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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一章 子规声声不忍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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邶月居地处诘云山麓景云山山阴处,墙外便是双影河,几排房子都是薄薄的木制结构,根本抵御不了风寒,入了腊月,官中送来的炭火不足,屋里格外显得阴冷些。
不过,住在邶月居中的人,都是朝廷官员府里下堂的内眷,有些是犯下错处送来训诫,有些是领了休书又无处可去,还有些则是孤寡。既都是失意之人,原也没什么资格要求饱暖,只能晚间将被子裹严些,凑合度日。
因阜今与陆离之事被揭穿,薛瑜之拂袖而去,杨奉君对王府众人宣称奉孝夫人妒嫉失德,处处寻谨诚夫人的不是,惹王爷动怒,因将之软禁在蕴贤苑中,等候王爷发落。
当夜便有一辆乌黑无甚特殊之处的小马车趁夜秘密出城,驶入邶月居,送来一位坐轮椅的素服女子,说是盛阳侯远房子侄的遗孀,因母家没了亲戚,这才送来此处。
在林浅来之前,最后一个入住邶月居的是半年前,刑部主事康謇长孙的妾侍魏文若,只因不小心摔死了那纨绔子弟心爱的鹦哥儿,便被一顿打撵了出来。她原是与康府签了终身契的丫头,无处可去,还是康謇仁厚,怜她孤苦,将她送到此处。
魏文若住的院子里还空着一间厢房,管事嬷嬷便让林浅住了进去,魏文若寡言人却热心,见林浅行动不便,也不顾去睡,手脚利落地帮她将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见林浅眉宇间带了轻愁,还好言好语安慰她节哀顺变。
听魏文若温言安慰了一番,林浅原本凉透的心微微泛起了一丝暖意。薛瑜之已辜负她太多,尚不及一个素昧平生的落魄之人待自己的心意,她又何必去哀惋两人之间失去的情意。
想通此节,她的心境倒明朗起来。
实在,不管杨奉君初衷为何,逐她出府却也算一桩好事。要从小小的邶月居离开,总比守卫森严的硕王府要容易几分,只是通传消息却是一桩难事。
硕王府将消息封锁的森严,那日出府时连未儿都不知要将她送到哪儿去,急得大哭。住进邶月居许久,薛瑾之也不曾露面,着实令林浅忧心了几日,后来便想开,觉着求人不如求己。
邶月居并不是牢房,住在这里的女子只有官中派来的几个管事嬷嬷,记录着每人每日行止,奉给在此居住的女子们夫家或娘家人探看,出入都是自由的,只是需由管事嬷嬷陪同。
山不来就我,便让我来就山,最初林浅强忍着疼迫自己走路时,便在心里一遍一遍得对自己说,只要她能走路,便可以寻机进京,采买的路上走累了,便能在重建的青玉案里请嬷嬷饮一杯茶,那便自然能见梦梨的面。
如今她敢信的人,也不过林深和梦梨了。另有颜之,却人在深宫,比瑾之更难一晤。
那时,她决计料不到,往后的情势,已非她能控制。明明是她自己的命运,却被几双翻云覆雨惯了的手生拉硬扯,渐渐变得面目全非。
而她,偏生,恨不得,怨不得,怪不得。
早起,魏文若照例将作为早餐的一碗粥和两张饼子给林浅送了来,又扶她慢慢移到桌前藤椅坐下,这才急匆匆赶去前院做活。
她们住的地方是邶月居的后院,姐妹们平日里都在前院做绣活,一排排绣棚后端坐着巧手织娘,纤指轻扬,飞针走线,不一时便有栩栩如生的禽鸟走兽或是巧笑倩兮的仕女淑媛,在素净的布匹上显现。
每个时辰休息半刻,嬷嬷领着诵读《女书》,便是些类似于《烈女传》之类的东西。
这些都是听文若晚间回来说起的,林浅不便到前院去,只在房中绣些帕子,一整天都不见个人,只晚间吃饭时同文若说笑一阵。
初来时她对女工一窍不通,笨手笨脚地连雏凤都能绣成大鹅,文若耐心教她,如今自己绣一幅完整的帕子早已不在话下。
将盘碗收拾起来放在食盒中,等着文若中午收拾,林浅便盘腿坐在藤椅上,认真绣起帕子来,今日这帕子上绣得是一对鸳鸯,说是邻近的有一个庄子庄主人嫁女儿的陪嫁品,昨日林浅绣了一半,这会儿全神贯注去绣,也不过盏茶功夫便将另一半绣完了。
她觉脖颈酸疼,便轻轻动了动脖子,听见门帘响动,转过头才看见门口有个人一身黑色夹衣,抱臂立在门前,正含笑望着她,也不知来了多久。
“来了也不叫我?今天怎么得空了?你上次休沐才不过六日吧,还未到一旬呢。这一路冻坏了吧,快过来烤烤火。”林浅停了动作,看见他面上冻得通红,想他一路打马过来,定然冻透了,嗔怪着朝他伸出手去,“这么冷的天,还往外跑做什么?你宫里的地龙不比我这炭火盆暖和的多”。
薛瑾之也笑,将怀里揣的一包蜜饯和豆糕放在桌上,便上前牵住林浅的手,在她膝边拱出一点位置,与她挤坐在藤椅上,翻着摊在一旁的帕子,“你方才绣帕子的样子真好看。这鸳鸯也绣的真好。”
林浅得他赞扬,面上也显出自得的神色来,“自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虽不算君子,我总也不能粗鄙得连女工都不会做。果然能出京,我也不至无力生计,自己养活自己还是可以的。”
“生计之事哪需你操心,自然有我。再有,我怎就不算君子了?”薛瑾之扁扁嘴,竟如孩子一般不依起来,越来越往林浅身上蹭去,“打小太傅就夸我温润如玉,谦谦君子。我人长地又俊,武功虽不高妙却也能自保,治国之道也知几分,怎么你就恁般看不上我?”
林浅向后仰了仰身子,手中的银针横在薛瑾之眼前,不许他往自己怀里扎,故意板着脸恐吓道,“我手里可有利器,若失手毁了你这张温润如玉的脸,那可就不光我看不上了。”
“随你吧,反正我是赖定你了。反正这张脸好也罢,坏也罢,总是给你看的,你若不心疼,便毁了就是,我自己总看不到,不心疼的。”薛瑾之依旧恬着脸往前凑,笑得如同谄媚的猫。
林浅被他缠得无法,面上也板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忙把右手中的针扬得高高的,左手轻点着薛瑾之额头轻啐着“真是个无赖,谁有功夫理你”,转过身另拿了一张素白帕子并几缕彩线,聚精会神得绣了起来。
薛瑾之并不觉得自己被冷落,只轻轻环着林浅,下巴抵在她肩上,看她飞针引线,时不时伸手取块蜜饯喂她吃,莫名觉得心里安定得不得了,想来这便是心满意足的味道。
自孟二姑娘尧州病逝后,薛瑾之从没像这半月一样心满意足过,虽少不了来回奔波之苦,却总算夜间沾了枕,能得一宿好眠。
窗外的北风呼啸着,屋里却一时静谧得很,两人便如寻常夫妻一般静静坐着,林浅偶尔回头看见薛瑾之的侧脸,张扬中带着深情,只觉得若辰光能留在这一刻也算是无憾了。
入邶月居的时候,是杨柝赶了车送她来,临走的时候意有所指得望着西面的花墙道,“都说子规声声不忍闻,我不到此处,竟还不觉得。这里日子想来不会好过,日后,夫人好自为之吧。”
日子倒不算多不好过,只是那子规啼血声,却真个令人不忍听,最初数日,她总是被吵得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她也在心里不停地念,只是她又能归去何处呢?
子规鸣了十日,第十一夜,院中一直静悄悄的,连一丝虫鸣声也不闻,林浅重新走了困,睁着眼睛候到天亮,待文若送了早点走后,她便蒙着被子狠狠哭了一场,哭过了,便将那些自怨自艾的情绪丢在一旁。
第二日夜间西墙处依旧悄无声息,文若白日劳累了一天,早吹了灯,甜甜睡了,那边屋里黑洞洞的。林浅实在受不住这安静,索性坐上轮椅,自己出了门。邶月居里最大的好处,便是屋子没有高高的门槛,只铺了平平的一层青砖,林浅依旧如往常一般,将轮椅停在西墙下,自己扶着墙咬牙迈步。
这些日子她每晚都在西墙下学步,腿上渐渐有了些力气,扶着墙也能走得稳当,只是慢些。往日身边有人陪着,也不觉得害怕,一旦剩了她自己,便是有风吹过藤蔓,她都觉得是有人蹑行,忍不住低低地哼着歌儿给自己壮胆,果然好了许多。
一阵风过,院中的那几棵矮桐簌簌地落了几片叶子,营造出一种无边落木萧萧下的肃杀感,林浅行到墙根处,转头往回走,猛然看见地上映着一个颀长的影子,足下一双黑靴,再往上瞧,一人通体黑衣立在自己不远处。
林浅下意识便联想到英王别院那个晚上,登时脸色惨白,那声惨呼却被人及时捂在了口中。
“浅浅,是我。”薛瑾之一个闪身过来,紧紧捂了林浅的口,“你想让我被乱棍打了出去么?”
林浅惊魂甫定中对上薛瑾之明亮的眼睛,顿时模糊了双眼,哽咽着道,“做什么大半夜吓人?却来怪我。你真不讲理。”
“都是我的错还不成,这鬼地方怎么这么难找?害我在山脚转了大半夜,差点无功而返。”薛瑾之懊恼地松开林浅,将面上的黑色蒙脸摘下,低低抱怨着。
林浅噙着泪笑了,“来时不会问清楚路么?你自己粗心,怪得了谁。”
薛瑾之推着林浅到一旁月华照不到处,警醒地看了看四周,方低声埋怨道,“最近被那帮蛮夷老刁货指使得团团转,抽空问过子阳几次你的情形,他说得极含糊。前几日,我巴结着老三去府上蹭了顿饭,席间借颜之的口探问你,总觉得老三和奉君神色间有点不对。之后,老三邀秦疆国君游湖逛花园,我也舔脸跟着,想着或许能碰见你,却撞上一个冒失的丫头跟我撞成一团,她趁乱塞给我一张纸条,让我向子阳打探你的下落。阜子阳嘴也紧得很,我着人悄悄跟了他十几日,今早晨才听得这么个所在,下了值急急地就来了,哪顾上问具体?这地方说牢不是牢,说庵又不是庵,老三这又是闹哪一出,我倒糊涂了。”
“他疑我同阜大哥有私,命杨王妃发落我。将我送到此处,既能折辱我,又无损王府清誉,岂不是一举两得。”林浅冷冷一笑,她被杨奉君偷偷送到此处,未儿等人俱不知晓,想来也是着急了,这才趁薛瑾之难得过府之机,冒险传信。
薛瑾之未答话,倒长久沉默着。
这沉默就如一块巨石,沉沉得压向林浅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