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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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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真的好大雪。
整个咸阳宫,园林过百,殿宇上千,亭台楼阁无数,都化作了白茫茫一片。
廷尉李斯正迈着谨小慎微的步子,走过雪地,走向正寝长乐殿。
宫里的园林建筑各有各的风雅名号,但根据功能划分,咸阳宫大致上只分为外殿和内殿两部分。
外殿是秦王议政听事的场所,文武百官警卫使节皆可出入。
至于内殿,则又分成正寝和燕寝两部分。
寝,顾名思义,是君王嫔妃就寝的地方。但正寝却与燕寝大不相同。
燕寝是嫔妃宫女的生活区,严禁男子涉足,只有不满七岁的公子例外。
正寝就没这么严格了。成年已婚的公子,诸公子的老师伏太傅,以及在三公府太医院御膳房任职的众多男性,都可以在正寝活动。而嫔妃的父舅兄弟,长公主的夫婿,深受宠信的臣子,也常常是这里的座上宾。
李斯,无疑是深受赢政宠信的臣子。
这是一个学富五车机警敏锐的人,唯一的缺点是缺德。
赢政喜欢召李斯入长乐殿,有时品茗,有时饮酒,频繁下棋。
手中握着棋子的人,其实也是别人的棋子。
李斯或许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但不可一世的秦王赢政,会在什么时候才明白过来呢?
“爱卿,听说你认识不少江湖人,寡人有件事想托付与你。”
“盖先生恰是从江湖来,大王何不交给他办理?”
“哦,寡人虽然爱请盖卿饮酒……”
赢政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斯的脸。
李斯脸上当然完全没有争宠争风的意思。
“盖先生平时滴酒不沾,想必是喝一次醉一次,听到大王的邀约就头痛不已了。”
“盖卿严于律己,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故此寡人正致力于……致力于把他培养成一个酒鬼。”
李斯脸上立刻露出了应景的微笑。
“盖卿是鬼谷传人,深谙纵横奇术,天下大势诸国纷争无不了然于胸,寡人有这样的护卫随侍在侧,或可曰夫复何求,但是……”
但是这家伙的说教终于让极为赏识他的赢政也吃不消啦。
李斯努力将自己的笑容控制在“斯文得体”的范围内。
严于律己的臣子,自然严于律王。
最近嬴政面对盖聂的表情,简直和公子胡亥面对伏太傅时的表情没什么两样。
“仁义道德能赢取人心,寡人并不是不懂。只是心地纯良的盖卿似乎很难理解,一国之君难免要做些不仁不义不道德的事情。”
“嗯,他比较古板,人也固执。”
“有些事不太方便让他知道,只能交给你办。”
“这真是臣下的荣幸。”
“你更明理,更能体谅寡人的苦衷。”
“臣下将竭尽全力为大王效命。”
李斯低下头深施一礼,然后恭恭敬敬地告退。
如你所知,背对君王是大不敬之举,所以他一步一步向后退,直退到殿外才转身。
……赫然望见前方不远处的树下,已经伫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腰杆笔直,神威凛凛,天底下似乎没有任何力量能让这个人折腰。
这一年真的下了好大的雪,把人世间所有的血污都净化成了高洁的白色。
李斯视野中的这个人,白衣胜雪,一尘不染,从身到心,都没有半点污秽。
这个人曾周游列国,震惊于各国官场的罪恶,各国百姓的疾苦,各国边境的纷争。
这个人来到了咸阳,震惊于咸阳民众的富庶,秦王嬴政的智勇,秦国官吏的精明强干。
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要结束春秋战国数百年来的纷争仇恨与血泪,就需要天下归一。于是这个人向人世间最强悍最优秀的王者献出了纯洁无垢的身心,把他的千秋家国梦寄托在了……
一个刚刚还在说“有些事不太方便让盖卿知道”的人身上。
李斯再也忍不住,呵的一声笑了出来。
盖聂闻声回头,见是李斯,便欠了欠身。
“盖先生,在这里遇见你,可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啊。”
“哪里,哪里,承蒙大王抬爱……”
这个人年方弱冠已名满天下。
如果能改改满嘴仁义道德一心明辨是非的毛病,势必前途无量。
遗憾的是,这种病据说是绝症,改不了。
李斯微笑着目送他被出来迎接的宦官请入殿去,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感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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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寝有殿宇两百三十所,赢政用来接见心腹大臣的通常是长乐殿。
此时长乐殿已清理了书册奏折,摆上了筵席。
盖聂心中不悦,面上更无半点欢容,幸好赢政早就习惯了这张冷脸。
第十杯酒敬出去,这家伙就会开始阐述酒的危害性。不过,若是强行灌他个十二杯,他就会不胜酒力,醺醺然醉倒。
就算无法将盖聂培养成酒鬼,让他发发酒疯也是好的。
可惜盖聂醉后也从不失态。他只会静静躺着,偶尔皱一皱眉。
没有哪个王会喜欢沉闷无聊的臣子。
盖聂性子虽闷,但在赢政看来却是个有趣的人。
他沉默寡言偏又爱说教,好奇怪,好有趣。
这家伙的大道理有一种玄妙的说服力,跟那些让人一听就嗤之以鼻的大道理不一样。
换言之,良药未必苦口,忠言未必逆耳,即使是说教,也分说得好不好。
盖聂的说教不但不会引人反感,还会让人觉得不采纳就对不起天地更对不起自己。
不然赢政也就不会见到他就头疼了。
如何侍君,劝诱君王纳谏;如何治下,令部属折服;如何察言观色掌控人心,本来就写在纵横术的基础教材里。
权术这门学问,盖聂的成绩或许不如卫庄优秀,总还当得起“合格”二字。
“盖卿,喝了这杯酒,你我同往上林苑一游。”
入内殿,又入正寝,还能入上林苑?
盖聂大喜过望,当即接过御酒一饮而尽。
——嫂夫人,如果你真在这咸阳宫里,那么,我离你又近了一步。
——大王对我敬爱有加,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带你出宫与荆兄团聚了。
他哪知荆轲的小媳妇已经成了赢政宠妃,并不是寻常宫女仆妇,要赢政放人谈何容易。
——荆兄,据说荆兄在燕国与王室的人走得很近,莫非他要办的大事竟是刺杀燕王,扶那位贤名遍天下的太子丹登基?
——赵与秦苦战时,燕王出兵偷袭,攻城掠地,真是十足卑鄙。燕赵纷争虽由来已久,但强秦当前,惟有结盟一条路可走。赵国惨败,燕国只会失去抵御强秦的天然屏障。燕王愚蠢至此,狭隘至此,亲奸远贤,以至于满朝文武皆无建树。荆兄不是燕国人,刺杀昏君是替天行道,而非大逆不道,却不知燕丹若是即位,是否能有一番作为。但愿锋利无比的残虹,能保荆兄全身而退……
“盖卿,缘何怔怔出神?”
“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赢政笑了。
“臣下想举荐一个朋友给大王。”
“寡人还以为你没有朋友。”
“……只有这一个。”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一直在燕国,或许对大王有些误会。但他那份济世救民的心,却与臣下一般无二。俗话说千金易得贤才难求,而他的品性与才能,称得上万里挑一。”
“你想把他请来为寡人效力?”赢政细心地用了个请字。
“暂时不能,他现在大概满脑子都是如何抗秦制敌的念头。”
“那你要寡人做什么?”赢政扬起了眉。
“请大王看在臣下的情面上不计前嫌,给他一个消解误会的机会。”
“多么过分的请求啊。”
“大王……”
“笑一笑,寡人就答应你。”
发自内心的微笑盖聂也曾有过,可要他突然挤出一个笑容来,就无异于强人所难了。
“你那朋友叫什么?”
“他姓荆,单名一个轲字。”
“名字倒有点熟,好像刚在哪里见过。”
“大王见过?”
“哦,想起来了,是燕国来使。”
“噫?他也是燕国来使之一?”
“看来你和你唯一的朋友马上就能见面了。”
“不,他是我第一个朋友。”
赢政斟酌着第一与唯一的区别,终于点了点头,答应了盖聂的不情之请。
“多谢大王厚爱。”
“可是,你还是没有笑。”
“啊,呃,唔……”
“虽说千金难买一笑,却不知有样宝贝,能否博盖卿一笑。”
赢政从袖中摸出了一把短剑。
全长一寸三分,比女子的掌心还短。抽剑出鞘,只见剑光似水,流转不定;剑身亦似水,软硬自如。
常言道,百炼钢成绕指柔,这软剑就名叫春氺柔。
盖聂笑了吗?没有。
他瞪大了眼睛,呆住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