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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捌 ...

  •   在永宁公主李伽的回忆里,那一天永远熠熠生辉,盛夏灿烂得炫目的阳光,照着数十万大军的铁甲银枪,照着祭旗时候的碧血殷殷,照着镇国将军卫襄英俊得光华灼灼的年轻面容。
      她口中一句句念出来的,自是大学士们精雕细琢的锦绣文章,后来早已忘记,记住的,只是长生哥哥的明亮目光,是他说赶走了胡人带她去雪地跑马,是他腰侧佩剑名为“不负”,是帝国将军所有的骄傲与荣光。
      有长生哥哥在,有这雄兵铁骑,哪怕面临刁悍北胡,又有何惧。
      永宁公主俏丽下颌扬起一个小小的傲然的弧度,回头去看对她示意赞许的徽宁帝,目光掠过,看到重臣行列中的苏息,他身着朝服,瘦削清拔地站在那里,目光与她相接,他牵牵嘴角,为全礼仪的清淡笑意似江南秀水明山,虽则清明却亦遥远。

      卫襄出征之后,钟灵毓瞅着永宁公主总是有些寂寞,觑了个空跟徽宁帝提了提,徽宁帝想想道:“不是给她请了个先生么,暑热天气也不用多跑动,念念书是好的。”
      “你是说苏大人?”钟灵毓思忖着道,“那拜师的仪式可就安排在这月?”
      “也不用那么正式,阿南虽然贵为长公主,但若论学识,让苏卿收这样的学生还是有点委屈了他,就不一本正经地拜师了吧,让他指点着阿南读点书就成。”徽宁帝不经意地说道。
      钟灵毓一怔,应了句:“是。”
      徽宁帝拢着茶杯,无意看到桌子上的一碟果子,道:“这莲子糖看来眼熟。”
      “皇上看出来了?卫老夫人递了牌子今天进宫来了,送了些老夫人亲手做的果子来,还去看了阿南。”钟灵毓笑道。这卫老夫人出身大家,名门闺秀的意思就是得什么都会,琴棋书画不必说了,持家看人眼光绝好,女红厨艺也是一等,她做出来的各色糖果徽宁帝和永宁公主从小就吃得香甜,先皇后在世时还专程派了御厨去学,可惜怎么学也没学出那个味,小公主直嘀咕他们好笨,听得一干御厨大颗大颗的汗水往外冒。现在卫老夫人年纪大了,位分也尊贵,还是时不时会亲手做点吃食送进宫里来,尤其是知道公主爱吃,更是上心,这糖莲子看着就一粒粒莹润得珍珠一般,吃进口里香糯清甜,徽宁帝自己也喜欢配着茶吃上几颗。
      徽宁帝拈了一粒放进口里,熟悉的味道口齿噙香,看着钟灵毓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卫老夫人去看阿南,说了什么?”
      “倒也没说什么,但臣妾看着,总觉得老夫人看阿南的神情似乎比往日里更亲热些,”钟灵毓道,“虽然臣妾母亲去得早,但感觉老夫人看着阿南还真有几分娘亲疼爱自己闺女的模样。”
      “老夫人也算是看着阿南长大的,母后在世时她们就交好,从那时候起老夫人就经常进宫陪母后说话,带糖果来给我们吃。”徽宁帝道。
      “这自来的情分臣妾是明白的,但这事臣妾在心里也想了很久,”钟灵毓说着有些迟疑。
      徽宁帝握住了她的手,引她到身边坐下:“阿秀,我们私下闲话,有什么不能说的?你也不用臣妾来臣妾去的。”
      于是,钟灵毓与徽宁帝就像当初年纪小的时候一样肩并肩坐着,絮絮地说话。
      “皇上,我们,还有阿南,十二郎,阿襄,虽年纪稍有参差,可都能算作一起长大的,从小一块儿念书一块儿玩耍,自来亲厚,后来都大了,但从小的情分在这里,只要不出大辙,私下对名节清规、礼教大防那一套也不会太严苛。阿南和阿襄他们俩一直亲厚,皇上也诸多默许,这次甚至破例让阿南当着大家的面儿送阿襄出征,我看卫家长辈对阿南也是另眼相待,这心里就想,他们两人这事,阿襄是要尚主的吧?皇上怎么想的呢?”钟灵毓轻言细语慢慢说来。
      虽然大烨风气开放,他们从小一同长大,卫襄也是知礼懂事的人,但再怎么说,世家子弟能常常进宫看望公主,两人能常在一起读书玩耍,公主还抛头露面送人出征,这怎么看都是会得喜结良缘的样子啊。再说卫家世代金戈铁马手握重兵,卫老将军和卫襄在军中的影响力是谁都不敢小觑的,能通过联姻成全了卫襄的心意,与卫家结成更稳固的关系,对皇室也是极大的好处。
      “阿秀,”徽宁帝饮口茶,莲子糖的清香亲切熟稔,想当年长天烈日年少亲近,阿秀温婉,阿南娇憨,阿襄英挺,十二郎最是动人,若能长此以往就最圆满不过,可惜……吁了口气,徽宁帝道:“你说的这些我未尝没有想过,但阿南年纪还小,想多留她几年,虽然她是公主,但成亲之后也一样得出宫去,建公主府和驸马过日子,以后要见也不那么容易,再看看吧。”
      钟灵毓点点头:“这自然不必急,说来我曾经还问过阿南对阿襄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哦?她怎么说?”徽宁帝掀掀眉。
      “阿南说,谁会不喜欢长生哥哥呢,她当然也是喜欢的,但没想过更长远的事。其实阿南虽然少有心机,可算是懂事的,跟我说,她身为公主,就有公主该尽的责任,很多事由不得她自己,一切全听你的便是了。”钟灵毓说着忍不住轻轻叹口气。
      徽宁帝听了这番话笑起来:“看她镇日里吃吃睡睡的,原来还有这些念想,阿秀,身边就她这一个嫡亲的妹妹,怎么舍得违逆她的心意,这事慢慢看吧。”徽宁帝说着转了话题道:“这几天也没见到十二郎呢,想是别我责斥了一番赌气了?”
      “哪儿能和皇上制气,他的侧妃进宫请安时说他这几天遵旨在家修身养性呢。”钟灵毓扬起嘴角。
      “修身养性?藏着个花魁修身养性?”皇上失笑,摇摇头。

      瑾王李佲几天前闯了个祸,这个祸就是和夜宴有关。
      他身份贵重,通身风流,是出了名的富贵闲人,且不说本就性情倜傥,单单就顶着他那张艳煞了的面容,那也得是骑马斜倚桥满楼红袖招,所以瑾王身边,总是伴随着名重京华的倾城色。
      最近的新欢是夜宴,京城红极一时的第一花魁。
      十二郎长得美,出手豪阔,顶着王爷名头,到哪儿都是最受欢迎的客人。
      夜宴是红鸾喜推出来的人,以绝色姿容短短时日红遍京师,也入了十二郎的眼,颇得垂青。嗯,他是垂青太过,不仅去鸿鸾喜捧场,更是一盒子金银珠宝送去红鸾喜,不管不顾地把人给带走放进他府邸里私人收藏了。
      他给足了银两,红鸾喜不能说什么,其他人虽然心中愤愤不甘但也不敢说什么,堂堂王爷,虽然只是闲散王爷,看中的女人,谁敢和他争?
      但这世上就还真有愣小子。那人叫风三,有些拳脚上的功夫,平素里给人走走镖跑个路什么的混碗饭吃,赚了笔钱和弟兄们凑一块儿来红鸾喜见世面,这一来就逢着夜宴被瑾王带走,匆匆一瞥就失了魂,从此茶饭不思。别人戏弄他,问他,那夜宴姑娘到底哪里美啊,有多美啊,他也梗着脖子说不清楚,但就觉得那么看了一眼过后再看别的花儿草儿,都没有了滋味。
      就这么日思夜想的,越想越气,这夜宴姑娘若留在红鸾喜,他还能拼命赚银子去见她一面,可如今被瑾王霸气地私藏了,可不就见都见不到了么!这真是一点活路都不给人留了!
      自问也是刀头舔血过来的风三不信邪了,他必须得想办法,再见上他心中的神女一面。
      于是,风三拉车了,风三种菜了,风三当小厮了,风三给王府送菜了,风三在王府侍卫里认识了同乡小兄弟了,风三与他拜把子了,风三他送菜进厨房还……溜进王府去了……
      自然,隔着女眷的内院几进远,倒霉的风三就被拿下了。
      也是运气太坏,那天瑾王百无聊赖地在家里,居然遇上个大白天闯空门的偷儿,深觉新奇,自己审了那么一审。
      这一审就坏了,风三被诬蔑成偷儿,大感冤屈,胸口热血沸腾,自问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嚷出了许多不太好听的话,什么仗势欺人,横行霸道,自私自利,欺男霸女……
      瑾王带笑听着,不言不语,王府里其他所有人都快给风三跪了,看他的眼神比看一具尸体更怜悯。
      瑾王听够了,缓缓站起身,“带进来。”
      风三被带进了一间黑屋子。
      那是真正的黑屋子,所有门窗都层层叠叠地垂挂着大幅的深黑色重缎,只屋角置夜明珠,发出淡淡的清冷光辉。
      屋子很大,琳琅满目地放着很多说不上名字的东西。
      这间屋子,在王府内院深处,除了瑾王和几名心腹,没人能进去。其余人等将风三拖入院子就自觉退走,只余瑾王亲信默不作声地将风三拎进屋去,垂手等瑾王示下。
      瑾王漫步在屋子里走了一圈,伸手拿起一件东西把玩些许,又放下,再拿起另外一件看了看,最后选定的是一个精巧的铜管,里面似有东西流动。
      选好了器具,瑾王舒服地坐在一张椅子上,不经心地把玩,他的手本长得极美,修长冰白,姿态也极优美,望着风三一笑,眉间艳色让风三猛然安静下来,只觉心惊肉跳。
      但这时候才心惊肉跳也太晚了,一人沉默上前利落地点了几个穴道,风三立刻就只能僵直地跪着,喉中也发不出声音了。
      然后,熟练的刀法过后,风三的肩头出现四道皮开肉绽的伤痕。
      瑾王依然坐着,漫不经心地看着,打开手中铜管,里面几滴银色物事滚珠般落下,准准地滚入风三的伤口里,伴随着瑾王冷冷淡淡的一句:“仗势欺人,那是本王有势可仗!”
      滚落入伤口的是水银,水银沉重,入了伤口就顺势下坠,牵扯得皮肉分离。
      风三立刻青筋暴绽,目眦欲裂。
      瑾王手一倾,曼声道:“横行霸道,那是本王有这个本事横着走!”水银滚入第二道伤口。
      “自私自利,自己没讨到便宜倒怪到本王头上了?”
      水银滚入第三道伤口。
      “欺男霸女,本王只霸了女还没欺男是否让你很失望?”
      水银滚入第四道伤口。
      然后,瑾王在风三喉间如困兽求死不能的嗬嗬挣扎声里愉快地笑起来,笑得眉间艳煞令人毛骨悚然。

      瑾王负手离开去沐浴更衣后,身边亲信早已熟练地把风三重新痛打了一顿,掩盖酷刑伤口,再扔了出去。
      本来这事也悄无声息地了了,但偏偏这个风三实在命大,他在乱葬岗昏迷了几天几夜,鬼使神差地醒了过来,然后疼得三天没吃饭仍耗着最后的力气嚎了出来。
      命硬的风三疼得满地乱滚,心知到了这地步,事情不闹大不行,自己活不了命,但闹得明了也不行,那更活不了命。
      于是他一身血肉模糊狼狈不堪地来了一出拦轿喊冤。
      风三没念过书,他所有行事的法子都是跟着戏文学的。好在这次运气不错,他拦到了素以清正刚直闻名的言官纪允嘉的轿子。
      纪允嘉听他哭诉被瑾王痛打的经历,听着他断断续续牵扯到诸如青楼女子之流,眉头越皱越紧,这个风流王爷最近也闹得太不像话!如今国家面临外敌入侵,有出息的子弟都上战场去了,比如卫家的阿襄,而这王爷却还在为一个花魁把老百姓打得半死!不,几乎是打死!惨,惨不忍睹!
      这下怒气冲冲一本奏到了皇上那里。
      徽宁帝也被气得不行,当即就宣了瑾王进宫,狠狠地斥责了一番。
      瑾王李佲低头跪着,末了抬起一张苍白的脸,那副神情,带着种倦意沉沉的自厌自弃,口中道:“臣弟罪该万死,一切听凭皇上责罚。”
      他这话里可丝毫没有自省的意味。
      但他那副自暴自弃的样子却让徽宁帝一时无言。
      本已是闲散王爷,还待要他如何励精图治?皇家血脉的微妙与残酷也就在于此。
      徽宁帝叹口气,挥挥手:“退下吧。”
      瑾王踉跄起身,慢慢退出,到门边时候听到徽宁帝的声音也带着倦意,缓声道:“你是朕的弟弟,敕封的王爷,你把日子过好过舒心朕心里也就宽慰,但祖宗遗训律法规矩,朕得守,你也得守,不然,上至列祖列宗,下至黎民百姓,也是交代不过去的。”
      “臣弟遵旨。”瑾王伏下身去。

      那一夜瑾王把自己关在内院的房中。
      依旧是王府的规矩,没人敢去打扰。就连夜宴,也只能站在外面。她到王府时日不长,但也已清楚明白,在这个重重朱门后的地方,森严处远超旁人想象。
      此刻,把自己关在屋里的那个人,和所有人眼中美姿容多风流的十二郎,是两个人。
      夜宴站在一棵高大的槐树下,重重叠叠的槐花在这寂静深夜清香凛冽。
      人们都说槐树最易招来鬼魂幽魅,那么她站在这里,是为谁招魂?
      不知站了多久,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靠近,声音低而轻:“王爷请姑娘进去。”
      推门进去,只见杯盏狼藉,而那人伏案,衣上沾染酒痕。
      她走过去,无声地跪坐在他身前。
      他握住她的手,明明是盛夏却是一道冰凉,然后他枕在自己手臂上,艳色惊人的面孔侧对着她,轻轻地唤:“夜宴。”
      “王爷,奴婢在。”她亦轻声地答,是不是因为屋子里太静,静得他们都怕惊动了冥冥中的什么。
      瑾王声音迷离,问:“夜宴,你怕我么?”
      “王爷希望我怕你么?”夜宴问。
      瑾王纤长优美的手轻轻触摸她绝色面容,至眉眼发鬓,流连不去。
      斯情斯景,醇酒佳人,他半醉,她倾城,明明应该缠绵旖旎,但怎会让人在夏夜也感觉到寂寥清寒。
      “夜宴,你不怕我。”瑾王忽低低地笑起来,笑得很冷声音更冷,他说,“怕的人,是我,是我害怕。”
      “王爷你醉了。”夜宴伸手去拿他手边的酒杯。
      “醉?本王哪里敢喝醉呢?”瑾王压住她的手,带着讥诮笑意突然坐直了身子,声音一瞬间恢复平素的散漫冷静:“连睡觉都不敢睡深的人,哪里敢喝醉?”
      夜宴心底一刺,却听得他又以半醉迷离的声音说:“夜宴,我们来假装,假装喝醉了,好不好。”一抬手,烈酒入喉。
      然后,夜宴忽然听到劈手掷了酒杯的瑾王,在伏案合上眼睛之前以一种她从未听过的温柔认真的口吻说了一句:“你的错误就是美若天仙。”
      虽然她确实美若天仙,但她明白瑾王这句话绝不是说与她的。
      因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空洞遥远,说完之后,眼角有晶莹一闪。
      后来夜宴才知道,那句话出自一出皮影戏,名叫《采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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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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