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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之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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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三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落了山,昏暗夜色从窗缝门边渗进屋子里来,带走所有的光。管家送来的饭菜,摆在桌上,早就凉透。床上的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各自僵直。面对叵测未来,他们正在努力想着办法去应对。可不知为什么,总有天命不可违的无力感。
皇甫释然固然是不想死的,他现在所有的坚强,令人难以想象,那也无非是因为他至今活着的缘故。
顾回蓝固然是不想他死的,这是他最好的朋友,如果能选择,他情愿是自己而不是皇甫释然来面对这一切。
皇甫释然不想死,但他仍要扮作坚强,因为顾回蓝呼吸之间夹杂的轻轻叹息,他听的一清二楚。所以他绝对不能先认输。
顾回蓝不想皇甫释然死,但他仍要扮作不在意这件事,因为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个好朋友,他是决计不愿意别人因他有一丝一毫的不快。所以顾回蓝在黑暗中,慢慢练习婴儿时就学会的笑。他知道,一笑千金,其实还有另一种解释,那就是可以变作无价的鼓励,比如现在。
“释然......”
“顾兄......”
二人同时开口,称呼在耳边交错,惊起一片心悸。
沉默。
沉默又一个时辰。
顾回蓝终于练好了笑,自以为自然而然的轻笑后,他终于率先打破沉默:“释然,我们再从头把事情梳理一遍可好?我总觉得我们遗漏了一些蛛丝马迹。”
皇甫释然道:“你是说药侠?”
顾回蓝应道:“这里又没有杨柳衣,枢问的事咱们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的。他死于六六大顺之手,而六六大顺归属同仁当铺,枢问这条性命必定也是按同仁当铺的规矩来的。要么是被人交换,要么是他抵命做押。杨柳衣一直误会咱们,是因为她相信是前者,而换命的是咱们的仇人或者是记恨枢问的人。这件事你怎么看?”
皇甫释然想了想:“她怀疑的并非没有理由。但是如果真是那样,枢问家人为什么要殉葬?记恨咱们的人,买的应该是咱们的命;记恨他的人,一命换一命。死一人,也只能杀他一人,同仁当铺的规矩绝无例外。就算有什么人,恨到不肯放过他妻儿老小,怎么不设法让六六大顺同时杀戮呢?”
“会不会枢问的家人的殉葬,是抵命?他们也可以和同仁当铺做交易。”
“交易自然可以,但为了交易把枢问唯一的血脉也搭进去,恐怕就讲不通了。况且,咱们一路走来,没听说六六大顺又犯下那个灭门血案,对不对?”
顾回蓝抿紧下唇,他其实不太愿意想这件事,毕竟枢问帮过自己,但现在,似乎是箭在弦上,逃不开,躲不掉,只能继续抽丝剥茧,把真相找出来,或者关键问题就藏在枢问身上:“所以,是后者。枢问用他一家人性命,和六六大顺做了交易。他一个医者,救人无数,怎么可能泯灭天性去杀人?或者真如咱们所料,同仁当铺一命抵一命,可以夺命,也可以保命。枢问是要为了要保护谁。”
皇甫释然道:“按六六大顺的行动来看,这被保护的恐怕就是咱们两个。”
“保护咱们一路顺风,去飘摇岛?”
“是,澹台兄弟身上的剧毒,是飘摇岛治的,破了药侠所定期限。”
顾回蓝长长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说到这一步,要捅破最后这层窗户纸:“有了澹台兄弟的前例,他必然想到你。他想你上岛去医治,却又担心你不去,或者走不到。所以他送上一家人的性命,给同仁当铺,让六六大顺保着咱们去。咱们还因此亏欠了他,而不得不顺着他的意思,去那个岛。”
皇甫释然也叹了一声,世上总有这样一种人,视声名超过一切,包括性命。事情已经水落石出,枢问之死是他以命在打赌,跟飘摇岛博弈,看在医治自己的这件事上,到底谁赢谁输:“他医人医太久,自己病了都浑然不觉。只是可惜他一家老小也......”
顾回蓝苦笑道:“回来时我曾想到这一层,也想旁敲侧击,看杨柳衣知道多少。那时候你拦住我,我就猜,你应该也想到了。”顾回蓝没有说,若非这个口信,估计杨柳衣也会和枢问家人一样无辜殉葬。反正是交易,多筹码多胜算。还可以顺便在他们身上,再多加一条人命......
“释然,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皇甫释然笑道:“又或许这是一次契机。飘摇岛能以毒攻毒,能治澹台兄弟,说不定就能医我。”
顾回蓝道:“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一件,我说的是害你成了枢问的赌......”他忽然住了口,因为黑暗中,他感觉自己放在皇甫释然枕边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了一下,很轻,很暖。
一如皇甫释然惯常的微笑:“顾兄,其实.......你请药侠出素园的那件事,枢问跟我提起过。”
顾回蓝摸了摸鼻子,黑暗中没人看得清楚他的脸色,但他仍是不自觉抬手遮了遮脸,如果枢问只说过那一件还好,若是提了更多,他只怕又惹皇甫释然不高兴。下意识摸摸自己的右手,那个触起来还微痛的疤痕,顾回蓝心道,尤其这件,不能让他知晓。急急转移话题,问起澹台兄弟,和那神秘非常的飘摇岛使者:“飘摇岛使者真的来自飘摇岛?一百年的工夫,他如何和岛上联络?”
皇甫释然却道:“顾兄,你仍是不肯问我吗?”
顾回蓝悄悄又摸了摸鼻子,纵然早料到皇甫释然心里最担忧的,也偏偏不能去问,因为不管刺多么小,它都是刺,刺进去会疼,拔出来会伤。他三番五次故意岔开,也是基于这样的考量。
很多事,就像怪物,你越躲,它越追。顾回蓝当然明白皇甫释然的意思,他身上蹊跷到极点的毒,从头到尾,根本没有一点线索。好像有一块石头,不知从谁的手里扔出来,也不知道会砸向什么地方什么人,顾回蓝只知道,它抛出十年都还没有落地,甚至连方向都不确定。
皇甫释然的身上是什么毒,是一种还是许多种,为什么有一连串诡异表现,到底什么人下的,什么时候下的,为什么下,他要的又是什么结果!
这所有一切问题,白纸一张,任他们从奇异阁走到龙溪山庄,几百里,大半月,一无所获。顾回蓝重重的垂下头,若非林子的蛇,半路杀出,恐怕他们至今还猜不到,皇甫释然是中毒还是病患。
思来想去,一团乱麻,顾回蓝烦躁的抓抓头发,他已经完全糊涂了,脑子里好像有几根弦,越缠越紧,拧成一个死疙瘩。最后和最初一样,没有任何头绪。
“释然,无论如何,先找到飘摇岛,解了你的毒再说。”花了一盏茶的工夫,伶俐如顾回蓝,思绪翻箱倒柜,却也只有这么一句。
夜更浓了,明月、稠星,似乎今晚都没有来,屋里屋外,皆是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顾回蓝等了一会,居然没等来皇甫释然半句回应。急忙转过头去摸索,却一无所获,除了唇上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擦过,有些奇异的感觉。
“释然,你房子里有小虫子。”依稀记得那一年,皇甫释然还盲着,顾回蓝就把这间小院所有的门窗都糊了黑纸,然后拉他躲进屋子里捉迷藏。那时,也有什么轻轻擦过嘴唇,和现在相同的感觉,清清楚楚烙印在顾回蓝的心里!那时,他说的就是这一句。
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自己话音未落,房间的灯已经亮了,皇甫释然不知从哪里扑过来,准确的抓住了他,眨了眨那双不惹尘埃的大眼睛,那双黑黑的瞳孔中,有他。
他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复明就是从天而降的非常惊喜,力量之猛,几乎一下就能把他从地下弹到九霄天宫去。可没等他跳起来,皇甫释然已经咿呀着手舞足蹈起来——他确实不盲了,他陷入既聋且哑的又三年。
清清楚楚的眼前一黑,那一霎那的感觉,就像被冥冥中一只神通广大的手,轻轻松松从凡间带进鸟语花香五光十色的极乐之地,见识一眼之后,又被推下刀山油锅,火热炙烤的地狱去,永无超生。
清清楚楚的嘴巴里、心里就像灌了一锅黄连汤,说不出的苦。
但他仍是得笑,因为皇甫释然眼中闪过一丝的惊惶,他很需要自己。
而那时和今日,何其相像。
于是,今天,当灯亮起,顾回蓝预备好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给某人看,因为他需要自己,和以前一样。不过,仅仅瞬间,顾回蓝脸上的笑,就烟消云散,他看见——房间里除了皇甫释然,还多出另一人,手里握着一块黑黝黝的火石。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