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缘浅（下册）》苏炼魂

25、第二十五章 辛苦最怜天上月

　　良安自去，林浅却只是伏在桌上抽噎，再一句话也不肯多说。她虽是陆烽的女儿，可韩蕤既未多说，她又有何立场反对？终究嫁出府的姑娘，如同泼地之水。

　　陆烽虽一时气急打了她，却毕竟从来视她为掌上明珠，难免不心疼她，又伸指过来替她揉着脸颊，埋怨道，“也出阁两年了，怎么还是一味的执拗性子。爹爹若要纳妾，这些年来为相做宰，什么样的女子见不到，十个八个怕也收了，何须到这土埋半截的时辰，才将区区一个良安收在身边？再说良安，她与你和勉儿穆儿一同长大，你应晓得她的品性。若果真是那起贪图富贵的女子，怎不在我盛极时要个名分，却非到如今陪我和蕤儿背着腌臜罪名？”

　　林浅听陆烽娓娓道来，心中隐隐觉得有理，因仰头看着陆烽，呐呐道，“这……难道……竟……是我错怪了她？”

　　“你错怪她得大了。你只知骂她不知廉耻，却不知晓，她才是大仁大义之人。原是当日为父和你蕤姨被打入牢中，良安忧心我们二老，执意要跟去，却非府上眷属，跟不得。皇上富有仁心，只将相府封了，不曾连坐，谕令遣散了一众家人。这孩子却不肯就走，竟悄悄同那拘系的官员说，她早已被我收在身边，不过是尚未在户部造册，又花费了她不少银钱，这才跟了天牢去。那些日子，她在天牢替我们吃了不少苦，也算咱陆家的恩人。”陆烽说着，看林浅面上还有泪珠盈盈，又顺手拭了去。

　　林浅满腹怒气顿消，也为自己鲁莽失言愈发后悔，蹭着陆烽的手指撒娇道，“倒是她替了我尽心，我自是感激她，一会儿见她我便同她赔罪去。她宁可毁了名节也要守在爹爹和蕤姨身边，这般忠肝义胆怎不令人动容？要我认她做姨娘，我也认了，只是爹爹当真打算顺水推舟收了她么？倒有些忘恩负义之嫌了。”

　　陆烽摇头叹笑，抚着林浅的头发道，“为父难道不知良安是个好孩子？我原打听过，她在原籍还有个哥哥，若是能捱过眼下这一劫，我便差人偷偷送了良安回去，她那原籍偏远，京中的事料也传不过去。然则一旦捱不过，还需你费心保她一保。”

　　林浅见陆烽郑重相托，也凝重地点点头，又听陆烽问，“那穆儿却是怎么回事？”

　　这话触到林浅的痛处，她原不想说，只是想来想去，除了林深之外，陆烽便是她在这世上最亲之人，又是长辈，这万般委屈说来也不算人前示弱，再者，杜善虽在门外候着，难保不探听她同陆烽说些什么，她同陆烽说起自己的委屈事倒也不怕他去回薛瑜之，因垂首黯然道，“是……穆儿同薛瑜之有苟且，爹爹，是女儿无能，既挽不住枕边人，也……束不得……身边人。”

　　陆烽怔怔看了林浅一会儿方开言劝道，“这也怪不得你。咱们大襄原就是这般风俗，便如锦华皇后，她的贴身女官不也跟了万岁，封了常在位？穆儿打小跟着你，又陪嫁到王府去，见王爷待你上心，自然觉得挣个媵妾位必是理所当然。再说哪个王府上不是群芳争妍，硕王殿下已算是洁身自好……”

　　“他便是同行之那般流连花街柳巷，我倒也认了，偏是穆儿。爹爹，这是他们两个合起来，欺负我一个。”林浅再度说起此事，心酸之意倒没前几日那般强烈，不过是掩人耳目，当下叫嚷着抱住陆烽的胳膊不放，手指却沾着茶水极快地在桌上写了“严忠鹤”三字。

　　陆烽乍见这三字，登时一凛，连连咽了几口唾沫，方脸色凝重地看了看林浅，目中狐疑，林浅便又写下了三字，“薛瑜之”，瑾之的名字在心头晃了几晃，到底没有写出来。

　　陆烽起身捻了捻胡子，步履沉重地踱了几步，这才又重新坐下，同林浅说着，“你幼时常同勉儿说笑，将来姐妹同好，共侍一夫，也做咱大襄朝的栾真孟夏，怕是那时穆儿听在耳里，却当了真。”也学林浅探指入茶，龙飞凤舞写下一个字，却是个“间”。

　　写毕，似是怕林浅不懂得，又写了一行字，“大襄第一细作”。

　　林浅已在眼见“间”字时，便心中豁然开朗，轻轻点了点头。只是却奇，陆烽这般爱惜羽毛之人，竟也能主使自己的门生不惜毁了一世清名，孤身潜入蒙答虎穴，端底是一入朝堂深似海，悔教儿郎觅封侯。

　　陆烽见她明了自己意思，因也点头，想了想，仍同她论着薛瑜之的事，“王爷是成大事之人，这般儿女私情之事，怕不怎么萦怀。他于穆儿，不见得有多少情意，想来是因她乃你自幼信得过之人，收在身边也放心些。与他书房中的花瓶笔洗无二，你过分看重这些，只能是自己伤情，有什么好的，倒对自己身子不利。若果真心里过不去，不如另寻些寄托，你房中那弦焦尾都有些蒙尘了，我看你此回便带回王府，打发辰光也是好的。”

　　林浅听陆烽一心为她考量，却也不忘替薛瑜之辩护，因撇撇嘴不依道，“爹爹真个偏心，句句都向着王爷。你这老泰山做得格外称职，只怕人家根本就不领你的情呢。”

　　“你这丫头，愈发嘴利了，连为父都不放过。为父只你这么一个女儿，你又打小没了亲娘，我自是恨不能把世间所有的好都给了你。可看着你成了今天这副模样，为父却是有心无力，已是自厌极了。”陆烽虽明知林浅这话是说给房外的杜善听，却也忍不住感伤，抚着林浅的双拐，不由有些老怀难慰，唏嘘道，“你对王爷用情至深，我为王爷多出一分力，他便能多顾念你一分，这也是为父这把老骨头唯一能为你做的了。但凡他有命，我陆烽定无不从。”

　　他这后半句话提了几分音调，实是说给杜善听的。

　　林浅看他一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模样，格外想同陆烽诉诉自己与薛瑾之的一片衷肠，只是话到唇边，终是咽了下去。

　　眼下情势未明，但依章帝迟迟不解除陆烽的禁令，又不着人细查那冯京弹劾之事，想来已是担忧陆烽在朝三十余载，盘根错节种下不少阀系，若不慢慢拔些根须，再断些枝蔓，做帝皇的如何安心？

　　照此说来，陆烽翻身之望委实渺茫，也未见得就能被薛瑜之驱驰，最好也不过合家遣返原籍。他向来忠谨，林浅想着，怕是不能接受自己同瑾之的不伦恋情吧。

　　思及此，林浅也便将他此诺作了顺耳一听，只同他闲话些家常，却也不过天冷加衣，少饮凉酒之句。待韩蕤领了未儿和良安来，两父女已移了位子，坐在内堂几案前，斗起棋来。

　　尚未成亲时，林浅曾同薛瑜之学过一阵棋艺，只是薛瑜之怕她太过熬神，未细细教她。腿脚不利索的这些时日，她也曾想过将围棋一道拾了起来，只是镇日心烦气躁，难以平心静气对着那黑白方寸世界。

　　直至今日，同陆烽将一席话说透，她心底莫名地安静下来。

　　韩蕤进来时，林浅紧皱着娥眉，双指拈着一枚黑子苦思冥想，再看棋盘，已泰半成了白棋天下，黑子却寥寥，输赢已是分明，遂笑着过去，将林浅手中的棋子拿过丢进棋翁中，笑着嗔道，“一老一少，两个病猫，偏要在此劳神费心，少不得一会儿头痛，真真是女肖父状。我可不许你们再下了，那些物事我都看着人装了车去。时辰已经不早了，你们午膳想用些什么，我好着人去准备。”

　　陆烽只哈哈一笑，直说韩蕤偏袒女儿，便也丢子作罢。

　　林浅倒讶然地发现漏刻已正正指在午时上，因笑道，“不过一盘棋，竟下了这么些时候，倒耽搁了爹爹用膳。蕤姨无需准备我的份，我出门时未跟王妃报备，还得赶回府去用膳。见爹爹和蕤姨无恙，我便放心了，日后再来探望你们。”说着便起身。

　　韩蕤自然仍是极力挽留，只说要杜善先回府去通禀一声，林浅一味笑着摇头，陆烽便唤了韩蕤一声，道，“蕤儿，你就别再为难离儿了，她位份低，自该敬着杨王妃，如此行事也是应该的。人呐，总要审时度势最要紧。咱们一家子，眼下安然最要紧，赌气任性，最是要不得。”

　　林浅转头对上陆烽洞察幽微的深邃眸子，静了一会儿，却是笑着转头去同良安道，“良安，适才都是我任性，你对爹爹蕤姨照料得甚妥当，我很是感激。你如今既是长辈，便莫要同我一般见识。”

　　良安自然是连称不敢。

　　这般闲话了一通，依旧是那两个仆妇赶来院门前，背了林浅出门送上马车。

　　一路上，马车依旧颠簸，林浅依旧面色蜡黄，却只是一言不发，目中放空不知道心思萦在何处，那模样比早晨时更令未儿害怕，因小心翼翼扯了扯林浅的衣角，“尊主，可是难过得紧？”

　　林浅这才回过神来，勉力扯出一抹笑意，对未儿道，“不妨事。”顿了片刻，又同未儿道，“等用完午膳，你替我去禀杨王妃一声，就说我听闻有位名医可治我的腿疾，如今正在京中暂住，可否允我出府，找那名医瞧瞧。”

　　蕴贤苑的人都素来不愿同蕴恩苑的人来往，未儿自也不愿同杨奉君对面，面上本有些闷闷不乐，听林浅说清原委，却陡然惊喜起来，“果有名医可治尊主的腿？”

　　马车紧接着狠狠颠了一下，未儿一个不稳，扑倒在马车壁上，却仍旧揉着撞红的鼻头，殷殷切切地看着林浅，车外传来杜善极力隐忍地声音，“尊主怎不早说，那位名医住在何处，咱们现下便去吧，莫耽误了尊主的病情。”

　　林浅倒牢记着陆烽的话，平静道，“也不急在这一时，回禀过王妃再去最好。况且，我也饿了，倒被李婶儿惯得嘴刁，怕吃不惯外面的饭菜。”

　　杜善沉默了一下，才应了声“是”，急急赶了马车回王府，却又晃得林浅头晕眼花，几番欲吐不吐，好容易撑到王府，快要走到蕴贤苑，便见青盏急急赶来报说，“尊主，王妃来探您。”

　　蕴贤苑大门处，窈窕立着杨奉君，原本低着头看着手中的羽扇，听说林浅回转，便回过头来看她。

　　自在昭德宫之后，林浅还是头回再见杨奉君。

　　只见她香腮飞云，眉角斜斜入鬓，更显眼光凌厉。着一身绫锦流彩长裙，腰系金玉带，绾着高高的凌云髻，灿阳一照，竟有些晃眼，与当日的飒爽英姿截然不同，真个是贵气灼人。

　　她的目光也同这周身气焰一般灼人，闲闲地看过来，唇角一扯，道，“我只说奉孝夫人身子不好来瞧瞧你，谁知竟扑了个空，看不出，你的精神头倒是足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