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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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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呼啸的风声卷过耳畔。
鬼梁天下慌不择路背着他全力狂奔，水晶湖的流光溢彩在眼中逐渐模糊，凝为幻梦般的景象。
他想，原来真正的濒死是这样一种感觉。
宁静温暖。
往事模糊地在脑海中反复浮现，黑衣黥面的认萍生立于翳流祭坛前，仿佛轻轻冷笑了一声。
生命，不算长也不算短。
热烈绚烂，暗无天日，亦或平静祥和……说不上哪一些在他生命中占得更多，此刻所想，却是细碎简单。
阿九不再需要苦糖了。好在他已远走高飞，省下自己“吾家有猫初长成”的适应工作。
朱痕的好酒注定被赖掉，哎呀朱姑娘，可别计较才是。
但愿今后羽仔能笑一笑吧，虽然自己易容后已经装模作样地笑了个够。
有牵挂，却不必后悔。
曾经遗憾深重，如今画下句点；而那些少年仔，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一叶扁舟顺流直下，渐渐燃起火焰。
轻微的噼啪烧灼声在小舟再无法承载之时，被清澈水流吞没。
中原药师慕少艾，终归于天地清流。
2.
忠烈王府总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久负盛名，少主笏君卿自是不敢丝毫怠慢，一目十行地拆看岸上卷宗。
……只是旁边坐着这么个人，很难完全不受影响。
笏君卿调整姿势避免直视那人，密密麻麻的文书看得双目发涨，偏偏那人茶水糕点不断还有意无意地咂嘴称赞。
终于忍无可忍，放下手中卷宗，扶着额角叹气：“慕少艾，你真是闲得令人刺目。”
“哈哈，好说，慕少艾一介江湖游医是比不上少主千钧重担日理万机。”
笏君卿闻言愈想叹气。
说起来这医者对父亲有医治之恩，入府以来倒也与他颇投缘，若非如此，怎会允他公然溜入文房心安理得享用自己的茶水糕点。
分明年纪相仿，一个忙得天昏地暗，一个玩得不亦乐乎，如此鲜明对照，难免心生愤懑。
“慕药师，悬壶济世之任也不轻，你还要悠哉游哉吗？”
“呼……忠烈王肩负武林公义，如今贵体欠安，吾当然要尽心医治，待他老人家彻底痊愈再继续济世救人啊。”
“好喽好喽，休要与我油腔滑舌，你我并非初识。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黑发青年目中慵懒之色敛去三分。
“不知少主欲如何处理西苗异动？”
笏君卿一怔：“你是指‘翳流’？”随即感到有些意外，慕少艾一向专注救治病患，几时关心起这些事？
“翳流神秘莫测，目前尚未引起武林众人关注，你如何得知我正在调查此事？”
黑发青年垂下眼帘，掩去眼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瞒少主，前次为王爷诊脉之时，王爷正在翻看几幅探子描摹的翳流之人丹青——”
“嗯？”笏君卿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怎样？莫非有你旧识？”
“这嘛……”
3.
与溯流云的相识，缘于一株药草。
珍贵的药草，正如绝色美人一般，遗世独立，长在深山无人识——于是医者必修的课程，自当有辨药采药一门。
彼时慕少艾即将出师，领了师尊的试炼任务一面逍遥山水欣赏各色风光和美人，一面沿路救治病患，几个任务竟拖了一年之久。
算起日子方惊觉期限将至，赶忙着手完成最后一项，省下被师尊揪耳碎碎念的麻烦。
在山间找寻数日，总算找到那株珍贵药草。
绝壁生根，风中摇曳，花苞仍紧紧闭|合着，不肯绽放。
慕少艾在崖下巴巴地等了七日。
第八日清晨，朝露滴落脸颊，打断他的美梦，抹了把脸睁眼，竟看见崖上一道人影飘飘忽忽下落，目标似是自己那株宝贝药草。
“哎呀，真是夭寿、无公德、趁人之危……”运起轻功提气飞升，口中念叨的言辞在看清对方身形之时变为了：“……颇有风姿的程咬金。”
两人在半空出招试探几番，越是交手越感蹊跷，便颇有默契地同时收招，翻身上崖。
“呼呼，想不到荒山野岭遇故人。在下慕少艾，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八分确定对方身份，慕少艾熟稔地主动打招呼。
女子听他自报家门，眉头一皱，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知好色则慕少艾？”
“哦，原来师尊曾向你提起？”慕少艾笑眯眯地理了理衣服。
“并无，联想到而已。”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报上自己名姓：“溯流云。”
言罢，转身往悬崖边上凑近了些往下看。
“耶？耶耶？素流云？那朵黑心莲莫非还有未现世的小妹？”
慕少艾捂着心口模仿某无良朋友的语气倒退一步。
“是‘溯回从之’之溯。慕姑娘，你不会还想继续与我闲聊吧？”
“咳，慕……姑娘。”多少有些被对方严肃的表情噎到。难道又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同修？嗯，不可大意。
却见自家素未谋面的同修回眸一笑：“你还未明白师尊的险恶用心吗？先完成试炼者为长。”
——话落，两道人影眨眼间一前一后飘下悬崖，拳脚未歇，口中亦是忙碌。
“云姑娘，不觉得有一名师兄很好吗？”
“慕姑娘，师姐会好好照顾你。”
“哎呀同修相残为哪般。”
“要怪就怪老不修的师尊挖坑给徒弟跳吧。”
“嗯，我深表同意。”
慕少艾巧运脚步，赋雅风流飘逸尽展。最终溯流云棋差一着，被慕少艾抢先拔出石缝间的药草。
“师妹，承让承让啰。”
溯流云脸上瞬间闪过几丝咬牙切齿之态，随即又变回雷打不动的平静。
“名已定，还请慕姑娘借药一用。”十里外的村庄恰有病患亟需此药为引。
慕少艾晃了晃手中药草：“是师——兄。”
溯流云用力地瞧着他，不发一言，一直瞧到慕少艾都不自在打算询问，才突然开口道：“慕姑娘究竟有多好色？”
一怔，手中药草已被夺。
“十里外肖家村，救人如救火。”
倩影绝尘而去，慕少艾原地站着看看天边云朵：“多好色？嗯……亏她想得出来。哈哈，真是趣味！”
便也运步追赶，带着点兴致盎然。
4.
选择从医之人，总是会有不同的动机。
慕少艾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拜师学艺的初衷，似乎是觉得肚子太饿于是跟着师尊走。兵荒马乱的年代，记忆惟有灰色沉闷，他没什么精力去回想那些。
不过溯流云学医的原因，他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家传怪病，亲人接连病逝，只剩下她与小弟相依为命。
他见过她的小弟，看起来弱不禁风。
这情状，正是催命符般逼迫她拼命用功，于是才有与他相比不遑多让的医术。
听她说完缘由，慕少艾找不到安慰的言辞，毕竟已经挺过这么久的时间，她不再需要安抚，可以一肩担起。
出师之后便是没完没了的忙。
师尊外出云游，上门的病患一律扔给两名弟子诊治。
慕少艾平日悠哉游哉，也有一颗实实在在的救世心，嘻嘻哈哈却见不得凡人病痛。
溯流云则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理论联系实践。
合作愉快，声名鹊起。
溯流云弟弟的病情，也略有一分起色。
如此合作一些年月，师尊似也感到无可教授，便打发俩人自行外出历练。
分别之际，慕少艾北上，溯流云南下，各道一声保重，二年一聚，讨论医理，共研疑症对策。
走走停停互相观望，悬壶济世，不堕医者父母心。
彼时江湖血浪，离他们似乎很远很远。
5.
慕少艾并不知溯流云的家传怪病究竟是何状况。
因此当这一年，他与溯流云为一名病患诊治，连续四天三夜不眠不休终于从阎王手中抢回病人性命之时，溯流云突然呕血倒下四肢抽搐的景象，令他一时失措。
医者最是难自医。
摇曳的烛光中溯流云安静昏睡着，慕少艾却无法平静。
他为她诊了脉，异常的脉象显示这并非近期才发作的病症。
那么……她强撑了多久？
并不是首次面对病痛和死亡的阴影威胁，但这次是在亲近之人身上降临。
不曾见面却暗暗以彼此为竞争对手的少年时期，出师多年的历练扶持。
如今她正韶华极盛，难道就要消逝？
沉睡中溯流云缓缓张开眼，疲惫地叮嘱他不可让小弟知情。
“我知晓。安心休养，近期勿再轻动。”
“保住性命做有益之事，我记得清楚。”
慕少艾站在病榻前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会设法。”
溯流云疲累地喘了几下：“多谢。其实，我有心理准备……”
慕少艾以手势截住她的话头，重复道：“我会设法。”
溯流云默然回望。
“……多谢你。”
6.
他翻遍医典，遍寻天下奇虫异草。
溯流云似乎感到生命无可挽回的流逝，大胆以身试药，竟是想为唯一的亲弟弟找出根治之方。
那年春|光正好，经慕少艾和师尊会诊调养后暂时转危为安的溯流云动身，面西而行。
“西苗医术虽诡异，但不妨一探。”
她这样解释。
师尊考虑一番，觉得应也无妨。
慕少艾当时诸事缠身，无法与她同行。
逆流而上的船摇晃着即将扬帆，慕少艾望着逐渐升起的帆面，忽然有种莫名冲|动，暂且抛下其他，随她前去，直到确认她能够平安无事。
船远去。
理不清的思绪，让它就这般凌乱着吧。
相交多年，如何信不过她的医术。
……
三年后，清减许多的身影再度出现，病情已然平稳不少。
日子似乎又回到从前，把盏夜谈，联手制药。
约莫半年光景，新药方成型，溯流云的羸弱弟弟也终于得到一次较为全面的医治。
她在药房整理药草，苍白的脸上有着奇异的红晕，目光清澈而热烈。
“尚且无法保证长久效用，但目前看来确有起色。”
慕少艾忽然伸出一手按住她的肩：“你也是病人。”
溯流云抬眼，眼中神采莫名。
“我有分寸，不会强撑。该开口时，我不会对你客气。”
“哈，听你这句话，我倒感觉心坎凉飕飕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