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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 3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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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儿女不拘俗礼,即便婚礼没有办成,盖聂也认端木蓉为妻。
卫庄只能把这话理解为他俩已有夫妻之实。
盖聂从不多看女人一眼,像卫庄一样早已决定终身不娶,难道不是吗?
盖聂压根就不适合婚姻,他四处漂泊压根就没有成家的气质,难道不是吗?
卫庄,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
当然,不是原配沦为弃妇的感觉。
盖聂并不是卫庄的恋人,原本就没有海誓山盟。
天下只是背景,历史只是舞台,百万雄师只是龙套,卫庄与盖聂,由时运决定了两个人的战争。
不管盖聂愿意不愿意,有没有兴趣,至少至今为止他还未曾逃避过。
两个人的战争,是两个人的羁绊,是两个人心照不宣的誓约。
然而盖聂放下了剑,成家,娶妻,今后大约还会抚育孩子。
他彻底退出了战争,彻底切断了羁绊,彻底背弃了誓约。
从来没有说出口的誓约,背弃起来是多么方便啊。
一向蔑视多嘴多舌的卫庄,只得默默把苦果咽下。
“你与她,没有三媒六聘也无所谓?”
理性已经崩塌,语声居然还能保持冷静。
连卫庄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有心就够了。我是这么想的。”
盖聂的态度总是这么诚恳。
为什么总是这么诚恳!
诚心诚意喜结连理,简直比成亲这件事本身更让人难以容忍!
想到盖聂和妻子做愛的样子……
虽然卫庄自己也睡过不少女人,但女人和妻子是不一样的。
极端点说吧,或许卫庄还有可能迫于形势出于需要和某个女人结婚,但盖聂不会。
盖聂是个一本正经的男人。他会诚恳地经营夫妻生活。
然而正是卫庄由于经验丰富,足以推己及人,想到盖聂做愛时会有的表现,那女人会有的反应,而那是最正常最日常最家常的夫妻生活……
卫庄的胃腑便如同被无形的利爪揪住了一般,紧缩,刺痛,旋即酸水逆流,满嘴苦涩。
大家都是成年人,男女关系不是不能理解,没什么道理不认可。
但卫庄就像一个撞见了父母或兄嫂狎昵的孩子似的,就像一个早就与小女友偷尝过禁果的孩子似的,蛮不讲理地腹诽父兄“他怎么可以这样,原来他也这样……”
明明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感觉偏偏很不好,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师哥,你变了。”
“嗯,是的。”
“你变得都不像你自己了。”
“我最近想通了很多事,感悟甚深。”
“那么乏味的女人,你却对她情意绵绵,你眼光差到这种地步,连我都替你难为情。”
“情意绵绵?小庄,谈情说爱是年轻人的事,到了你我这把年纪……”
“哦,她不是你的爱人?”卫庄直截了当地问。
“蓉儿,是我的恩人……”盖聂的语声却有些飘渺。
——他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沿途不断扶起跌倒的人。
——他疲累到了极点,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再也不能起来。
——他从来不多看女人一眼,他不欢迎多情的女人陪他上路。他没有精力照顾自己的女人,也不想看自己的女人吃苦。
——这条路很长很长,荆棘密布。他终于遍体鳞伤地倒下,却被人扶了起来,竟被人扶了起来。
——那个人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那双明亮的眼睛,在救死扶伤的光荣的荆棘路上,为他流下了眼泪。
“哦,不过是恩人?”
“她是我的恩人,我的同伴,我的知己。”
“知己?一个剑客,引女人为知己,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卫庄的声音终于失去了平静。
“她不是普通的女人,她是我的知己。”
盖聂一板一眼地进行着解释。
男人常常戏言红颜知己,赤练大概是卫庄的红颜知己。
然而盖聂谈论端木蓉的口吻,与谈论荆轲没有任何区别。
这是高山流水志同道合的知己,不是轻佻暧昧近乎调情的红颜知己。
忌恨!极度的忌恨!
让卫庄无法言语,无法呼吸。
剑客的知己必须是同一个等量级的对手,必须是另一位剑客。
剑客的心只能依靠剑的碰撞来沟通。
盖聂怎么可以认一个不懂剑的女人为知己!一个不懂剑的、功夫烂到接不住卫庄三招的女人!一个毫不温柔毫不可爱丝毫不解风情全无风韵可言的女人!
“小庄,我把剑从心里放下了。”
“…………”
“我对你说过,太执着于剑……剑客剑术之类的表象,只会离剑的真谛越来越远。”
“你已经不再是剑客了?”
“剑客,本是虚名。”
“但你确认自己是侠客无疑?”
“行侠仗义,是我一生坚持不懈的梦。”
“她也像你一样,在追逐这飞蛾扑火般的梦?”
“生有何欢,死有何惧,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盖聂的笑容极为恬淡,近乎愁容。
并不是因为他心中充满了悲愁,而是因为极致的仁慈总是近乎悲愁。
“她也像你一样愚不可及啊。”
“世道,没有给世人太多选择,没有给我们太多选择。小庄,我是个没有福气的人,我曾经相信只要自己终生再无欢颜,也就对得起惨死的荆兄了。”
“你坐在这里和凶手侃侃而谈,居然认为自己对得起那位死不瞑目的仁兄?”
“小庄,难道你会为复仇而挥剑?”
“我对任何人都没有感情,无情自然也就无怨无仇。我没有亲人,没有友人,没有爱人,所以,没有仇人。”
“荆兄是我的挚友,你认为我不向你寻仇便不配口称挚友?”
“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才是人之常情。”
“我的理念与常人不同。”
“请指教。”
“假如你父亲杀了我祖父,我便杀了你父亲,于是你要来杀我。冤冤相报何时了,两个家庭都会堕入血泪的深渊。族与族之间,国与国之间,也不外乎如此。我认为复仇不能弥补受害者的缺憾,也不能为遗属带来幸福。复仇,只是在悲剧上制造更多的悲剧。”
“遗属要是都像你这样,各国的律法就没必要存在了。”
“律法?说得好!小庄,诸子百家的学说你无一不精,法家想必也不例外。你认为受秦重用的法家理念如何?”
“很有趣,很实用。”
——天地间自有法理,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
——在天理跟前,国家、民族、血统都不值一提。
——替天行道,以暴治世,是强者的神圣使命。
——为了有效地完成这一使命,卫庄与公子合力创建了聚散流沙。
——执法治人,需要暴力机关。流沙就是初具规模渐已成形的暴力机关。
自始至终鄙视盖聂痴愚的卫庄,一点也不觉得盖聂会称赞自己这套理论。
卫庄想要的不是赞美,天下第一聪明人张良已经给了他赞美。
卫庄想要盖聂刮目相看,想要盖聂惊叹。
“替天行道,治世治人……”
盖聂沉吟着,沉思着,最后摇了摇头。
“看来你对我的理念评价不高。”
大概是因为太多的失望令人麻木,卫庄居然没有被激怒。
“小庄,你确实很强,但你的理念你的做法决非天地之道。这是魔障。”
“魔障……魔障?魔障!”
“代替天地审判世人,惩处世人,治理世人……你陷入了魔障,才会有如此奇特的想法。人固有强弱之分,但并无高低贵贱之分。你我皆是强者,理应扶助弱者。”
“你认为我狂妄,我认为你痴愚,我与你果然合不来。”
“我认为国家必须有律法,即便国家没有,人心内也自有一杆秤。”
盖聂不想和卫庄针锋相对,因此转回了之前的话题。
“哦,我还以为你鼓吹遗属应该放下仇恨,缅怀故人,着眼未来呢。”
“律法,审判,惩戒,我认为全都必不可少。”
“那么,你打算如何惩戒你面前的杀人犯?”卫庄讥诮地问。
“惩戒的目的不在于为遗属泄愤,而是为了挽救罪犯。”
“……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律法的意义在于挽救,这就是我的理念。”
“……所以,你要挽救我?”讥诮正在向愤怒转化。
自以为是的男人,这个多少年来始终自以为是的男人,实在太恶心。
“无可救药的杀人狂,理应处死。用死亡帮助他安息,用极刑保护他身边的人。”盖聂静静地说,“只要你还没有变成不可理喻的杀人狂,我就不会放弃挽救你。”
“人没死的时候你拼命救,人死了你光是为他难过就问心无愧了?杀人犯这时倒是还没死,于是你要拯救的对象就变成了杀人犯?”
“嗯,是的。”
“我绝对不想做你的朋友。”
“你本来就不是我的朋友,你是杀人犯。”
“……”卫庄笑了,被气笑了。
“不再杀人不再偷盗的罪犯,如果还能行善积德,就最好不过了。惩戒,让罪犯感到痛苦,是为了帮助罪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罪犯的痛苦对于受害者及其亲属来说,其实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
“有趣,我害死了荆轲,你却一心救我。或许我该对你说声谢谢?”
“小庄,只要你明白宽恕与救赎的正理,就会开心起来了。”
“师哥,只有伤害你,我才会开心啊。”
“好吧,我选择宽恕,是我的事;你选择不宽恕,是你的事。两者不必混为一谈。我作为加害者,也似乎没有资格站在审判者的立场,教导受害者学习宽恕。总之你随意吧。”
“我改变主意了,派人轮了你也没意思,你又不在乎。我这就去把你那位知己抓来。”
“……你我之间的恩怨,和蓉儿有什么关系?”
“我要当着你的面奸污她,让你尝尝心碎神伤的滋味。”
“……卫庄!”
这连名带姓的称呼,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卫庄满意地笑了。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污辱你自己?”
盖聂抬起了头,直视着他。
眼神之严厉,口吻之严厉,也是破天荒第一次。
“污辱……我自己?”
“你以为这么做你能污辱谁?难道我会嫌弃妻子在暴力下失贞?难道她会怨恨被奸计毒害的丈夫无能?即便你把天下人都召来围观,天下人也只会怜悯蓉儿命苦,嘲笑盖聂窝囊,以及欣赏……欣赏你卫庄污秽不堪的灵魂。”
“辞令是纵横术的八项基本功之一,师哥,你这急中生智的嘴上功夫确实了得。只可惜你就算是张仪再世,我卫庄也不是楚怀王。我会被你这套空虚的大道理唬住?笑话!”
“我对不起你,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但是我不许你在我面前害人。我不许你再害任何人。我怀着最大的诚意前来赎罪,你别逼我挥剑相向。”
“师哥,你不能用真气,手里也没剑,你好像忘了,你是我的俘虏。”
“也就只能把命拼上。”盖聂淡淡地说。
“我要是舍得杀你,我早就杀了。你根本不怕死,所以我不舍得杀你啊。”
“我愿意终生不再与墨家的人联系,包括蓉儿和天明。我愿意永远留在你身边,陪你做一个不开心的人。行了吗?”
“哦,舍弃亲情友情与爱情?真是了不起的牺牲。可你好像忘了,你本来就应该做这样的人,这只是你回归正途而已。”
“那么,我也可以向墨家的朋友宣布向天下人宣布,盖聂一直爱着卫庄。”
“……你、你说什么?”
“惊世骇俗离经叛道的感情,我一直没有勇气承认。但是在婚礼前夕,我终于认识到不可如此误人误己,故而逃婚悔婚。”
“……你说什么!”
“我从此身败名裂,沦为天下英雄的笑柄,你满意了吗?”
只要能让小庄不害人,能让蓉儿不受害,身败名裂,也是值得的。
“你以为这样传扬出去我会觉得很有面子?”卫庄咬牙切齿地问。
“唔,好吧,爱可以改成暗恋。”
卫庄忍无可忍地一掌掴了过去。
这一巴掌力道可真不轻,盖聂摔翻在地,半天都爬不起来。
自以为是已经够糟糕了,再加上自作多情,实在是恶心透顶!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不能满意,我就只好再说一声抱歉了。”盖聂掩着嘴,但血还是断断续续地从手指间滴下来,“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能在这里滞留太久。我本想与你做个了断再作打算,既然你无法决断,我就自顾自打算了。我欠你的债,以后有机会再偿还。若是终究偿还不了,也是天意。”
卫庄从来没想过找盖聂算旧账。说穿了当年的事盖聂并没有什么错。
但是盖聂不知情也就罢了,知情之后,怎么可以如此轻易放下?
卫庄决不能容忍他如此轻易就放下。
“你跑得掉就尽管跑,我倒想看看你怎么跑。”
怎奈卫庄心头五味杂陈,嘴上却还是忍不住逞强。
盖聂缓缓起身,在溪边折下了一截柳枝。
“你该不会是想拿这玩意儿和鲨齿交锋吧?”
“无法可想,只得从权。”
“哦,不给你解毒,我都有点过意不去了。”
“没关系,这毒药只是让我一提真气便剧痛难忍,既然无法可想,我便忍一忍。”
鲨齿再度出鞘,在夜色中荡起了寒光。
“小庄,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
“此话怎讲?”
“我提议用堂堂正正的方式来解决你我的恩怨,从此了无挂碍各凭本事度日。你现在已经拿起了你的剑,你可以拿这把剑对我做任何事。不过,当你把剑放下的时候,对我的仇怨也必须从心里放下。拿得起,放得下,才是真正的男人,不是吗?”
赞同也好否决也好,无论如何盖聂都会在今夜把前尘旧事彻底放下。
卫庄看到了这个男人的决心。
多少天来瞻前顾后无法行事就是不想面对这一刻,然而即使卫庄什么也不做,盖聂也要放下了。前尘旧事铭心刻骨,从今往后将只有自己品尝苦果,卫庄不由紧紧攥住了剑柄。
霸气凌人的鲨齿曾经给过他多少次依靠,但此刻却无法帮助他走出困境。
心灵的困境,尊严的困境,无法依靠暴力解脱。
“小庄,你同意不同意?”
“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不同意吗?除非我甘愿承认自己不是真正的男人。”
“很好,来吧。”盖聂把柳枝抛下,合起眼帘。
——你的心灵至真至善至美,无懈可击。
——我能让你产生痛苦,却无法让你产生挫败感。
——所以我每次面对你的结果,都是陷入深重的挫败感。
——其实我知道怎样才能让你产生挫败感,我一直知道。
——我没有付诸实施。因为我不想做蠢事。
如果一剑把盖聂砍死就能解脱,卫庄十年前就砍了。
把盖聂砍伤砍残,卫庄又能得到什么?盖聂并不会因此屈服。
“师哥,我曾经说过,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嗯,你说过。”
“有一件事我始终不肯承认,然而此刻不得不承认,那就是我,其实像你一样愚蠢……”
剑光闪起。
然后,是利刃入肉的声音。
然后,是盖聂痛苦不堪的声音。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