光。
乐雪不开心了。圆圆的小眼睛含着恼怒。为什么连这里也没有!
树叶沙沙沙作响,路人欢腾腾笑,把乐雪的心吵得更加烦乱。
那个人喜欢有水的树林,安静的树林,人少的树林……晒过之后,就那么几处能待的地方。然而,乐雪已经跑遍了它们,依然没有捕捉到一只会从树头悠闲搭下来、挂着深色木拖鞋、死人白一样的脚。
掐掐算算。都十五天了!西洛到底去哪了!
恼怒变成烦躁。
两只小手不由绞在新裙子上,绞着绞着,几道不可爱的褶痕爬上可怜娇楚的裙裾。
好好的裙子硬是被一头热的爪子折成一块苦巴巴的老皱皮。
既然看不见,那就闻吧。
乐雪干脆翘起小鼻子,沿着道路两旁的树荫用力嗅,去循迹湖水结冰黑方的熏香气。
路人看见一颗疯颠颠的脑瓜子,痴痴发笑,一位不知名的傻小姐在模仿小狗呢。
喂。喂。
花季少女,注意点形象吧。都十六岁了,怎么还是一副呆蠢的模样。
脑子不灵光,神经又大条,乐雪一点也没察觉路人对她不怀好意的笑,反而嗅得更加起劲。
嗅嗅。
寝所。
饭堂。
教殿。
习武堂。
嗅到青草的清新,花朵的甜腻,叟叟的汗水,饭菜的油香。嗅到男生的臭袜子,女生的凝脂膏。很多。很多。涌来的,飘摇的,丝缕的,未能名状的气味,都一时间充盈在乐雪的小鼻子里。
——然而,还是没有。
没有那种清冷、湖水结冰一样的,时常在梦里会飘入、轻易就能辨别出的,西洛身上特有的味道。
眼帘低垂下来,睫毛太短,没办法遮住那抹眼中淡淡的哀伤。
唉。可怜的少女心阿。
一天看不见他就会挺想。两天看不见就会特别想念。三天看不见的话,就要装模作样抱着书走遍所有的地方。在忐忑的余光里,拼命搜刮那个鹤立鸡群死人白异常好认的人。搜到后,就阴沉沉躲在角落,哀怨地望去两眼。如果不幸打个正面,就故作惊讶,匆匆走过去,问好,点头,匆匆转身。
可恶!
为什么会有人生的那样好看!
为什么动不动往人家脑袋里钻!
一定是下了迷惑咒!傀儡咒!蛊心咒!
不许再看了!
可是……呜呜,好漂亮,好想看,好想摸……
——好花痴又哀怨的人。
初恋真是一件折磨人的事。
瞧,这次已经十五天没看见。十五天了。眼睛里没有。鼻子里也没有。乐雪很想哭。
突然又开心起来。
——早晨奶奶来过。
——带回珍贵的千年雪莲,见不到臭小子就让乐雪稍给他。
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去找他了!
甚至,特意拿出平日舍不得穿的新裙子。
乐雪擦擦酸楚的眼睛,不顾腿骨酸,脚趾胀,蹭得站了起来。
去巫毒教吧!
西洛不在华樱教的话,那一定就在巫毒教了。
夕阳斜挂。
草屋在远处错落有致。袅袅炊烟预示已近傍晚。再不跑快些,天就要黑了。
小短腿跑阿跑,跑阿跑。跑过金色的麦田。稀冷的小路。喧嚣的集市。拐过一条小食街,顺溜的,蹦上巫梅山。
梅林间的风灯一盏盏亮起,微芒的光粘在她的小鼻子和眼睛上。
六年过去,巫梅山几乎没有变。
六年对于磅礴的深山来说,实在太短暂了。
可是,六年的光阴,对乐雪来说,却弥足漫长。
从小乐雪长成大乐雪,小毛头长成大毛头,这样的过程还是有的。
毛蓬蓬的头发长过肩膀,不会再被风一刮,全部翘在头顶上,有女孩的清秀了。
衣装从肃穆的黑袍扭转为乡村式长裙,剪裁粗糙,布料简朴,颜色是没有洗练过的土绿,却还是又土又俗。
花一样的年纪,谁不爱美呢。
乐雪也努力去试其他花花绿绿的款式,但不管哪一种,总是、总是、总是褪不去乡村女孩土肥圆的特质!
只能抓抓腰上的重量安慰地想,土就土吧,吃得饱饱的就好了。
其实,也是有点沮丧和自卑的吧。
呼哧呼哧,土肥圆迈入庞大的巫毒门教,按照已念好的顺序,挨个殿堂去搜刮西洛的身影。
前堂,中堂,后堂,炼毒房,药房,生火房,暗器室。连竹林堆放杂物的木舍也没有放过。
天彻底黑了,还是未果。
脑瓜子低下去。
眼底那抹忧伤又滑了出来,西洛不在这里。
咦?突然又抬起来。
——想起教中还有几座即将拆除的旧楼。房梁快塌了,长久无人问津。
虽然旧,但西洛很喜欢那种暗寂的地方,不是吗。
一只才两月大的白虎被乐雪从窝里揪了出去。不快地嗷叫两声。
拉拉它幼嫩的小耳朵,听话,陪我兜一趟,壮壮胆吧。
废楼的梯口没有烛台,能摸到的地方全是灰。一只老鼠唧唧蹿过,踩在乐雪的脚上。呀。惊吓卡在喉咙里,没有喊出来,但红热的小脸已经吓成一张白纸。
没事,没事,我有虎波波,虎波波……
抖着肩匆匆点起蜡,照亮一片。
墙壁大块地脱落,磨旧的桌面泛着油光,屋顶连接处结着悉悉索索的蛛网……
这也太脏了吧。
乐雪别簇着眉头想,西洛讨厌脏的地方,不会在这里的。
可是既要离去的时候,却忽然被一抹清凉的气味吸引。
湖水结冰一般的清冷,游走在某个高处。
激动。
蹭蹭蹭爬上楼。
激动。
气味是从那扇门中传出的。
激动。
推开,望进去。
——“阿——!”
却在门开的刹那,彻底毫无预兆地尖叫出来!
小老虎脱手,蜡烛也掉落在地!
唯一点亮的希望也在尘土中灭去了!
面容失色,月色冰冷,恐惧无限蔓延在乐雪的胸口……
那是、那是怎样的一副景象阿——
猩红的血液一股一股淌在地面,被某股诡异的力量点燃,化作暗红的烟雾,腾起形成微缩的云,夹着腐臭的气味。
云后,最深处的角落,隐约透出一袭白衣。
白衣内,没有躯体,却是露出一具森然煞白的骨架。
那张毫无血肉的骷髅脸架,黑洞洞的双眼正对着自己!
而白衣之下、挺立的袍子下面,竟然没有脚……空荡荡地……
乐雪腿软跌坐在地,心脏都要被吓出来,手里能抓到的东西全部哗啦往前方扔去!
骷髅在异物的冲击下,退了退,诡异的血雾就散去大成。
它怕了!
乐雪咬住嘴唇,抽出腰间的匕首,朝骷髅又狠狠丢去!
砍死它!
锋利的匕刃笔直地朝骷髅眉心冲过去——
却,在刺中的一刹那,被一只抬起的手骨夹住。
手骨轻轻一捻,啪,坚固铁铸的刀锋指间碎为两截!
——妖、妖怪阿!
乐雪吓得挪脚,却被置件绊在地上。
那个捻断的动作之后,妖怪仿佛受到了巨大影响。
血雾全然退散,点燃的血流也湮灭了,一动不动,股股鲜红凝结在地上。
而那只方才抬起的骷髅手,诡异,阴森,竟然丝丝缕缕缓缓地重新长出白肉!
乐雪看呆了!
单薄的骨头上,生出青色的经脉,红润的液体,苍白的肌肤,逐渐恢复为一只肌肤细腻、形状纤细的手指……继而,生长出两只,三只……漂亮的指尖上,慢慢凝出透明质地、光洁的指甲壳,一个,两个,三个……直到,持续生长,成为一只完整修长、死人白的大手,漂亮而熟悉。
恍然间醒悟过来,这具骷髅是西洛阿!
乐雪深吸着空气,重新站起,点起蜡。
在跳跃的火光里,定定盯住黑暗里的人。
骨骼忽明忽亮,血肉逐渐成长丰满。
轮廓柔和地模糊开,在暖黄的光里削成一片一片。
终于。
一张完整死人白的脸孔。
在烛火中摇曳着,投影在乐雪的眼睛里。
微阖的双眼,睫毛宁静地浮动。
眉宇间透着一份清宁与沉静,取代大部分儿时流露出的狠毒。
乐雪屏住呼吸,心跳在很远的地方。
终于捉住这个人了。
不敢走近,只是躲在远远的一处看。
修长清宁的大手,薄而有型的肩,散漫干净的白衣,格外好看,有点绝尘。
却在目光触碰到漂亮面容的刹那,眼神不自觉移开,血流急速上升,脸颊莫名地就涨红起来。
——奇怪。
——以前虽然也会特别紧张会呼吸困难,但还不至于才望一眼,脸就红得像个熟透的番茄!
乐雪搞不懂自己是怎么了。两手仓皇捂住圆圆的脑袋。
她还没有意识到,如今的西洛已经变了。
已经十八岁,是个成年人了阿。
——随着骨架脱高成形,体内暗涌的修为也更加凌厉深不可测,一日千倍的精进速度,多年闭日的苦习,修化的力量是何等惊人。平日会隐藏很好,但方才的修习被突然打断,力量自然会游走出一部分,同时裹着强势惊骇的雄性力量一起释放出去。
异性相吸,千古不变,乐雪当然看不出那些无形中、逐渐脱出幼年的变化,她只是觉得眼前的人个头又高了一点点,手又大了一点点,腿也更长了一些,身体还是柔柔弱弱,病病歪歪的……却丝毫没有去想过,如今这个人,已不再是那个十三四岁恶毒阴森的孩子,而是一个极度高强又过份沉静和隐藏的大人。
圆圆的脑袋低垂下去,乐雪又不开心了!一定是自己哪根筋坏掉了!完了完了,以后可怎么见他阿!
西洛静坐在榻上,闭阖双目,能够感到暖热的鼻息就在某一处,忽快忽慢,连着那颗脑瓜子一起扭来扭去。
这家伙又在搞什么鬼。
想瞪她两眼,但想到刚刚释放的恶气还未收尽,万一睁开眼又游出一些戾气,把小水獭吓跑了怎么办。唉,那还是在等等吧。
扭来扭去的水獭眼睛经过窗棂,却霍地目光锁住——
窗棂旁的桌上,安静摆放着一本古老树叶制作的典籍,残枯的叶面,孵化着紫色诡秘的符咒。
——那是被禁止修炼的邪咒,《化生咒》!
天、天呐!西洛怎么在修习这种法术!
华樱教作为烟雪国最大的名门正派,每年会封印几册极度无伦理、又可耻可恨的邪术!而那些禁|书总在封藏不久之后,突然不翼而飞!
难道……难道……这些年,丢失的书,都是……西洛偷走的么……
这个地方肮脏无人,难道是为了不被发现,专门躲在这里偷偷研习的么……
《降头术》《阴阳食人花》《吸|精养鬼》《孕尸法》……这些可恨的东西……
小手颤抖起来,乐雪吓坏了,不敢再想。
心中升起股股胆寒。
念起那具森然白骨的骷髅,可以逆生死,肉白骨,何等邪异,想必就是这化生咒了……
偷偷瞄眼西洛,他还在闭目养神……
趁他不注意,得赶紧把它毁了才行!
又点起两根蜡,急匆匆地扯下坚固书线上古老的枯叶,捻在火上,谨视繁复的咒语在火上一笔一划融解消失。
竹榻上的人悄然睁眼,安静地凝望她,没有阻止。
这个白痴!那些咒语早已烂熟于心,烧了又如何。
化生咒是万年老妖的长生秘籍,能够克服大火的伤害。如果能够修成正果,未来就不必再靠睡眠来恢复伤体。即使身体被融成灰烬,也能随心所欲生红血,肉白骨,真正化作不死之身。
西洛从五年前便已开始修习,时隔半载便按照书上的指示,用十五日缓慢自燃,身体燃尽后,再用化生咒肉血骨恢复躯体……
十五日的痛苦比十五年还要漫长,那种煎熬无异于在大火中烫伤,忍耐躯体的丝丝缕缕燃烧、溃烂、焦熔……算起来,今日是修成的最后一日,燃尽最后的白骨之后即可功德圆满,大功告成,总算熬到了尽头,连常年冷情的人都不由为此感受到一丝快乐……可是却怎么也没有料到,这只水獭会在这个时候突然闯入,闯入这个黑寂腐臭,肮脏无人的地方……
见鬼。见鬼。见鬼。见鬼了!
五年的心血无疑在她推门的刹那付之东流。西洛也不知该如何感慨世间残酷,毕竟熬过的难受实在太多太多。
凝神静气,暗暗拾落被打散的恶气,免不去余留一些遗憾,但在心底,却是丝毫也没有怪罪于她。
方才,她进来的时候一定被吓得不轻……会不会讨厌自己……
回想刚刚那张因恐惧快要哭出来的脸,冰冷的手指微微有些发抖,慢慢握紧……又要厌恶自己了吧。上次偶然遇见自己杀人之后,几个月都对自己绕道而行,不言一语。这次呢。这次又要等多久。
诸如类似的想法,这些年来,已不会再刻意回避。他已然是清楚地明白,再强的造诣与痴迷的术法都比不得她在自己心中的份量。若是能用今生修为换得与她相伴一世,他一定毫不保留。
明黄色的火焰,映着小水獭的脸。
《化生咒》的扉页,在空气中逐渐燃烧。
白烟徐徐上升,粘在乐雪懵懂肉肉的小脸上。水獭被呛到两口烟,不由别过脑袋,捏住鼻子。但拉开的距离过远,够不到火,就只好踮起脚撅着屁股,凑过去,短短的胳膊在火上动摇西摆,接近燃尽的小块树叶,火势挺凶,小手吓得哗啦啦甩,眉头也绞在一起,怕烧到手。
西洛调换成一个舒服悠闲的姿势,左手撑着下巴,鄙视地观看她,心想,好笨,拿把小刀支住,不就好了。
习惯无休止地鄙视她,无休止地嘲笑她,无休止地欺负她,却也是无休止地沉溺于和她在一起。
为什么要如此沉溺呢。
西洛也想不出。
如果非要憋出个理由话,那可能是,西洛觉得乐雪很美,美的不可思议——
毛茸茸,软软的,水獭脸,身体每个部位都可以用小小的或者短短的来概括。
眼睛小,睫毛短,鼻子小,嘴巴小,侧脸有可爱弯弯的弧度,身形称不上苗条,偏矮,还有点肉肉的,脸颊,胳膊,胸脯,小肚子,屁股,小腿,能看见的地方,都是鼓鼓的,不属于肥胖,但有水桶圆墩墩和谐的线条。
——天呐,五官小,身体鼓,这样的人,太普通,也太多了。在街上随便一抓,都大把大把的阿。
世间公认的美女,通常是大眼睛,长头发,瓜子脸,清纯,娇柔,妩媚,楚楚可人……
西洛承认她们“倾城倾国”,“出水芙蓉”,“国色天香”,因为她们有大眼睛,长头发,瓜子脸……
但是,他不承认她们是美女,因为她们没有水獭脸,小眼睛,水桶身……
在西洛的眼中,一切美丽的标准都是以乐雪来衡量的。乐雪的眼睛有多大,美女的眼睛就该有多大,乐雪的身体有多圆,美女的身体就该有多圆,乐雪的四肢有多短,美女的四肢就该有多短……
——天呐,奇怪的审美居然真的存在阿。
不但存在,还在他的心底长久扎根,越长越深,打从对她心动的那一刹那起,就根深蒂固再也没有改变过。
专注于销毁赃物的“美女”,突然发现塌上的人在看她!
小手猛烈颤抖两下。
眼里闪过无数惊措、慌张、紧张、害怕、激动种种复杂的情绪……最终深吸几口气,平复胸口,镇定下来。
扫除余光里的人,特别礼貌、平静、关爱地说:“如果长老发现你偷书,一定会赶你出去的,还是烧了吧。”她说得很慢,但是手里连撕带扯的动作已经加快。不能给他机会。赶出教事小,万一这些来历不明的邪术是胡写的,把好好的人修炼死了怎么办!
西洛的眉目依然清宁,没有动容。
但胸口已经腾升出闷闷的不爽:又来!又是这种语气!
礼貌,平静,关爱:“奶奶带了雪莲回来,我放在你寝所桌上了,别忘熬成粥喝掉,奶奶嘱咐过,雪莲对你身上的血毒有好处。”
又来!
西洛想冷笑。但是没有。
礼貌,平静,关爱:“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你跑出去十多天,起码应该向他们招呼下吧,找不到你,他们有多担心,我也担心你。”
那是一句肃穆正儿八经的“我也担心你。”
西洛想在下一刻狠狠嘲笑她,“你当自己是谁,我妹妹?你也配。”,但是他紧紧抿住嘴唇,没有动。这样刺伤她的话一旦说出口,脸皮薄的乐雪恐怕很久很久很久很久都不肯再看见自己。
从乐雪十四岁以后,便不轻易表露情绪,不轻易闹,不轻易哭,也不轻易笑。
起初,他没有在意,心想,毛头想做淑女,未尝不是件好事。
可是,渐渐的,他发现,似乎不止是那样——
毛头不再轻易和自己走近,眼神疏离,那只平日无意识会拉自己的小手也变得拘谨起来。也不再轻易和自己交流,只在必须的情况下,才用一种家人式教育和关爱的方式对自己说话。
——会带给人一种错觉:好像一直以来,他只是她关系疏远的哥哥,而她是一个安静陌生的妹妹。
“天晚了,我回去了。”乐雪收拾干净烛台的灰烬,转身抱起波波,头也不回,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就飞速走了出去。好像多留一刻都会特别嫌弃。
——离去的背影,缄口沉默和匆忙。
又是那个样子……
西洛的心口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堵住,梗着异常难受。
煎熬过的,是无数个暗器、毒|药、术法的日夜苦修,剩余的就全部被这样匆忙和沉默的背影占满。
几年间,乐雪一直保持着一个行径,每隔两三日,小水桶就会在华樱教中“滚”来“滚”去……直到“滚”到西洛。
西洛一直都知道,一直很确定,完全不怀疑,她就是来“滚”自己的。
虽然好似是不经意的路过,好似是碰巧的经过,好似是偶然的相遇……
虽然习武堂里,饭堂里,书阁里,每天走来走去的人有那么多,少说几百人,跑来跑去的也有那么多,多则几千人……
但哪些是冲自己来的,哪些不是,他一眼就看得出来。
尤其是乐雪那种脑袋僵直不动,走得走得撞在墙上,他稍许靠近一下,小肩膀就吓得颤抖起来……
还会缩在某个东西的后面,树的后面,房梁后面,书架后面,窗棂后面,甚至桌子的下面,身体别扭地侧着,瞟来两道哀怨的窥探,只是两眼,就匆匆离去。
爷爷时常嘱咐雪儿把他看住,她就用这种哀怨的方式来盯梢?
那个匆忙又沉默的背影……呵呵……自己是得有多让她厌恶,才会根本不想看见!
憋闷着火!
嘴角泛起一抹鄙视,呵,简直可笑!
但。
自己何尝不是一样的可笑……
常久驻留在一个地方,人少的地方,安静的地方,有水的地方,给她制造一种假象,以致于她轻易“滚”到自己,不会“滚”错……
……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其实,向来不那么贪心的,向来不那么勉强的,向来也很无所谓又特别不耐烦的……
可是,每一次看到,还是会难受,还是会梗着闷闷没有道理的火,还是会极度想要冲上去狠狠吼她,把她挽留住!
但是,如果那样做的话,如果捅破它们的话……她会不会也从此消失了呢。
连这唯一一丝残留于今轻易吹破的牵线也从此断去了呢。
虽然在心底里是痛恶妹妹那样的礼貌,痛恶妹妹那样的关照,痛恶妹妹那样的敷衍……
但总是在痛恶她缄口不语的同时,自己也始终抿嘴沉默,极力克制着,克制着那些滑至嘴边既将脱口讽刺至极的话不会流出……
而这一切,只是为了让这个不属于、又厌恶自己的人,不过早地、在自己生命的轨迹里消失吧。
说到底,次次嘲笑她的同时,何尝不是连懦弱的自己一起也嘲笑了进去。
空荡荡的房间,四面高壁,又变得暗寂无人……
她已经走了。
苍白的脸上,眼里妖异的亮色,渐渐黯淡。
在那丝还存余她身上淡淡水果香的空气里,慢慢平静下去。
冰冷的湖水和淡淡的水果香,交融的气味里,两个人始终在一起,一起长大……
恍惚能够看见十二岁的小乐雪推门闯进来,圆圆的脑袋趁自己睡着吱扭扭巴过来看,在鼻子上抓两下,又到处好奇的蹭……
看见桌上的禁|书,会跳起来,态度不佳,畏惧兮兮:“你、你是坏人!居、居然偷书!我要去告诉长老!”……
奶奶要她捎来的东西,都神经大条:“放你桌上了,爱喝不喝!”,可能压根没在桌上,最后会在床上,凳子上,甚至床下面找见……
天黑要离开的时候,颠出去两步,又突然蹦回来,低着脑瓜子凑过来,吱吱唔唔恳求,“我跑出来,不要告诉爷爷……”“外面黑,我们一起走吧……”“我饿了……请我吃夜宵吧。”诸如类似这样依赖娇惯的恳求。
有时候意外合拍,烟火节,一个讨厌人多,一个害怕爆炸,就默契的,“去看剧吧。”“好阿好阿,你付钱。”“想得美。”“哼!那我去告诉爷爷你昨天在朱家馆赌博!”“想死么。”“呜……”“再哭……”……还是拉着她一起去了,还没看完,脑瓜子就靠在肩头睡着了……
教里憋闷得太久,背着爷爷去魔灵谷玩,朱雀要飞走的时候,却被那个脑瓜子捉住,吱吱唔唔,“呜,西洛,那个、那个我不告诉爷爷……你可不可以帮我个忙……”,“……”,“能帮我在魔灵谷上采山菊吗。”脸红扑扑的,“我想送人……”。又是那个令安澈!“好阿。”阴森。“那、一定要白色的,白色的山菊哦。”激动。回去之后,脑瓜子抓出一兜蜈蚣和蟾蜍,吓得大哭……然后,自己狠狠挨了爷爷一顿抽。
脑瓜子特别馋,什么都想吃,梅花饼,莲叶羹、糖蒸酥、桂花糖,吉祥果……哇,有那么多好吃的,每一种都想吃,可哪有那么多钱,就颠过来,口水兮兮,“我们一起买吧……”两个人的零用钱加起来才够买两种,就掰开,各分一半,分不均匀,脑瓜子就把大一点的给西洛,还蛮谦让的阿,这样,一份钱就可以吃两种味道,脑瓜子很开心,从此经常找西洛一起买……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西洛学会了赌博……然后养出了脑瓜子吃货和让他请客的习惯……
……
那么多,那么多,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可,为什么,现在全变了?
他不知道乐雪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变成一个陌生的妹妹。
已经极力收尽恶气不去惊吓她。
极力压抑恼火不去嘲笑她。
极力克制妒忌心不去伤害她的朋友。
极力减轻洁癖的固执容忍她带着脏兮兮的动物在自己房间跑来跑去。
师傅、长老、符咒、典籍的确教会了自己武艺却没有教会自己如何追求心爱的人。但自己未尝不是没有尝试过,尽可能的努力改变,去迎合她的喜好。
如果短时间内不予,那么他愿意等,等到她能够把自己当成一个男人来看待,等她能够接纳不会笑又寡言的自己。
然而,无数个岁月里的等待和包容换来的又是什么呢。
……
又是什么呢。
……
苍白的脸上,眼睛安静阖住,缓缓平复心境。心底却止不住滑出一丝烦躁,一挥手,哗——!四面高墙齐齐割裂为两截,房屋倒塌,连着依靠高深修为维持出的寡淡面容,一起撕裂。
黑幕下的梅花林山口。
乐雪正要回华樱教。
毛蓬蓬的脑袋一颠一颠蹦哒至山口。
在山口拐入下坡的刹那,忽然圆圆的身体弹跃了出去。
朝下倾斜的山道上,一个墩墩的弧度飞跃很高!
“耶——!”
又见到了!
乐雪好开心!
一头热的小疯子特质在黑乎乎无人的山林中漏了出来。
微风吹开她的发际,白芒的风灯照在她红扑扑的小脸上,衬着粉色的梅花恍然间异常美丽。
乐雪想,自己是幸福的。
——只要作为妹妹的话,就可以无所惭愧、理所当然的陪伴在西洛身边了吧。
折下坡道两旁树荫上的梅花,细细闻了闻,淡淡的梅花孤独幽雅的清香。
每一只花朵的生命都如此短暂,一日绽放,春去冬来,无数凋零。
——而她,也是这样一个孤独、生命短暂、又没有未来的人吧。
——如果有一天,我死于你手,或者他手了,你会知道我喜欢过你吗。
温柔的粉色、莹白的花瓣,沿着乐雪的轮廓飘落,仿佛沉眠无痕的小生命,仿佛轻柔聚合的云,仿佛恬静柔软的同伴,提着无数的温暖,连接在乐雪的心口,比雪花更轻盈,比雨滴更稠密,直到黑幕下山坡的尽头,消去那抹土肥圆幸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