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空》Hydrozoa

5、第五章、礼裙

　　伐纳克的使者到达王都的事情传到凛耳朵里时她正在练剑。对手的剑被斜斜挑飞，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后咣当一声掉落地上。“为什么？”凛收剑入鞘。伐纳克和瓦西西第历来是关系微妙的两个国家，一方面伐纳克顾虑于控制自国内两大河水源头的瓦西西第而时常采取刻意拉拢的态度，另一方面两国又都视对方为潜在对手一直在军备上相互竞争，瓦西西的王国骑士团长费雷叛国逃亡伐纳克的事件发生后两国关系降到了近一百年来的最低谷，在这种时候派使者到这里来无论如何也很可疑。
　　“具体情况下官也不清楚，明天晚上的招待宴会时，请切斯特大人务必出席，这是国王陛下的希望。”传讯官有点被凛的气势吓到，战战兢兢的说。
　　“作为护卫？”凛确认说。
　　“作为宾客。”从门口走进来的涅希斯回答，“使者似乎带来了费雷的消息。你有权利也有这个政治必要出席。”
　　费雷么……凛的目光一下子暗了下去。用准备台上的毛巾擦着额上的汗，她沉声说：“请转告国王陛下，我一定会出席的。”涅希斯微微的眯起眼睛关切地看着她，毛巾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
　　“你要穿这条裙子吗？”路法看着凛从衣柜底部费力的抽出衣盒打开，盒中整齐叠放着的是一条青色的礼服长裙。
　　“有什么不对吗？”凛提起裙子，在临时借来的试衣镜前比了一下。
　　路法微微侧起头：“虽然我并不喜欢以模式化来看待人，但我并不觉得你是适合穿这种轻飘飘的裙子的女性。”
　　“全身都是肌肉，到处都有刀疤，我知道。”凛不在意的说，“反正我并不是要穿给谁看的，在那种有政治目的的宴会上，也不会有人注意我穿了什么的。”她一边说着，一边解开上衣的扣子。路法露出有点窘迫的表情：“这种情况下，你不是应该先让我回避再换衣服的吗？”
　　凛奇怪的瞥他一眼：“你是人类吗？”
　　“不……不是……”
　　“那这样有什么关系。”她懒得看他，继续换着衣服。苍龙有点沮丧的还是背过了身，随手拿起凛床头的一本书作出阅读的样子：“《浅秋之歌》？这是什么？”
　　“讲海马特的凯尔二世和爱杰雷尔公主事情的爱情小说，其实不是什么有营养的故事。”凛漫不经心的回答。
　　“是那对兄妹之间的畸恋吗？我在学习人类的历史时看到过。很遗憾的一个故事。”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苍龙有一句没一句的随口说着。
　　凛冲着镜中路法的背影点了点头：“为了爱情而死掉的一对傻瓜。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样做？”
　　“我吗？”似乎是有点讶异于凛会问自己这样的问题，苍龙迟疑了一下才回答说，“对人类的女人产生爱情这种事情……我很难想象……”
　　凛挂下一脸的黑线：“我觉得我的重点不是在问你爱上人类女人会怎么样，而是爱上不可以爱上的对象会怎么样吧？”
　　路法浅浅的笑起来：“对于我来说，这两个问题是一样的吧？”
　　凛怔了一下，不禁大笑：“说的也是呢。”将头发在肩后放下，她满意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好了，这样就算完成了。”
　　路法放下书转过头：“以我所理解的人类审美观来说，出乎意料的漂亮。”
　　“即使是在我面前你也不应该用‘出乎意料’这个词，”凛忠告他，“会招致女性的怨恨的。”
　　“抱、抱歉。”路法匆匆忙忙的道着谦。凛忍不住捂住肚子笑起来：“知道吗？你最可爱的地方就是这种时候……哈哈哈……”
　　“道歉……的时候吗？”苍龙困惑的皱起眉。
　　凛夸张地摇着头：“不，是在为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非常认真的困扰的时候。”
　　卡苏斯叹了口气：“不过，真的很合适呢，和你眼睛的颜色搭配的很好。”
　　“很合适……么……”凛的眼神暗了一暗。当然，他的品位一向是很好的。一向都是。
　　她摇摇头，挥掉无关的思绪，大声耸耸肩说：“既然已经装备好了，那么我们就走吧。

　　宴会一如既往的沉闷。凛无聊的听着高台上的外事大臣滔滔不绝讲述着两国坚固不破的友谊，看向作为自己男伴出席的涅希斯，令人讶异的，涅希斯的脸上，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冰冷表情。发生什么了吗？凛顺着涅希斯的目光看过去，高台后的帘幕之下，是赤红色的王座上蜷曲的老人。国王老了。这是凛的第一个感想。她还记得八年前自己就任王国骑士团骑士时亲手将剑放在自己肩膀上的那个男人，只是八年而已，这个男人竟然已经苍老到了几乎让人无法和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壮年国王联系在一起的地步。国王患了某种慢性病的传言或许是真的，记忆所及，这是凛三年来第一次见到国王出席宴会。
　　“那么，就让我们来欢迎我们今天的贵宾，两国友谊的见证者和巩固者——凯斯•兰•纳特侯爵大人！”外事大臣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一个八度。凛被声音吸引看向高台，一个金发的英俊男人顺着外事大臣迎接的手势走上高台。这个就是伐纳克的使者么……凛死死的盯着他。令人奇怪的是，台上的男人似乎也发现了她般朝向她的方向微笑了一下。但只是一刹那而已，这个叫做纳特的男人随即开始了他的演讲。是错觉吗？凛问着自己，还是……
　　“你们从这个油腔滑调的家伙身上发现了什么吗？”她轻轻扯了一下涅希斯的袖子。
　　“既然是作为使者被派来这里，当然有不被套出话来的自信。这个男人不是一般人。”涅希斯轻声说。
　　“那么，在这种时候突然派使者来这里的伐纳克究竟是想干什么呢？说是两国友好什么的……费雷的事情难道王宫方面就一句不提了吗？”凛怀疑的说。一道迟疑的神色出现在涅希斯脸上转瞬即逝。凛不可能放过这个变化：“费雷出了什么事？”
　　涅希斯沉默了，许久，他抬起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我不想由我来告诉你。”
　　“究竟……”不安的阴影在凛的心中渐渐的扩散开来，她快速的整理着思绪，“你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次宴会让我参加也是为了这个，对吧？”
　　“……”涅希斯沉默的别开脸，不去看凛质问的表情。
　　凛诘责的看着他，忽然听到台上男人语气充满感情的结语词：“那么，为了伟大的瓦西西第王国和伐纳克王国，为了我们伟大的两位国王，为了两国美丽的友谊，为了瓦西西第骑士团长费雷•凡恩大人和伐纳克最动人的女性蕾杰露公主的联姻，让我们一起来饮下这杯酒，为两国的友谊更加巩固而快乐的歌唱吧！”
　　“……联姻……”凛不可置信的重复着自己听到的词语，几乎没有意识到的踉跄了一下。涅希斯伸手扶住她的腰才使她不至于向后倾倒。又是这样……凛的手不自觉的抚上自己的胸口。明明没有受伤，为什么这么痛呢……为什么……
　　耳边传来涅希斯带着歉意的低声解释：“他们派了一个很会煽情的人来这里通知这件事：费雷不是叛国，而是为了爱情跑到了伐纳克，全世界都会原谅他。”
　　“全世界么……”凛冷笑起来，“那么王宫就接受了这种说词喽。”
　　“王宫没有不接受的理由。尤其是对方的态度还很诚恳——至少在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这种情况下如果拒绝接受对方伸来的橄榄枝，只会显得王室气量狭小。”涅希斯摇摇头说。
　　“……我明白了。”凛恢复了平静的表情，推开他的手靠自己站好，“那么，你对这个说词怎样看呢？”
　　涅希斯叹了口气：“伐纳克在想尽办法拉拢费雷。同时，虽然主动表示友好，但把公主嫁给费雷这件事是不会改变的，派使者来这里只是冀望尽可能的改善两国因这件事而破裂的外交情况而已，同时也说明了，如果瓦西西第拒绝友好，伐纳克不介意为了费雷与瓦西西第开战。他们一定从费雷身上得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悠扬的弦乐响起，参加宴会的人们纷纷成对走进舞池。涅希斯牵起凛的手小心的绕开人群走向大厅边缘。
　　“果然。”凛垂下眼睛，“王国骑士团长几乎参与瓦西西第所有重要的军事事务，这些情报对于虎视眈眈的伐纳克来说一定相当美味。王都的军事结构大概会在近期作出大幅度调整吧？不过，会派使者来显然他们对于开战还没有十足的信心，这种时候我们不打算先发制人吗？”
　　“先发制人？”涅希斯有些吃惊的看着凛，“你是说……开战么？”“为什么这么吃惊？”凛不以为然地看着他。
　　涅希斯看着她的眼睛：“如果现在两国开战的话，我们就和费雷……是敌人了。这样你也没问题吗？”
　　凛的眼神瞬了一瞬，她随即轻轻的笑起来：“这种事情……早在他逃去伐纳克的那一天，就已经是注定的了，不是么？”
　　“涅希斯•封•劳特大人——能够在这里再次见到您真是令人高兴啊。”带着浓厚伐纳克口音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伐纳克的使者，叫做凯斯•兰•纳特的男人表情夸张地走近他们，“啊，请问我可否请教您美丽的女伴的芳名呢？”
　　“凛•拉切特。”凛冷淡的伸出手让对方轻吻了她的手背。
　　“真的是和本人一样美丽的名字呢。”毫无障碍的说着这些虚伪的恭维话，男人娴熟的行着花样繁复的礼：“请问我可否请拉切特小姐跳一支舞呢？”
　　“凛她……”涅希斯想要代她拒绝，凛却伸手阻止了他：“非常荣幸。”
　　如看到他的外表就想得到的一样，这个男人的宫廷舞跳得相当好。
　　“没想到身为王国骑士的切斯特小姐舞也跳得这么好呢，真是全才。”叫做纳特的男人微笑着开口。
　　他果然早知道我是谁。凛冷冷的看着他：“过奖，这不过是骑士修业的一部分罢了。”
　　“切斯特小姐是骑士团百年不遇的天才，您的大名我在王都尼尼伯塔就早有耳闻了。”对方的声音充满了热切。
　　凛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天才只是过誉而已，王国骑士团中比我强的勇士比比皆是，希望您不要因为我而误解了瓦西西第王国骑士团的水平。”
　　“你太谦虚了，”男人拖长了声音说，“凡恩大人也时时会对我说起您呢，能获得那位大人的高评价，足以说明您的实力了。”
　　果然说到正题了吗？凛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哦？请问凡恩大人给了我什么样的评价呢？”
　　“哦呀哦呀，”纳特微微眯起了眼睛，“切斯特小姐您怎么也和我一样称呼凡恩大人呢？明明之前你们不是有婚约关系的吗？这么冷淡的称呼真是令人吃惊呢。”
　　凛微微一笑：“婚约关系什么的，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在庆祝凡恩大人和蕾杰露公主的婚姻为我们两国友谊增添新的美好关系的宴会上说这些不会很杀风景吗？”
　　纳特毫不掩饰的打量着凛，一边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切斯特小姐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呢。”
　　“彼此彼此。”凛浅笑着，“虽然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不过无论如何我和凡恩大人曾经熟识过，可否麻烦您回国见到他是帮我带一个口信给他？”
　　“当然当然，切斯特小姐的请求我怎么可能拒绝呢？”纳特侯爵笑得一脸亲切。
　　凛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轻声说：“请代我转告他，说我祝福他和蕾杰露公主殿下早日到达幸福之所。”

　　凛平静的走出宴会厅的大门。“真是累呢……”她低声自语，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果然我完全不适合这种地方。”抬起头，迎在台阶下的卡苏斯映入视域，不知他已经等了多久：“你怎么在这里？”
　　卡苏斯接过快步向他走来的凛伸出的手，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只是觉得你大概快要出来了所以在这里等等看。”一边要将她扶上马车。凛摇摇手表示拒绝：“多谢了，陪我走走可以吗？”
　　“当然。”卡苏斯点点头，向车夫挥了挥手让他离开。
　　凛回头看向宴会厅，涅希斯不安的站在门口，看到卡苏斯站在她身边似乎放下了心的样子，轻轻的冲凛的方向挥了下手。凛回给他一个微笑，拉着苍龙快步走起来。
　　转过第一个街角之后，卡苏斯忽然停下了脚步。“怎么了？”凛侧首问。
　　“我觉得或许应该是我来问你怎么了。”苍龙一脸严肃地说，“你以为我没发现吗——从宴会厅出来到现在，你手指的颤抖一直没有停止过。”
　　被看穿了。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被看穿了呢。凛苦笑起来：“看来我掩饰的本领还是太差劲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卡苏斯担心的追问。凛很想给他一个无关紧要的笑容，却忽然觉得无比的疲惫，双腿一下子酸软的几乎站也站不住。无所谓了……什么都……无所谓了。她对自己这样说，缓缓的滑坐在地上，将脸埋在裙子里：“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其实根本没什么可沮丧的……费雷他……和伐纳克的公主联姻了。仅此而已。这件事情根本就……和我没什么关系，原本……就没什么关系……”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完全被裙子的布料吸收般沉寂了下来。凛抱着膝盖将脸深埋在裙子里，一动不动，甚至连一点哭泣的肩膀抖动都没有出现。
　　“……”苍龙一瞬间沉默了。他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看着面前这个为了爱情脆弱得似乎一碰就碎的女孩子，这个与平时强韧的女剑士截然不同的女人，似乎想要伸出手去抱住她，但最终手只迟疑的停留在了半空。
　　许久，凛从裙中抬起头，看着苍龙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知道吗？这条裙子。这是费雷买给我的订婚礼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