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 3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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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痛苦，所有的错误，所有的损失，都源于愚蠢肮脏的自尊心。
然而这一刻卫庄终于意识到，即便愚不可及，他余生仍需自尊心如影相随。
“小庄！小庄，小庄……”
盖聂的呼唤声越来越遥远，但卫庄的世界并没有安静下来。
他乱哄哄的脑子里充满了杂音，支离破碎的思绪和记忆的断片就像一群大黄蜂，绞缠着，盘旋着，狂舞着，嗡嗡作响，让他头皮发麻，心乱如麻。
（师哥，我要你明白……）
卫庄的初衷不是自杀，因此剑尖有意偏离了心脏。
虽然不是自杀，却也不是精打细算矫揉造作的自残表演。
他心性已乱，下手不知轻重，鲨齿竟深深贯穿了肺腑。
肺腑洞开，肺腑之言呢？
他张开了嘴，没有声音……只有大量鲜血涌出。
（师哥，你怀着最大的诚意前来赎罪，所以我要你看到这结果。我要你看到你赎罪的结果。你的诚意让赎罪的对象陷入绝境，陷入了更大的痛苦。）
盖聂是个正直的人。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符合正理，做的每一件事都遵循正理。
他有时成功，有时失败，无论成功失败，结局是喜是悲，他始终问心无愧。
这就是卫庄无法使他产生挫败感的原因。
（师哥，我要你明白，你并不永远都正确，不可能对万事万物所有人都问心无愧。）
卫庄辗转着，挣扎着，呼吸，意欲出声。
然而凌晨的空气趁机侵入口腔，像一把冰凉的尖刀，直刺向破烂不堪的胸腔深处。
剧痛引发了剧咳，剧咳加重了剧痛。意识正在模糊，只有痛楚鲜明清晰。
说起来或许有点不可思议，鲨齿砍在卫庄自己身上，和当年砍在荆轲身上，本质上其实没有区别。不但动机相似，连效果都差不多。
如果盖聂能了解这一点，对师弟的谴责之情，多半又会减一分；而自责之情与怜惜之情，大约又会增一分。
尽管他不了解这一点，师弟受伤倒地，也足以让他大惊失色心慌意乱了。
他扑到卫庄身边，托起卫庄的脸。
微弱的呼吸和剧烈的呛咳让卫庄嘴角血流不止，盖聂的掌心转眼就积满了血，一松手，就可以看到半张脸已被鲜血染红。白发委地，血污四溅，落在盖聂眼里，何等凄惨，何等凄厉，何等凄凉，简直触目惊心。
盖聂不敢碰鲨齿，唯恐一碰伤势便不可收拾。卫庄的衣衫颜色深，在夜幕下，倒是瞧不出明显的血迹。他只能看到鲨齿的剑尖在接连不断地滴血。
——你怎么惩罚我都好，为什么要伤害你自己！
——因为就算把你千刀万剐，你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啊。
相似的处境，相似的选择，相似的情景，让盖聂一阵恍惚。
依稀仿佛，有一根细小的手指戳着他的心口，质问着：大叔，这里痛吗？心痛吗？
遥遥传来的是他自己的回应……
痛，痛极了！
不管怎么抚摸卫庄的脸，幻想他像天明一样突然露出顽皮的笑容，说，逗你玩的……
事实依然无情地摆在盖聂面前。
镜湖医仙不在此处，所以卫庄即将死去。
“小庄，小庄……”
手指下产生了异样的触感，濡湿，却有异于血液的黏腻。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盖聂以为是自己的涔涔冷汗掉在了卫庄脸上，但随即发现不是。
卫庄太要强，太骄傲，所以在意识消逝的时候，在理性失控之后，久违的泪水，才从紧闭的双眼中渗出了少许。
这么决绝的解怨方式，对当事人来说，实在是太残忍太过分。
（小庄，对不起。天明，对不起。急于卸下重负轻装上路的我，真是太差劲了。我给出的选择，让你们根本别无选择。我真是太差劲了。）
盖聂和天明能以喜剧收场，靠的是镜湖医仙出神入化的医术。
愚蠢的他居然忽视了转悲为喜的关键。
啊，九转金丹！
镜湖医仙人虽不在，却有她调制的九转金丹在！
盖聂手忙脚乱地取出玉瓶，朝卫庄嘴里塞了一颗。
只要服下金丹，便可保千日不死，除非遭到身首异处大卸八块之类的极端对待。
遗憾的是，随着一阵咳嗽，金色的汁液夹杂在坏血中淌了出来。
盖聂毫不犹豫地取出第二颗金丹，含在自己嘴里。
只是口哺毕竟形似亲吻，他也难免稍有迟疑。说时迟那时快，金丹竟已化作琼浆直冲入喉，恰似一股暖流，温热了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金丹入口即化，本是为了重伤濒死不便吞咽的人考虑，不料却在这里浪费了一颗。
“噫！”
现实已经不容盖聂再犹豫。
如果三颗金丹都在卫庄身上用掉，盖聂今生今世哪还有颜面再见情深意重的端木蓉！这是两人的定情信物，更是整个墨家仅有的三颗救命金丹。事实上盖聂从接下金丹的那一刻起，就已决定绝对不为一己之私启用。
卫庄是墨家的敌人，率领秦军捣毁了墨家机关城，手上沾满了墨家弟子的血。墨家弟子深明大义，镜湖医仙医者仁心，不杀卫庄的决定，可以得到众人理解。但是，把众人礼让给自己救命金丹全都在卫庄身上用掉，无疑是背弃所有人的期许。
然而看着濒死的人不施救，有违盖聂的本性。
（蓉儿，对不起，端木姑娘，对不起……）
盖聂把最后一颗金丹小心翼翼含进嘴里，然后义无反顾地压上了卫庄的嘴唇。
口哺并不像传奇故事里讲述的那么容易，那么美好浪漫。
重伤因而无法进食的人和嗷嗷待哺的小鸟可不一样。
生怕救命琼浆有半点损失的盖聂很快就折腾出了一身大汗。
用舌头把琼浆送入对方的口腔深处，推拿喉结以及胸腹，帮助对方产生吞咽反应。盖聂只恨舌头不够灵活，不能顺利压制对方唇舌下意识的抗拒，哪知自己的举动在闻讯赶来的流沙众人看来，是多么的惊世骇俗。
白凤来得最快，因为他轻功最好；赤练来得也不慢，因为她最关心卫庄。
直到看门的老头儿和伙房的小杂役都赶来围观时，盖聂才如梦方醒般抬起了头。
在场的所有人，训练有素地摆出了一副“我两眼已瞎”的无辜表情。
“让开让开，屠大夫来了！”
也不知谁叫了一声，人群哗啦啦分成了两摊。
妙手人屠拎着药箱，带着几个药童，匆匆奔了过来。
“啊呀，这可如何是好！”
一见鲨齿贯穿胸背，妙手人屠就愣住了。他没有端木蓉的独门绝技，不会扎针止血。
剑一拔，只怕首领血流如注，当场毙命。可不拔剑，就是等死，也熬不了多长时间。
“我给他喂了端木姑娘调制的保命金丹。这一时片刻，料想性命无碍。”
盖聂脸上满是冷汗，一道道淌下来，像泪痕。
“好，那么，开始。”
妙手人屠让药童在卫庄的上下齿列之间塞入半块人参，又顺手擦了擦那脸上的血污。
卫庄的泪痕，反倒被众人看成了汗迹。这是因为没有人能想到卫庄也会流泪吧。
“你俩压住首领的身体，你俩拔剑。我点穴的时候你俩敷药，手脚要快，药量要大。”
“是！”六个药童齐声答应。
“拔剑的人注意了，鲨齿与普通的剑不同。一不留神，只怕心脏肺腑都会被锯齿勾出来。”
“我来吧。”见童子低头不搭腔，盖聂轻轻握住了剑柄。
这是一双举世无双的巧手，力度、角度、速度都能拿捏得妙至毫巅。
所以妙手人屠向他慎重地点了点头。
边上突然传来一声惊叫。
原来是赤练就近抓住一个小厮，割开了他的腕动脉，要他给卫庄喂血。
流沙的人果然不正派，割腕献血，竟是割仆从的腕。
但盖聂又随即想到，赤练周身毒血，想献也献不了，一时情急，也未必就是心术不正。
“不用血，要盐水！九成清水一成盐，透过棉帕滴进嘴。”
“照盖先生吩咐的办。”妙手人屠喝令。
人血本不在腹腔中，喂血也只能把血喂进胃腑。
给失血过多的人喂血没什么用处，还不如一碗鲫鱼汤。
于是，掌勺大师傅二话没说就带着徒子徒孙们撤离现场，回伙房准备药膳去了。
或许是因为妙手人屠不是庸医，或许是九转金丹其效如神。
浸透了二十多块棉纱之后，卫庄的伤口终于不再流血。众人齐刷刷松了一口气。
由于伤员不宜立即移动，赤练已经指挥部下就地架起了简易窝棚，尽管称不上舒适，但足以遮风挡雨。
这个据点长期伪装成神秘富豪的别邸，目前为止还没有走漏过风声。
从来没有走漏过风声，并不代表这里肯定没有内奸。
这个闲置已久的据点，在核心驾到之前，根本没有出卖的价值。
话说回来，即便原本当真没有内奸，首领重伤濒死这件事，也很有可能催生出内奸与叛徒。
假如流沙的仇敌闻讯杀上门，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因此平时经常在盖聂面前闲晃的大小头目各色人等，纷纷在便衣下暗藏了武器。加紧自查，严密盘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
“盖聂！”
九个时辰之后，卫庄终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却不清醒。
他发着高烧，神智迷乱，不知今夕何夕。
“我在这里。”
见他胡乱挣扎摸索，盖聂急忙伸手过去给他握住。
他额头滚烫，双颊烧得通红，手却冰凉如死。
“盖聂，我没有把剑放下，我没有放下。”
“我知道，是我把剑柄从你手里拿出来的。”
“盖聂，我没有放下，我放不下。”
“我知道，在你放下之前，我不会离开你。”
那只手像死人一样冷，力道却大得异乎寻常。
他没多久就又晕了过去，手却紧紧攥着盖聂不放。
盖聂尝试着挣脱，最后发现除非把他的手指都掰断，否则不可能挣脱，只得在床沿坐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百无聊赖，盖聂下随手理顺了散在枕席上的白发。
那惨淡发色似乎在控诉他的罪恶，让他心如刀绞。
他又摸了摸尚在渗血的胸膛，不敢造次，手往下移，拿住了丹田位置。
雪女曾经说过，为患者输入真气，也只能让人一时气色好些，不是长久之计。但卫庄的情形毕竟比天明危险百倍。天明当时可是有镜湖医仙保证过性命无碍的，哪像那个靠不住的屠大夫，丢下一句看造化就补眠去了。
卫庄唯一的依靠就是那理论上能保命、实际上还没人验证过药效的九转金丹。
盖聂深深吸一口气，催发内力，向卫庄丹田灌去。
尽管早有准备，剧痛还是让他呼吸一滞，眼前一黑。
就如同亿万根尖刺，扎在全身上下的每一处，不，是五脏六腑的每一处。有过旧伤的肺腑率先承受不起，然后是反应最大的胃腑起了痉挛。
他死命地咬紧牙关，唯恐一开口，胆汁胃液血水就会喷出来，就不能再坚持下去了。
流沙虽然不乏内功高手，但真气修炼是何等之难，为人灌输又是莫大的损耗，在这人人自危的警戒状态下，谁会愿意为首领做奉献呢。
绝大部分人都希望首领活下来，是因为首领之死对他们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然而，既然是从不伸手扶持部下的首领，濒危时，自然也不会有侠肝义胆的部下勇于奉献。
——小庄，你管理流沙的路数就像练剑一样，把战斗力提升到了至高无上的境界，重创修复方面就难免有所欠缺。
——正常的胜负后果你可以应付，可是，你从来没有惨败过，你从来没有真正受过重伤。在你对大局失去控制的时候，现在这种时候，你该怎么办？好吧，或许你不在乎生死，更看重效率，可是，我却不能看着你走上这种不归路。
——糟糕的是，糟糕的是，不出我之所料，你的内功路数也是如此。
算上天明，盖聂曾经为十九个人灌输过真气。
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不顺畅、不调和。
卫庄与他师出同门，按理应该特别调和才对。纵横之道互生互克，决不是格格不入的内功心法。不过，剧痛让盖聂越来越吃力，连思绪都开始飘忽起来了。他只能集中精神提醒自己坚持，坚持，再坚持。
一个人，只要完全不心疼自己，就没有什么事不能坚持。
（待续）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第 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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