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缘浅（下册）》苏炼魂

23、第二十三章 胭脂成泞泪零霜

　　热虽退了，可接连昏迷了几日，身子到底虚了些，又在榻上躺了数日，这日晨起林浅觉得有了些力气，这才在未儿扶持下出了集雅轩的门。

　　前夜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格外新鲜，林浅沐着初生的晨光，总觉得仿佛重生了一场。

　　“尊主，你起身了？今儿风正好，不如就在廊下支桌子用早膳吧。”青盏提着食盒进门，见未儿扶着林浅在廊下坐下，遂笑着快步赶了过来。

　　林浅轻轻颔首，随她们几个自去忙活。

　　集雅轩里的摆设布置都换了新的，晚间临睡未儿还细心地点起安神香，饶是如此，她依旧夜夜噩梦，或是那些黑衣人拿着刀剑向她刺来，或是薛瑜之同穆儿并肩而立格外恩爱。总无一夜好眠。

　　经了这几夜，她倒觉得能镇日昏睡，倒是件幸事。不苦不烦，不嗔不怒，不惊不惧。

　　在寝房陪她的人自然换成了未儿，每夜被魇在梦中哭泣怒喊时，总是未儿一脸焦急地将林浅自梦中推醒。

　　自此，漫漫长夜，林浅便再也睡不着，只是痴痴盯着雕花的梁柱不说话。

　　青盏手脚利落，同未儿一同支好桌子，便将食盒中的小菜点心一一摆上桌，是一罐炖得极烂的人参乌骨鸡，一盘清炒莴苣，一盘木耳猪肝，另有一碟晶莹透亮的小菜是金针菇同腌萝卜干细细切成丁。粥则是用薏仁红枣和着，熬成的小米粥。

　　别看这些菜式简单，厨娘李婶儿却格外费心思，所用食材都有养气补血的功效，并问过顾老太医，但凡能加入药材的，都变着花样掺和在菜里，难得的是口味仍佳。

　　林浅看着青盏又摆了满满一桌子，微微皱眉笑道，“照李婶儿这般养下去，怕是我病虽好了，人却臃肿得不堪一看了。青盏，你同李婶说，她也有一家子人要养，别让她再往咱苑里贴补了。我不过是寻常生病，无需这些昂贵药材续命。”

　　“主子放宽心。李婶儿就怕主子不用，特意说了，这些药材食材都是宫里差人送来的，原就是给主子补身子的，只是王爷说主子的身子虚不受补，一直没用，让她给主子收着了。前几日，顾老大人说用些极好，这才派上了用场。别的不说，光炖这乌骨鸡，就用了小三个时辰，李婶儿半夜就起来捯饬了。”青盏早就预料到林浅会如此说，因笑着道，算准了林浅不会辜负李婶儿的苦心。

　　林浅果然心下暖了暖，只是自己又着实吃不下，总觉得腹中饱胀，看着便有些腻烦，见未儿青盏青陶都立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倒是将连日来闷在心里的不快散了许多，因招手道，“若果要吃也不是不行，只是一个人没胃口，青陶，你去厨下再取几套碗筷来，你们陪我吃。”

　　青盏刚想说主仆不合礼数，未儿已经善解人意地道，“主子既吩咐了，青陶就快去，我们也尝尝李婶儿的手艺。”

　　“就你嘴馋”，林浅笑着戏谑道，见未儿俏皮地冲自己皱了皱鼻子，忍不住轻轻伸指点了下她的鼻尖。

　　四人围着小桌大快朵颐，连没什么食欲的林浅都难得多吃了些，觉胃里有些顶，便停了箸，向后倚在榻上翻起书册。

　　未儿与青盏也吃得畅快，倒是年纪小向来贪嘴的青陶一副神魂不属的样子，等用完了膳，未儿命她去送食盒并盘盏回去的时候，才偷偷拽了未儿的衣角偷声说了句话。

　　未儿回头看了眼倚在竹榻上捧着一本《药圣方略》看得聚精会神的林浅，因清了清嗓子乔张作势道，“想是你昨夜间又踢了被，这才有些着凉，且去房中躺一躺。”自己提了食盒往门外走，她不惯做戏，又是在林浅眼皮底下，因心下不免有些惴惴。

　　林浅却叫住欲往思齐阁走的青陶，命她到自己身畔，探手试了试她额间，才关切道，“并不曾发热，但也不能掉以轻心，青盏去给她煎副驱寒的药来，咱们苑里总是不缺药的。”

　　青陶到底心虚，只管回头去看未儿，未儿急中生智道，“主子说的是，我恰要去厨下，一并煎了药来便是，青盏好生伺候主子，哦，记得泡上盏蜂蜜水给主子。”又用眼神示意青陶回房。

　　林浅见她安排妥帖，自也不再劳心，重拿了书册在手。

　　未儿轻嘘一口气，脚步急急地奔出蕴贤苑大门，果见门外，直挺挺地跪着穆儿。

　　她容颜惨淡，双眸无光，身上的衣服虽是素色，却也比为婢时光鲜许多，一头乌发不知被哪个巧手的婢子给仔细挽了起来，露出穆儿纤长白净的脖颈。

　　未儿强屛住呼吸，回头看林浅没有发现穆儿，拎着食盒缓缓走到穆儿身旁，轻声道，“穆姐……姑娘，你怎么跪在这儿？如今比不得当初，你也是主子了，跪不得，快起来。被别人瞧见，平白给主子惹麻烦。”

　　穆儿也消瘦了许多，锦绣华服穿在她身上，更映得她容颜憔悴满面愧悔之色，看着未儿簪花的绣鞋尖停在自己身前，她依旧低垂着首，轻啜道，“未儿妹妹，我算是哪门子的主子，只是一朝行差踏错，才落了如此不尴不尬的境地。纵死，我也是尊主的仆婢。看在你我服侍尊主一场的份上，只求你让我再见尊主一面。若能令王爷同尊主重修旧好消除心结，穆儿宁死无怨！”说着伏下身去，削肩颤颤，哭得令人心生怜意。

　　未儿深知穆儿的为人，窃主之事虽狼狈不堪，却也不忍心让尊主和她就此决裂，多年厚谊随了流水去，都说解铃还需系铃人，便生了赌一场的心思。

　　当下跺跺脚，转身将食盒递给一直立在一旁的杜善，进了院门，听到身后穆儿跟上的声音，她仍然心头忐忑，怕林浅大病初愈，实在不是与穆儿想见的好时机。

　　院中，林浅一手拿着书册，一手端着茶盏，正同青盏有说有笑，开心得很。

　　这般和谧光景，未儿委实不愿打断，便立在了当庭。

　　“这么快便回来了，未儿，你如今可神行千里了……”却是林浅听见未儿的脚步声，回过头来笑她，一眼瞧见穆儿，手一抖，青瓷盏一下便被打翻，满盏滚烫的蜂蜜水尽数倾在手背上，又顺着通红的手背滴落在衣襟上。

　　“尊主，可是烫到了？青盏快去拿药膏来。”未儿忙走过来，抓过林浅的手细细检视。

　　手上传来热辣辣的感觉，林浅深吸口气，将手抽回来，定定神装作没有看到穆儿，依旧拿了书册挡在眼前，却低低说了声，“你们就算有什么，也多少瞒着我些。”

　　薛瑜之同穆儿的事，林浅从最初的难以接受到现在的漠然视之，只有自己知道中间经历了多少挣扎。原以为自己可以释怀，可是看到穆儿的那一刹那，那心头的伤口愣是又被生生撕开，痛了个彻骨。

　　未儿和穆儿都是一怔，才反应过来，林浅这话是对穆儿说的。

　　穆儿咬着嘴唇跪到当地，频频叩首道，“都是穆儿的过错，请尊主万莫怪了王爷。那日，王爷听说尊主离了京，喝得烂醉来到咱苑里，穆儿才去侍奉。王爷那日原是醉中，把穆儿错认成了尊主，这才……”

　　“往日不怎么见他饮酒，只厉家出事时，见他醉过一回，如今看，他酒量果真是极浅。你说酒后乱性，我倒是信的。”林浅的语气平淡，如话家常，只是话锋一转却格外犀利，“只是想来你比醇酒更醉人，我与王爷夫妻两载，也只见他醉过一回。自王妃入府，蕴贤苑更极难见王爷一面了。偏你在苑里当家，他便日日流连醉乡，看来全是你的功劳。”

　　穆儿听林浅唏嘘，更是不敢抬头，口中却仍辩称，“王爷只不过是思念尊主，所以才夜夜宿在蕴贤苑，却也只醉过那么一回。穆儿在王爷心中，比之尊主，自是天壤之别，只是已错过一回，王爷难免生出听之任之的心。王爷还说，王妃任性，此去怕就真的不肯回头，一日事露，定会牵累相爷。为今之计，只能寻个法子，将此事掩下。王爷宠幸婢子，不过是为了早日诞下一男半女，到时只说是尊主所生。尊主体弱宫中娘娘们都晓得，也好水到渠成，寻个机缘，运一副空棺出去，由尊主在外随心所欲。”

　　林浅听得竟摇头失笑了，道，“如此，我竟还辜负了你们的苦心。待王爷回府，你替我好生谢过他，就当我身为主子吩咐你的最后一件事。”正说着，杜善立在门口敲了敲大门，未儿上前同他说了两句，便喜笑颜开转头对林浅禀道，“主子，杜六哥问，王爷传信来，说尊主身子若大好了，便可回府去瞧瞧相爷。杜六哥已将马车准备好了，咱们可要启程么？”

　　林浅自昏睡中醒来的第二日，杜善便来禀说，章帝下了旨意，念在陆烽辅佐三朝君王，劳苦功高，免他囹圄之苦，仍回相府居住，待一众事情查明再论。

　　虽说陆烽住在相府形同软禁，仍是待罪之身，到底不受苦楚，不必想也知定是薛瑜之从中周旋，林浅谈不上感激，只松了口气，一片归心似箭，可杜善未得薛瑜之的令，却是不敢放她出门，直打熬到今日。

　　与穆儿所论不过是儿女情殇，回相府则是为严忠鹤之事，林浅闻言也是一喜，当下便吩咐未儿伺候她梳洗更衣，转过身却总是迈不开步子，背后穆儿殷殷切切的目光便如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将她拢在其中。

　　“青盏，你扶穆姑娘起来。”林浅不回头，声音却有不容忽视的凛然气度，对穆儿道，“你也是有身份的人了，这些规矩还是要守的。你虽没名分，到底是王爷的人，我区区一个夫人，当不得你跪拜大礼，日后见我，施躬身礼方才妥当。当日薛奶奶教我规矩的时候，你也在，如今我也便不用再费神教你了。我倒还罢了，不过是个失意之人，又是同你自幼一处，你便是与我平起平坐，我也不会多心。只怕蕴恩苑那位用这些规矩拿你，你需小心记得，莫让自己受罪。你跟了我许久，你过得好便罢，你若过得不好，未儿说的对，我到底心疼。”

　　这件事，纵使穆儿有心，也需薛瑜之有意。她同薛瑜之之间的裂痕已非一日，不是穆儿，也会是别人。那么，当日，究竟是谁先迈出的第一步，对她来说已然不重要了。因为她不想再计较了。也没必要再计较了。

　　穆儿忍了许久的眼泪，被林浅絮絮的一番话，生生钩了出来，膝行到林浅身边，仰首切切道，“穆儿知道错了。求主子责罚穆儿，穆儿只想好生伺候主子，只想主子同王爷……”

　　林浅变了脸色，抽出被穆儿压在膝下的裙角，冷冷打断她的话道，“王爷的心思，又岂是你我可以揣度的。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放心，我上头既容得下杨奉君，下头自然也容得下你。你且……安心过你的日子，好生伺候王爷便是。未儿，送客。”

　　“是”，未儿应着，无奈地向穆儿做了个请的手势，“穆姑娘，请回吧”。从今以后，穆儿于这清浅院，就只是一个字，“客”。

　　知道事情已不可挽回，穆儿只能苍白着一张脸，对着林浅的背影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随即起身离开。她走得果断，未儿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妥，却见林浅双肩抖得厉害，知道说出这番话，她比听的人还要难过。

　　只是总有些过往，宁肯用背影面对，才会觉得好过些。哪怕其实疼痛并不少一分，转过身，不过是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