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诉》谢小禾

12、拾贰

　　次日，瑾王在南书房找到永宁公主，见她独自坐在空荡荡的书房里，伏案认真习字，奇道：“几天不见，真转性了不成？”
　　永宁不理他。
　　“写什么呢？”瑾王凑过去。
　　永宁毫不客气地把瑾王的头推开，道：“就知道在千凰殿里没法安心习字，都躲这里来了，你还来招人烦。”
　　瑾王和公主闹惯了，也不以为意，自己转了两圈后在先生的位子上舒舒服服地坐下，永宁抬眸看他一眼，不满地道：“换个地方坐，挡着光了。”
　　“本王哪有那么魁梧，能把光给你挡了……”瑾王玩味地又凑到公主面前，“今天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永宁公主不肯多说。
　　瑾王问不出什么，索性在公主身边的椅子上坐下，自顾自地把这几日朝臣们私底下闹成一团的事当笑话说了遍，然后道：“你是没见，那些人看到苏息，那眼神，啧啧，见鬼一样。”
　　永宁看他一眼。
　　瑾王悠悠地道：“苏大人今天来上朝了，不过散朝后是被皇兄安排了人送回去的，我刚才碰巧遇上了，没忍住还劝了他几句，哎他那气色真不能看，还来上朝议政，可真是挣命了。”
　　永宁再看他一眼。
　　瑾王第三次凑过来，在永宁的额头上轻轻一敲：“这还得拜你这个小催命鬼所赐。”
　　永宁公主心里本听得难过，被他这么说了一句，立刻恼了：“关我什么事了？！”
　　“你昨天干嘛去了？”瑾王问。
　　“代皇帝哥哥去探病。”永宁闷闷地答。
　　“可不就是么……”瑾王一哂
　　永宁懊恼地小声说：“我当时没想到么。”
　　听她这么说，瑾王又故意神情一肃，凛然沉声道：“想到了难道你要抗旨？？你身为帝国长公主为了个外臣连皇兄的话都不听了？你想要做什么？”
　　永宁明白这人完全是寻自己开心，又把自己当傻子逗了，气得举起墨汁淋漓的毛笔就往他的锦绣华服上戳去。
　　瑾王轻巧避开，仰头大笑。

　　公主每天午后都在南书房习字，写得累了，就望着窗外的竹林婆娑发呆。
　　她自己都能感觉到这笔字越写越像样，但却没有了过去略有进步就拿着去跟皇帝哥哥献宝的心情。
　　她只是默默地写，静静地看，望一阵，写一阵，也就是一天。
　　徽宁帝说阿南乖了，赏了一堆古董字画笔墨纸砚下来，都被公主看都没看就锁进了千凰殿的小库房。
　　那本字帖已经翻得略略旧了，永宁公主手指轻触字帖不复平整的边缘，莫名觉得有些惆怅，这时忽闻声响，通报的小太监还没把话说完，公主已经猝然站起身来。
　　因为她看到了一袭熟悉青衫，清华洁净，风骨自蕴，真正的字如其人。
　　来人自是苏息，在这里见到公主，他似乎也觉意外，一时两人都静了静。
　　“臣是想再来借借南书房的清净，不意惊扰公主……”
　　“我想着这里安静，就来这里练字……”
　　两人同时开口，然后又都停下，目光交错，都有些迷茫。
　　她没有想到他会来。
　　他没有想到她会在。
　　就这样遇上了。
　　许是距离近切，曾以为的天涯此时近在咫尺，永宁公主澄澈眼睛就那么望过来，中间阻隔的流年滔滔就这么冰消雪融，她依然天真温软，目光晶莹，无论是当年的腥风血雨，还是如今的宫闱重重。
　　在那一刹那，苏息有类似宿命的感悟。但，公主依然是当年的公主，他早已不是当年的少年，所有的情绪起伏再不会形之于色，他自然地拿过永宁公主临的字，温言道：“公主殿下的字现在已经写得很好了。”
　　永宁没有回应，扭开头去看窗外。
　　他还是这般温和言语，但实际上，对人对己，他都不是温和的人，若是，又怎至于这般形销骨立。
　　无论是他朝堂上的削官夺权，还是私底下的克己甚严，都让她清楚知道他现下的温和无非是无懈可击的君臣礼仪而已。
　　明白自己也应当得体应对，但在这一刻，她既厌了所有言不由衷，又不敢深究为何心底酸涩慌乱，便也只得仓促离开了。
　　苏息看着公主的背影，她走得很急，脚步甚至有些乱，渐渐远去。他的手在书案上撑了撑，终缓缓坐下，一个人沉默地在南书房坐了许久，直到宫门快下钥才离开。
　　后世史书在评价到苏息的时候，虽然也称之为一代名臣，但对他的行事手段还是颇多保留，遗憾失于狠绝，终究是重法理轻情义。没有人知道在某年某月某日的那个午后，沉默无语的南书房承载了这位铁血重臣最多的怅惘。

　　那天晚上，徽宁帝听说永宁公主把自己关在房里，连晚膳也没进，亲自来看。
　　永宁公主抱膝坐着，见徽宁帝来了，要站起身行礼，被徽宁帝按着她的肩，仔细看她面容：“阿南，怎么了？”
　　永宁公主想作若无其事，但装不下去，迎着徽宁帝关怀眼神，两行泪水就滑落下来。
　　“跟朕说，是有什么不高兴了？”徽宁帝像小时候那样哄着问。
　　公主也像小时候那样，在徽宁帝的袖子上擦眼泪，淡淡龙涎香一如当年，把头埋在他宽宽的衣袖里，闷声问：“皇帝哥哥，长生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原来阿南是想念阿襄了？”徽宁帝轻轻抚摩她发丝。
　　“嗯，我想念长生哥哥。”永宁呜咽，“我想长生哥哥能早点回来，他不在，我心里乱。”
　　“阿襄不在，朕还在啊，你毓姐姐也在，阿南受什么委屈了？为什么心乱？朕给你理理清楚。”徽宁帝拍着她的肩背，轻言细语地哄着。
　　永宁公主摇头：“没有受委屈。”
　　“想来也没人敢给你委屈受，那是怎么了？”徽宁帝低低地笑问。
　　永宁公主哭了一阵，自觉不太好意思，由着徽宁帝给自己擦了眼泪，还是咬着嘴唇不吭声。
　　“好了好了，还和小时候一样，什么事都只肯说给阿襄听是不是？那朕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徽宁帝揉揉她的头发，吁了口气道：“虽然阿襄还不能回来，但他派了副将回帝都，算算日子明天该到了，听说可给你带了好东西。”

　　回京的是卫襄的副将石昊。
　　石昊并非世家子弟，他出身贫寒，少年从军，因忠勇过人得卫老将军赏识，着意栽培步步提拔，果然成了和卫襄配合最善的猛将。
　　永宁公主听说他要回来，一直在千凰殿等候。虽然她不懂兵法，也知道不是出了大事，遇到了很严峻的难题，主将不会冒险让副将离开战场回京。
　　她平日里问起来，徽宁帝总说无事，那这是怎么了？石昊为什么回来？难道长生哥哥这仗打得不顺？那北方胡人连长生哥哥都对付不了？这是永宁过去从未想过的。突然一想，心里更乱。
　　当石昊一身风尘匆忙赶来时，永宁公主已经急得坐立不安。
　　其实石昊一点没耽误，他见过徽宁帝，到过卫家，立刻就脚不沾地地奔来千凰殿，本来朗朗地说了一句“末将石昊见过公主殿下！“行礼完毕抬起头来却立刻结巴了：“公主殿下，您……您怎么哭了，
　　永宁公主也知于礼不合，连忙抹去眼泪，努力忍住——怎么哭了？这石昊原本是高大魁梧一条汉子，肩背厚实得一般的战甲都穿不上，要特意给他量身做，但此番一见，惊觉他那铁打的身板居然都单薄了不少，这场仗，想是打得极辛苦，他既如此，卫襄又如何？想到这，永宁公主就揪心了。
　　石昊把公主的泪水理解为女人都会的“久别重逢的激动”，兀自压不住满面兴奋，匆忙说了几句场面上的应对，就大声道：“公主殿下，少将军有东西给您呢！请公主殿下随末将来。”
　　永宁公主疑惑地随他走出去，突然停住脚步，做梦一样看到一匹通身纯黑毛色熠熠的小马正在她面前咴咴长嘶。
　　“禀公主殿下，这是最好的战马！虽然它现在还小，身量没长足，但您看它多俊！长成后可威风！虽然没长大，但它现在脚力也就不弱了，末将这次回来，一路上驿站换的好马都没一匹都比得过它！”石昊看着好马就两眼放光，爱惜赞赏地摸着马脖子，乐呵呵地笑道：“少将军特意让末将把它带回来，说要亲手交给公主殿下，请公主殿下好好养着它，等咱们把胡人打服了，就让公主殿下骑着这匹越影去玩儿呢！……哦，它的名字叫越影，少将军给取的名儿！”
　　永宁公主终于忍都忍不住地泪盈于睫……给你找一匹最好的战马……等打跑了胡人，带你去白山黑水雪地跑马……越影……她小时候读闲书，曾跟卫襄说过上古名马里越影这个名字最是好听……
　　她说过的话，他都记得。他说过的话，都不是虚言。
　　公主噙着泪，伸手去抚摸越影，“公主小心……”绿檀忍不住出声提醒。公主置若罔闻，轻轻抚摩越影，而越影奇异地通人性，并不挣扎，亲昵顽皮地用头顶了顶公主的手，湿润眼睛在长长的睫毛后瞅着公主，满是温和灵性。
　　石昊连连道：“越影好样的！少将军就是说越影懂事儿，会知道谁是它主人。”
　　长宁公主将自己的面颊跟越影贴一贴，恋恋不舍地命人带下去妥善安置好好照顾，转身对石昊道：“石将军，谢谢您。还请您进来一叙。”
　　坐定，永宁摈退下人，直接地开口道：“石将军，本宫是想问您，军中是否发生什么大事了？长生哥哥他好么？”
　　石昊没料到公主会这么直截了当地询问军政要务，面露为难之色。
　　“石将军，本宫也明白这不是本宫该问的。只是，石将军，我叫你们少将军一声长生哥哥，你能否只当我只是惦念少将军的妹子，跟我说一句实话，他现在，好不好？”永宁公主微微哽咽话已说到这般恳切地步，听得从来身为武将自命粗人的石昊都觉得心里发酸，想了想，低声道：“末将也不知该怎么说，少将军他也好也不好。完颜承很是狡猾，他知道我们要去之后，就不攻城了，带着他的人神出鬼没的，在我们去之前生生地拖垮了驻北守军五万多人。若不是少将军跟他拼着谁算得准，设陷阱，下埋伏，断他们后路烧他们粮仓，我们也迟早被他们拖垮！但是……”石昊顿住了话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道：“不瞒公主殿下，我们的军粮，也快耗尽了。补给一直没有来，大家都很苦。少将军为这事很多天都睡不着了，打仗怕的不是打，就是怕……”石昊瞅着公主的神情没有继续往下说，低头沉默了。
　　永宁公主尽力控制住情绪，点点头：“谢谢石将军，我明白了。”
　　“公主殿下，如果少将军知道末将跟你说这些，肯定要大不高兴——”石昊有些懊恼。
　　“石将军放心，我不会让他知道。”永宁立刻道。
　　石昊点点头：“末将不是怕被少将军打军棍，是不想少将军再多添忧心的事情，他跟末将说过，在皇上和卫老将军那里要说实话，但如果老夫人和公主殿下问起，就说一切都好。”
　　“我明白了。”永宁鼻子发酸，只能深深吸口气。
　　石昊振作了下精神，道：“公主殿下也不必太担心，末将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这些事，刚才已经禀报皇上和卫老将军了，皇上当即就说他有办法，不会让将士们吃苦的。”
　　永宁公主揪得紧紧的心里听了这句话才稍微放松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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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回，回个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