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装神仙(2015重制)》徐鹭羽

3、旁观者

　　周三惯例只上半日课，剩下半日是自修。我搭着CA专属的有轨电车出了校区，到商店街把杜小西的专辑一张不漏买了个遍。这个月的零用钱基本上就交代在这了，但路过饰品店的橱窗，看了一根淡黄色的缎带半天，还是买了下来。
　　老实说，我没有迷过什么偶像，原因是不太喜欢那种造作出来的形象。杜小西也不例外，从笑脸到说话的腔调，一举一动，都带着训练的痕迹。我当然知道身为偶像讨别人喜欢是生存的根本，这不是什么过错，只是无法欣赏。
　　她明明疲惫难受，却露出精神百倍的笑脸签名合影。
　　心不甘情不愿，却把喜欢的缎带送给别人。
　　就为了不让他人眼里的形象出现瑕疵。

　　可是……我想起她那双比一般人都小的手，请求的时候五指相抵在胸前、满怀敬意而同时接过他人礼物的一双手，七分虚假的欢欣后面偏偏有三分真诚的情义。
　　她竭力扮演着的这样一个“杜小西”，似乎并不是和她隐藏的自己那么不相同。

　　如今的mini唱片只有直径三厘米，我小心地从唱片盒子里捏出那张屡次卖到脱销的《爱你哟》，塞进以前从中古市场淘来的半旧播放机里。播放机是浅蓝色纸风车的造型，没比唱片大多少，质地也很轻薄，可以直接夹在耳朵上。
　　不得不承认这首歌写的很可爱，曲调活泼明快，杜小西的声音又清又甜，像撒娇一样。

　　“告诉我吧

　　可否时常看着我
　　我不想再走丢
　　到外面冰冷的世界去
　　到看不见你的地方去

　　好安静 变成自己一个人
　　可是我会忍耐着
　　请你快找到我吧
　　这一次也原谅你
　　因为我
　　爱你哟～

　　……

　　你知道吗
　　这是因为
　　爱你哟～

　　爱你哟～”

　　听着听着忍不住跟着哼，却又突然想到杜小西说的一句“再也不想自己一个人啦”之前短暂的沉默，觉得感觉有些微妙。
　　我歪着头思考了几秒钟，却被打断了。突然注意到杜小鸟在街对面走进了药店。我认出她来，是因为她又和今天的杜小西穿了姐妹装。但是杜小鸟此时把及腰的卷发全扎了起来，还戴着眼镜，街上并没有人注意到这是电视上威武的杜小鸟。
　　我发了这一会儿呆，就看到她拎着药膏和创可贴出来了。为什么看得出呢，因为杜小鸟美把这些装在小袋子里，她是整盒买走的。
　　心里不觉就跳了一下，为什么需要这么多……
　　谁受伤了吗？
　　杜小鸟？是不是因为她一直参加DPPK，所以有些伤呢。

　　我摇摇头，也不知道神仙受伤是不是也像人一样折腾，毕竟我家也买不起一个神仙，无从知晓。
　　下午的阳光温暖，我听着杜小西一首又一首欢快的歌，坐在喷泉边的长椅上出神。

　　这样好的天气，商店街四处弥漫着轻松愉悦的气氛，看着来往的行人，很少有像我这样独自一个的。
　　A国人喜欢热闹，我也一样。

　　A国在约一百多年前独立，是合并四个国家而成的超级大国，独占一整个环海大陆洲，因此本国人有时候也会称A国为本洲。经历独立前的大小战争，本洲不仅是如今世界上领土面积最大的联邦国家，更是科技最领先，经济最发达的一国。
　　而我目前就读的CA国际综合学院，则是坐落在A国内陆的杏花市。
　　杏花市是直属联邦政府的大市，与沿海梨花市，首都十字花市，并称本洲三花。
　　A国城市多以花草命名，因为气候宜人，全国在一年当中鲜花盛开的时间很长。但A国最著名的特产早就已经不是花，而是“神仙”。
　　占总A国人口数1/16的“神仙”。

　　从长椅前面经过的人们，三三两两，或亲热挽着手，或彼此交谈着，好像都和朋友亲人们在一起的模样。A国的气氛到哪里都是这样，好像无比地亲热温暖。
　　可是每当我仔细看，总能在很多“人”身上看到条形码，代表神仙的条形码。或在发丝散开的颈侧，或在衣袖外露出的腕口，或在裙子下的脚踝，甚至在留海遮掩的额头。
　　这里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依赖神仙了。
　　街上的行人们，到底有多少个是真的和“朋友”“亲人”在一起呢？也许只是按照着主人心意穿着打扮、听从吩咐的“神仙”？

　　我是真的不知道。
　　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我并不是从小在杏花市长大的，而是出生在一个不那么富裕的小城市，被姨妈养大。我很感激姨妈一家人，但姨妈毕竟有一儿一女，并不亲近。我时刻觉得自己像个外人，也不知道怎样做更好。直到升上高中时，因为成绩优秀而申请到助学贷款，又获得杏花市的全额奖学金，才终于进入CA读书。我做不到更好的，至少现在不是个负担，希望能成为他们的骄傲。

　　初来杏花市，也曾被当地人的富裕和优越震撼，不过很快习以为常。
　　在小城市里难得一见的神仙，也很快见惯了。
　　他们（它们？）实在是很像人类，我感叹着科技的神奇，却又微妙地怀着一点敬畏和疑惑。

　　神仙，既不是神亦不是仙，但到底是什么呢？

　　我在长椅上微微俯身，把手肘支在腿上，撑着脑袋注视圆盘喷泉正对着的巨大的店面。店面分两层，第一层是四面落地玻璃墙，让人一望到底；第二层则隐藏在蛋壳白的拱形顶部内，最上空悬浮的影像来回播放着全息广告，人造的小鸟上上下下绕着飞舞。
　　这是一家旗舰店，贩售“罐装神仙”的旗舰店。

　　一左一右立在玻璃大门外的两个店员，一模一样的脸孔和身高，统一的制服，精致整洁像完美的绅士。注意到我盯着那边看，就冲我露出亲切的微笑来。
　　我不用看条形码在哪里，就猜得到那是两个神仙。

　　啧……人家都看过来了，我是进去逛逛呢，还是进去逛逛呢。
　　以及怎样显得自己不是第一次进去的土包子呢 _(:з」∠)_

　　玻璃墙全然通透，时不时有一行细细的文字浮现出来，绕一圈又消失。我刚刚走进去，正看到一句“B级神仙 189-400-6779736 属于XX先生了！恭喜！谢谢惠顾”从玻璃墙上滑过去。看来刚刚成交了一笔买卖呢。
　　第一层在出售一些神仙用的小东西，四下看了看，实在不太明白都是干什么用的。

　　正研究着那一大盒薄薄的玻璃片一样的东西，就听到有人叫我：“呀，这是不是李微？”
　　我抬头，一个个子挺高，穿着时髦的女孩子正从二楼走下来，身后跟着一个比她更高，同样打扮得时尚，连长相都有好几分相似的女孩。我有点惊诧，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认识过这样一对闪闪发光的姐妹？
　　直到走在前头那个女孩冲这边快步走过来，上来拉我的手，我才注意到，这两个人明明完全长着亚洲人的脸，却都有一双蔚蓝色的好看眼睛。这是一个人数已经很少的民族的特征，那个民族的人几乎都居住在我家乡那边——
　　“蓝蓝？”我一再细看，也忍不住睁大眼睛。
　　“李微你还是和小时候很像啊，我大老远都能认出你！”蓝蓝也是一脸不可置信，“没想到，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

　　蓝蓝真的变了很多，要不是这双特别的眼睛，我都未必敢认她。
　　她是我在家乡读小学时的同学，虽然称不上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但关系一直很不错，她见到我这么高兴，大概是除了我以外再也没能遇见其他幼时的友人了吧。毕竟是这样遥远的分别，连她说话的口音里都完全听不出家乡的痕迹了。
　　当初我们所读的小学是社区里的义务学校，那的孩子都与我和蓝蓝家里一样经济拮据。蓝蓝还有个比她大几岁的姐姐在高年级，午饭的时候会到低年级的教室找蓝蓝。印象中她们感情很好，午饭的时候好几次看见蓝蓝的姐姐把自己饭盒里蓝蓝喜欢吃的东西塞给她。
　　蓝蓝读到三年级下学期的时候，听说她的妈妈再婚了，嫁给一个大城市的有钱人，那个人把蓝蓝两姐妹都接去了大城市，期末考也没有参加就办理了转学。
　　自那以后再没有见过蓝蓝了，我们那样家庭的小学生，都没有私人电脑或者手机，自然也没有联系方式，匆忙一别，也就这样失去了音讯。
　　没想到，原来蓝蓝一家当年是来了杏花市。

　　这么一想，莫非蓝蓝身后那是她姐姐？我自认并不脸盲，长大的蓝蓝虽然变化很多，却还是有着儿时的影子，但蓝蓝的姐姐——不是说长相看不出当年痕迹来了，而是——整个人都有点太不一样，我也说不好。
　　“蓝蓝，这是姐姐吗？”我小声问她。
　　“……”蓝蓝脸上的笑容变得有点淡，随即又恢复正常，“不是，神仙而已。”
　　但是和你姐姐长得真的太像。我觉得这句话说出来就不合适了，更没有去问姐姐在哪里。疑惑地偷看一眼那个比蓝蓝还高半个头的神仙，作为女性她真的太高了，面色温和，低眉顺眼地站在后面，一声不吭，又整齐又顺滑的黑发拨在一侧的肩上，睫毛遮着海水似的眼瞳。相比张扬的蓝蓝，蓝海洋更矜持低调，不过身侧的一只手背上赫然是清晰的条形码。

　　“来了杏花市之后大家都变得爱热闹了，”我笑着问她，“蓝蓝你是不是？难道准备再买一个？”
　　“家里都有一打了，再多也没意思。”蓝蓝拉着我，“三楼是售后服务，我就是带这个来检查一下，她最近基因序列不稳定。”她又指指身后未发一言的高挑神仙，“这个是蓝海洋。你提不少东西啊，来，给她拿就好。”
　　那叫蓝海洋的神仙伸手就接过了我提着的所有袋子，看她还提着不少大包小包，应该都是蓝蓝的东西，而蓝蓝手里一个包都没有。虽然我知道神仙的体力是人类不能相比的，但还是有点过意不去，又不好拒绝，只能说了谢谢。而蓝海洋倒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默默提了东西跟在后面。

　　“走走，我们四处看看！你是要给神仙买小东西？”蓝蓝重新兴奋起来，拉着我不放，“男神仙还是女神仙啊？看起来多大？怎么不带出来？”
　　我把刚才拿起来看的东西放回架子上：“没有啦，我没有神仙。现在也没有什么特别需要用的地方……就是想看看。”
　　“是感兴趣了？”蓝蓝把我往扶梯边拉，“走，神仙都在二楼，我带你看吧，我跟店员都挺熟的。”

　　我被蓝蓝一路拉着上了二楼，她这个性格倒是没怎么变。
　　二楼的客人比一楼少得多，但每一个都有穿着制服的导购带着，可以边看边问。见到我们上楼，一个在旁等候的导购迎上来，伸手把我们请进去，微笑着例行公事地问候：“两位是第一次来吗？”倒是完全忽略后面不出声音的蓝海洋。看来她不算是“人”，连问候也没份。
　　“不是，今天随便看看，你跟着就行了。”蓝蓝显然很熟悉这里，看都不看导购，拉着我径直走进去。

　　店堂里五个圆柱形货架颜色各不同，缓慢安静地旋转着，上面整齐码放手掌大小的金属罐。圆柱货架顶端都用全息影像悬浮一个大字母，分别从A到E。
　　“这个是神仙的分级。”蓝蓝轻车熟路，指着半空里的字母给我看，“ABCDE五个等级，价格跟着级别动，单价A最高，E最低，不过E级都是一组一组卖的。”
　　我倒是知道罐装神仙之间有价格差异，因为雷安琪炫耀过他的雷霆是最昂贵的限量版，白市上有人点名想出3个A级神仙交换雷霆，被雷安琪一顿骂拉进了交易黑名单。
　　不过我倒是不甚清楚这个分级是怎么回事。在电视上看过杜小鸟的DPPK季赛，主持人好像说过小鸟的等级并不是顶级，因此拿到这么厉害的积分是很罕见的，之类。至少我是完全看不出杜小鸟和雷霆的根本差距在哪，肯定不是脸。

　　“神仙是按照什么来分级的？”我不禁一问。
　　“当然是按照能力啦，不是所有神仙都能参加DPPK的。”蓝蓝一指蓝海洋，“她就不行。”
　　跟在一旁的导购始终微笑着，停在一个圆柱货架边的时候降下了货架的玻璃罩，取出一只罐子放在我手上让我看。“小姐您看，神仙最基础的资料都会印在罐子上，分级是神仙最重要的资料之一。”导购不紧不慢地说，“划分等级的根据是能力。神仙虽说是基因工程的产物，但基因在目前毕竟是不能完全被技术掌控的，合成过程中会有自然的差异。这些差异都直接造成神仙能力的不同。”

　　导购从最低的E级开始，简单阐述了五个级别中神仙的差距。

　　｛E级｝别和普通人类几乎没有分别，但耐力相当不错，因为头脑平平，服从性非常好，因此选择作为量产型。有2个一组、3个一组、5个一组、甚至20个一组贩售。是典型的服务型神仙。因为量产的关系，同组的神仙相貌基本一样，连条纹码都只有最后一位数字的区别。
　　｛D级｝和人类相似，但学习能力更强，服从性也很好。通常被训练来承担各种各样复杂的工作，或者精细乏味的工作。
　　｛C级｝经过最成功的一批基因筛选，通常比一般人类更漂亮，也具有很强的学习能力，但因为聪明，服从性已经不那么好。
　　｛B级｝这个级别开始就是竞赛级，除去外貌和智商都优于普通人类，身体机能已经远远超越常人，会有一些特别的能力出现，一般不推荐没有经验的人持有。
　　｛A级｝这个级别的神仙不仅有B级的所有优势，更是额外发展出了反物理的力量。至于携带怎样的能力，那要看主人的开发和运气。A级神仙不但稀有，而且可控性特别差。购入他们的人通常是为了竞赛准备的，会聘请专门的团队来管理。

　　当然，除了大体上的分级，神仙之中也有非常特别的个体，作为限量商品出售，或者被放在黑市交易。只不过黑市交易来的神仙在专卖店没有档案，应该是不能享受任何售后服务。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同时又觉得背后发凉。
　　称之为“神仙”，却是被取了这个称呼的人类贩卖、利用、观赏、牢牢掌握在手里，这算是什么“神仙”呢……

　　我摇摇头，翻看手里的罐子。然而罐子上除了13位数的编码，基础分级，一些无关紧要的特点介绍，居然就没有别的了。我拿着的这个，就印着些“有南阳市的动听口音！”“味觉灵敏！”“温柔的倾听者！”“无任何食物过敏反应！”一类的话，对关键的条件倒是只字未提。
　　导购非常了解新客人们大概会有的疑问，没等我问就解释道：“一般贩售渠道上未开封的神仙，外貌，性别之类的条件都是保密的，这是20XX年通过的反歧视法案。但客人还是可以对自己喜欢的特点进行挑选，比如那边就有几个定位为很有活力、喜欢说话的；还有感受丰富、有艺术细胞的；也有格外擅长和小孩相处的……”
　　“啊，不过，也有人拆封到特别漂亮的神仙，就在白市上竞拍。不想自己碰运气的买家会直接去买拍卖品。专卖店新年的时候也会拍卖一些官方推出的限量品，可以直接看到本体，数据全部公开，模样脾气个顶个的好啊！”蓝蓝拿起一个罐头看两眼又随手放回去，“不过我是暂时不会买那种珍品，怕被我养歪了，糟蹋。”
　　“噗，养歪？？”我不禁又好奇，这还能养歪了？
　　导购对于这样随意评价神仙的蓝蓝似乎毫不介意，只是笑笑，解释说：“只要教养得当，神仙都不会偏离本性太多，客人无需过于担心。每一个服务结束被召回的神仙都经过严格记忆清除，绝不会带着上一个主人遗留的痕迹。”
　　蓝蓝大摇大摆晃到别的货架旁去了：“哎，不就是一套程序，只要付费，自己也可以带到店里来清除，想清除几次都行。反正也不疼的，是不是啊，蓝海洋？”
　　我没想到蓝蓝能对着蓝海洋说这样的话，忍不住转头去看蓝海洋。蓝海洋提着东西，仍然是那张毫无所觉的脸，微垂着眼睛，淡淡地回答：“是。”

　　我把手里的罐子放回了货架上，也不好说什么。
　　毕竟只是个旁观者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