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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三十章 欲加之罪岂无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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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狼边说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林浅,那股阴森森的语调异常熟悉,这个狼狈不堪的阶下囚徒陡然与那夜色下取人性命的修罗身影合二为一,林浅只觉全身已僵硬如石,已顾不上他说些什么,只听见自己的声音缥缈不定,“是……是你……,那天…是……是你……伤我?是……你杀了……韶娘?”
薛瑜之抿着唇坐在一旁,面上却无怒意,只是眼睛微微眯起,在林浅看不到处,负了手,右手食指屈着,轻轻敲打着左手手背。那是他动怒的征兆。
这看似悠闲的动作令人心下生寒,穆儿和未儿已是不自觉立在林浅背后,似乎这样便能给她们的主子多一分保护。
她们恨恨盯着贪狼的口,只盼着他闭嘴,贪狼却不肯如她们所愿,“那韶娘是英王爷最宠爱的媵妾,只因不能言,连安尊主都怜她三分,英王爷更是宝贝一般护着,等闲人可都见不了她一面。我哪里敢动她分毫?若非那日将军卧房未点灯烛,我其实也不至于伤了夫人……”贪狼状似随意地倚在廊柱上,面上神情如做客般轻松,斜斜扬着一边唇角,带着一股匪气。
说出的话,却如剥皮抽筋的刀,照着林浅劈头盖脸的下来。林浅努力调息着心跳,虽惧他杀人时的凛然,却不惧他说出的这些。
贪狼说的话将她和阜今都兜在里头,薛瑜之就算有些信了,也定会先做些考证再说,这前情后编得天衣无缝,倒也像模像样蒙得住不知情的人,却经不起稍作探查,她没什么好怕的。
心神定下,林浅便无暇与贪狼分说,,只不屑地道了句,“阜大哥为人磊落,怕是再想不到你会如此污他。是该逐了你去,不然怕是连性命都要坏在你手里,”转头便盯牢了薛瑜之,轻声,却一字一句问,“王爷,你是信他,是信我?”
薛瑜之却一言不发。
林浅心头一沉,试着去辨别他面上神情。
可是薛瑜之的神情,她如今越发看不懂了,只觉云山雾罩的,一片模糊。
接话的是杨奉君,飞凤美目荧荧如炬,慢条斯理说着似乎并不相干的话,其实却无异于火上浇油,“表哥昨日遣清苑送药过来,那些王不留行、独活并雪莲等珍贵药材,我都晓得有镇痛凝神之功用,只想问问离姐姐,那红花……却是什么用?奉君孤陋寡闻,只晓得红花有堕死胎之功用,于姐姐这双残腿却不知有何益?”
“想不到王妃于中药材也有心得,妾身自愧不如。只是妾身愚钝,于这上头一窍不通,连送来的药是些什么都不认得。王妃若要知道详细,不如去问问阜大哥,他想必知道。”林浅淡淡应了杨奉君,知道她是借机陷害,她说些什么都无所谓,端看薛瑜之信或不信,是以心思仍集在薛瑜之身上,拼了命同他冰冷无波的眼神交锋。哪怕冻得心底冰凉,也不肯移开一瞬。
此刻,她示弱一分,便会输了全盘。
“我自然信你。”见林浅目中毫无躲闪避让之意,应对杨奉君也殊无异色,若不是实话实说,这胸中沟壑也未免太深了些,他自认识自己的夫人他还是了解颇深,半晌无话后猛地笑笑,起身走到林浅身边携了她的手,一派轻松地道,“不只信你,想那阜子阳也非是这般的人。你我夫妻两载,祸福与共,我不信你还能信谁?”
林浅见他面上神色不似作伪,微微松了口气,杨奉君见机也赔笑道,倒不见怎么失望,“王爷说的是。姐姐打入王府以来,对王爷一心一意,阖府上下都看在眼里。是奉君多心了,清苑年岁小,办差难免错漏,我却不该疑到姐姐身上。这也是件好事,王爷与姐姐本就是天成佳偶,这下,往日的委屈怨怪也便散了吧……”
眼看着一场风波就要消弭无形,却听贪狼在一旁哈哈大笑,“我可是要笑死。薛老三,你本是后宫贱妃所生,命如豚犬,天注定要你孤苦终老,又怎好意思说什么情深不渝?说什么佳偶天成?
如今陆相虽失了势,当日嫁女儿的时节可昔非今比,那会儿,陆尊主便是嫁了青阳宫之主,也并非不可能,怎就屈就了你这小小的硕郡王爷?你难道还思量不清这其中关窍?若非先与人有了私,她怎肯要你这块遮羞布?”
林浅正与薛瑜之面对面,将他眸中一闪而过的戾气看得清楚,心中不由狂跳,忙回手握紧他,强笑道,“王爷,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们夫妻之事何容外人置喙。依我看这人定是个疯子。否则,只冲他这番折辱母妃,便能定他个大不敬罪过。”
难得林浅语气如此亲近,薛瑜之方涌起的怒气和难堪之感总算压了下去。
杨奉君秀目一瞪,唤道,“文朗,还不将这个疯子给我拖了下去,狠狠地打,打到再不能满嘴胡吣为止。”
贪狼被许阶和杜翱杜鹤揪了领子拖出门去,口中犹自未绝,狂呼道,“薛老三,后院红杏逾墙,你这碧绿裹头可是十分艳色……”,后半句话未出,便成一声闷哼,却是杨奉君上前去,挥拳重重打在他面上,冷笑道,“好一张利口,再多说一个字,我便割了你的舌头。”
看贪狼不甘地住了口失了凌厉气势被拖出门去,杨奉君回身跪在地上,道,“王爷息怒,奉君原想不到这人竟会发癫,惊吓了离姐姐,还请王爷责罚。”
“往日都是我太过纵容你,否则你岂会招惹到这等竖子。你既然知道错了,自己回去思过便是。从今天起,没我的令,不许你踏出蕴恩苑一步……”薛瑜之冷冷回望她,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说着禁足令。
“王爷如此处置实在不公,杨柝替王妃不服。为何明明犯错之人不受罚,却要责罚无辜?杨柝有事要禀。”一旁的杨柝跪到杨奉君身旁,却扬着下巴倔强道。
杨奉君伸手去拉她,口中斥着“小柝,不得无礼”,眼睛却飘忽地望向薛瑜之,相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她将这内情瞒得极其辛苦。
杨柝闪得快,一个折腰躲过杨奉君,再起身已上前将袖中一张折的四方的宣纸双手奉给薛瑜之。
林浅再看杨奉君,毫无意外地,看到奸计得逞的阴险笑容,也不由心中的弦绷了绷。
薛瑜之皱着眉头上前接过,一看之下,拿纸的手已是止不住轻颤,回头看了看林浅,已是止不住狰狞的笑意,道,“陆离,你枉费本王如此信你。”
刚才还是好好的,怎么薄薄的一张纸比贪狼那一连串的恶毒言语还有攻击力?
林浅不知薛瑜之为何变脸如此之快,茫然地向着他伸过手去,薛瑜之却厌恶地重重拍开,林浅素白的手背上登时一道红印。
林浅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背,一时说不出话来,穆儿未儿方放下来的心陡然又提到嗓子眼,忙不迭跪倒在地,连连冲着薛瑜之叩首,“王爷息怒,王爷息怒。”
杨奉君抱着臂,立在薛瑜之身后不远处,方才贪狼所倚的那根廊柱下,面上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显然,她是知道,那薄薄的一张纸为何有出奇制胜的奇效。
“怪不得,你身负绝顶棋艺却非要我教你弈棋,你琴技出神入化却从不曾为我歌一曲,只因我和他,你早分了轻重,这些柔情蜜意,你都早许了他。你为他,不惜以命相博,双影桥你竟果真是故意寻思。你同我薛瑜之一处,不过是求死不得,退而求其次的苟安。陆离,你枉费我……”薛瑜之说着已红了眼睛,说着再控不住情绪,上前咬牙切齿伸指钳住林浅的下巴,“我为你伤为你痛,你冷眼看着,都是笑话吧?难为你,做了这许久的戏,我自诩聪明竟也看不穿……贪狼是疯,我却是彻头彻尾的傻子,还试着信你,还试着信你……”
他下手没了轻重,一扬手,林浅连人带轮椅整个摔在地上,轮椅是红木所制,极是沉重,若是前些日子倒还好,林浅双腿没有知觉,便压折了也不过看着心惊,偏就经了靳先生的手,那痛感一点一点凝聚,面上却还不能有丝毫表露,真个熬人。
薛瑜之手中攥着的宣纸也被他恨恨团成一团,扔在林浅面前,她轻轻伸指展平,其上的娟秀字体她乃是头回所见,其上所书竟是那陆离生前所留绝笔。
林浅暗暗一惊,她知道陆离与阜今青梅竹马,却不知已到了生死相许的地步。可若陆离不定了心意命赴阴曹,林浅魂魄怎得依归?
她既转生而来,占了这红尘躯壳,便不得不背负这前尘旧债。
林浅咬了牙忍痛,去看薛瑜之,牵了他一角衣襟,愤愤不平地道,“王爷,陆离待你的心意,你怎可如此轻忽?这纸上文字同我平日所写根本不同,你便听信别人所言,断定是我所写,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王爷,此事事关重大,我也怕冤枉了奉孝夫人,特嘱谨诚夫人回了趟相府,将往昔闺中手迹取了些来,仔细比对过,确是一般笔迹。可见,王妃有心,竟连自己的笔迹都重新习过,真是有心。谨诚夫人,你跟随奉孝夫人最久,你说是也不是?”杨奉君见大势已定,也不再惺惺作态,拿出王妃的派头问道。
杨柝已另呈了一打宣纸过来,薛瑜之看也不看,接过便冲着林浅一扔。那些宣纸便挥洒着如雪片般落了林浅一身,在她周身铺开一片。
穆儿已是愣了,不能成语,林浅也不抬头,苦苦一笑道,“也对,我当日差点害你寻了短见,你恨我也是应当。”
穆儿下意识抚了抚脖颈上围着的轻纱,那轻纱之下便是紫斑的勒痕,过了这几日,虽快要消的没了,却仿佛一直烙在了自己心头。
那日林浅在蕴贤苑同她说了从此陌路的话,她绝望之下回到蕴德苑便悬了梁,幸亏许阶调配给她的小婢女机灵又细心,才救下了她。薛瑜之亲去看她,说她受了委屈,转头便为她求了“谨诚夫人”的封号,而林浅却从不曾问过一句,更不曾前去探望。
她知道,在林浅心底,对她怨还是有的,可恨,却断乎谈不上。她也亦然。
她自幼寄身相府,并无别的亲人,虽说如今有了薛瑜之,她却清楚晓得,若不是两人中间有个林浅,她何以能站在薛瑜之身畔?她明明知道,杨奉君处处与林浅为难,却只因差遣她的人是许阶便松了防备,被杨奉君彻彻底底利用了一把,此事既得了她推波助澜,也只有她牺牲自己,才能保住林浅,也算自己总算赎了罪过吧。
思及此,穆儿猛地抬头道,“不……不是的,尊主。穆儿这条命自幼便归了尊主差遣,只有自恨不能为主子分忧的心,断不应生那遭天谴的念头。”又对薛瑜之道,“王爷明鉴,是……是穆儿鬼迷心窍,这信……同……同那些都是……都是穆儿所写,是穆儿有心争宠,才……才会被有心人利用,实实与尊主不相干。请王爷责罚。”
众人都心知肚明,她语中所指的有心人是谁,若她的神情再自若些,言语再流畅些,说不准便薛瑜之便信了,只是她却是个不惯说谎的,倒显出欲盖弥彰的意图。
薛瑜之冷冷一哂,扶了杨奉君起身,将她按坐到主位之上,“我少在府中,眼下又有藩使在京,为着近便,我这便搬去驿馆。这府中上下一应事务,便由王妃多多费心吧。”言下之意,这件事他也不再理会,凭杨奉君发落。
看着薛瑜之生硬而努力挺直的背影,林浅无力一笑,到底还是走到两败俱伤的地步。
杨奉君躬了身送薛瑜之离开,便怡怡然立起身,走到坐在青石板地上却毫不显狼狈的林浅面前,俯身嘲弄道,“怎样?我演的可好?欲擒故纵,欲抑先扬,声东击西……我自幼熟读兵书,总算没有白费。虽然有些杀鸡焉用牛刀之感,却也是你我两人的沙场。你看,简简单单的一场戏,便让王爷恨上你了,你呢,恨我吗?恨王爷吗?”
“没什么好恨的。王妃是否做戏,端底看王爷愿不愿看。”林浅看着杨奉君,许是因为早有预料,还真没有恨的感觉,仍能浅浅一笑,“是我同王爷缘分已尽,怪不得别人。”
杨奉君直起身子,掸了掸衣上的灰尘,似乎不太满意林浅的回答,微皱了眉道,“你不问问,我准备怎么发落你?”
林浅招手让未儿扶了自己坐到轮椅上,也同杨奉君一样,扯了扯裙角,方气定神闲地答道,“王妃如何发落我,难道我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不成,安心等着便是。”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全无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紧张感,反倒多出一股闲庭漫步、幽泉品茗的悠逸。
半晌,杨奉君方轻轻出了口气,“我倒是有些知道表哥为何对你如此钟情了。不过,你放心,念着表哥同你的情意,我总不会亏了你。或许有一日,你还得感激我的良苦用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