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襟袖惹啼痕》偷香美兔

2、中

　　她十八岁那年。

　　父亲得到了平生梦寐以求的武学典籍，却因为修习武学过杂，意外地走火入魔以致精神狂乱，药石罔效，由我亲手关进了长明殿地宫，夜夜在地下嘶吼。我花费了十数年，为父亲和长明殿在徒白山上摸爬滚打，没有作为，却在三年前小师妹的婚礼上一举成功。那一晚，各个门派的掌门和高等弟子都沉沉睡去，任由长明殿门人收刮走所有密宗典籍。没想到最后，得偿所愿的父亲竟然落得如此下场，我不可谓不难过。

　　这两年正派忌惮我父亲，虽久恨长明殿窃走秘籍，但迟迟不敢轻举妄动。如今父亲疯了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他们不忌惮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长明殿少主，开始扬言要攻上不归山。

　　我早就等着这一天，我随手拿了一张野兽面具遮住我的脸，不会有人认出我，当然也不会有谁记得一个徒白山三年前失踪的普通弟子。

　　我早就等着这一天，因为知道我终于可以再见到她。

　　只是我没想到，小师妹变了。她成了江湖上名声赫赫的侠女，我知道；她被武林人士尊称为素袖仙子，我清楚。可我原本以为她不该是现在这般。我从包围不归山的人群里很快就找到了她，她就在最前面，和大师兄并肩立着，一身的素白，连脸色都是白的，冷冷清清，和我记忆里爱穿桃红小衫真真切切的小师妹完全不是一个人。她这个模样，让我觉得她轻轻一挥衣袖，真的就会飞走。

　　我很快无暇再看小师妹，一个貌似头目的正派老头对我吼道：“长明殿少主，你爹他以卑鄙手段夺走正派典籍，这笔账要如何算！”

　　“要不要小爷请你到地宫喝茶，你亲自问问我爹？”没人不怕我爹发起狂来咬死他。

　　老头胡子气炸了，怒喝道：“一派妖言！我们不必再跟这群魔道磨蹭，直接攻进他们老巢，替天行道，取回秘籍！”

　　那些正派的小喽罗闻言，一齐高喊：替天行道，取回秘籍。那声势之浩大，听得我的老胃病都犯了。可惜他们看不到我兽面下惨白的脸，不然一定很解气。

　　我渴望速战速决，略施轻功，落到双方之间的空地上，对着他们傲气十足地叫嚣：“正派小儿休得狂妄，自认有点本事的给小爷一齐上！否则，要想上不归山，没门儿！”

　　自称正派的人就是自负又虚伪，被我这么一激，就顾不上江湖规矩，一窝蜂朝我冲来了。他们当我是莽撞的草包二世祖，一心要给我好看。如果早知道会被我几招之内狂风扫落叶，打得落花流水，怎么会那么积极冲头阵？

　　正派喽罗们显然被我的武功唬住了，愿意上来被我打着玩的人越来越少。我看见大师兄的剑要出鞘了，隐隐有些期待，不想从旁突然伸出一只削葱玉手按住了大师兄的剑柄。

　　白衣飘飞的小师妹直直地迎向我的眼睛，清冽的话音，仿佛珠玉落地，她说：“在下徒白山慕盈袖，愿领教阁下高招。”

　　小师妹武的是一套烟雨化梦剑，要求修炼者清心寡欲，化剑无形，她如此冷清的模样怕是因练此功了。

　　对小师妹我本是下不了重手的，但越是因为如此，我越要狠心。正当我想一掌拍飞她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如若旷古梵音。

　　“古丰生，是你吗？”

　　小师妹竟然对我使用密语传音，她认出了我！

　　“袖袖……”我不禁直接叫出了小师妹的名字。

　　“哼，闭嘴……”

　　我被答话分了心，小师妹猛地一个甩袖把我挥回了长明殿阵营中。正派那些伪君子看得这一幕，高兴得哈哈大笑，对着撤回的小师妹和徒白山门人一阵吹嘘拍马。

　　容不得他们得意忘形太久，我拍拍衣服爬起来，一个纵身跃到正派中间，他们不明就里，下意识就往一边散去，刚好让我正中目标。我一手抵挡住大师兄的剑，另一手点了小师妹的穴，将她掳走。

　　用素修仙子的性命威胁道貌岸然的正派伪君子们，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敌我双方都没有撤退，不过正派暂时不会有动静了，我得了闲，就开始和被掳来的小师妹……搭话。

　　仙子般的小师妹不愿搭理我，我只好自言自语，“袖袖啊，这几年你过得如何？”

　　“师傅他近来有没有带新徒弟？”

　　“弟子房那株铁树开花了吗？”

　　“……”

　　“其实我是想问，三师姐她老人家如今嫁出去了吗？”

　　小师妹最后忍无可忍，无须再忍，一口气冲开了穴道，掐住我的脖子，咒我：“古丰生，你还是去死吧！”

　　话是这么说，小师妹那力气别说掐死人了，连挠痒痒都不够用。发现小师妹一到我跟前，就顽劣不减当初，我心情大好。

　　我说：“袖袖，对不起，当初是我的错。”

　　我看着小师妹的眼睛都红了，觉得她一定是被我真挚的歉意打动，谁知她突然对我一阵怒吼。

　　“古丰生，你好样的！你不止骗了我，还骗了所有人，大家都以为你死了！原来你不过是恰巧选在我成亲那夜拿走所有的东西，还回头对我说什么对不起，你凭什么说！我又没喜欢过你，既没期待过！也没等待过！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到后来，小师妹的眼睛越来越红，一不小心，一滴眼泪就掉了下来。

　　因为我知道正派的人本来就看不到，长明殿的人看到了会假装看不到，所以我取下面具，抱住小师妹，倾身吻掉了她嘴角上的泪珠。

　　小师妹立马呆住了，可她回神后也立马给了我一巴掌。

　　“古丰生，我不会原谅你的。”她说。

　　小师妹这一掴就是五指红印，痛过了我也无所谓，戴上面具就去会正派喽罗了。

　　我与正派约定，三年之内不得再企图攻上我长明殿，素袖仙子便交还给他们。正派几个头目商量了片刻，就答应了。我当然清楚他们心里真正在盘算什么，他们明白以正派实力，三年之后都不一定能一举攻下长明殿，以营救一代侠女为由立下三年之约，算我送整个正派武林一个徒白山的顺水人情，他们不会不笑纳。

　　协议达成，我在小师妹背后推了一把，让她衣带飘曳地飞回去。谁知她半途转了个身，整个人与我相对。裙幅褶褶如雪月光华，腮边的几缕青丝舞动，整个人好似一只纷飞的素白蝴蝶，亦或一阵飘零的清灵冰雪，只是那双眼睛，就是那双眼睛，我能清晰地看到里面盛满的炙热的怒气。

　　小师妹就这样离我越来越远，而我早就转身不看她。

　　她二十一岁那年。

　　长明殿主楼外我亲手种下的桃花树几季花开花落，我最宠爱的儿子满周岁了，我想到小师妹嫁给大师兄六年之久，却没有生育一儿半女，心里百味陈杂，既喜又忧。我的侍婢还老跟我叨念：您快给小主子取个名字吧，别老是咻咻、咻咻的叫了，这会让孩子觉得您不重视他。

　　我也觉得应该，几年间我将长明殿经营到鼎盛，如今再没有人称我长明殿少主了，我的儿子才是。自三年前一役后，江湖人给了我一个“兽面冥神”的称号，我自个儿对这个凶神恶煞的名字是无可无不可的，所以长明殿门人关起门来尊我为明主，走出去就顶着“兽面冥神”的旗号招摇过市。

　　我知道我日益显赫的声名会让正派坐不住，迟早卷土重来。可我低估了正派卑鄙无耻的水平。

　　与三年前一样的情形，正派与长明殿各持一方，兵刃相向。

　　但这一次，那个三年前对我喊话的正派老头手里挟持着长明殿少主——我刚刚学会走路的儿子。

　　有了本钱，老头比三年前更加嚣张，他道：“兽面妖人，魔教孽子在我们的手里，你要是有点人性就速速收兵卸刃，将当年所盗典籍尽数归还！”

　　“我是妖人，我没人性。”我对他遥遥地两手一摊。

　　那个老头被我气得不行，一声怒吼：“你！”

　　“一空道长无需多言，他儿子任我们鱼肉，我不信他真能无动于衷。”一个正派喽罗狞笑着对那老头说。

　　我儿子虽然话还不会说几句，但察言观色是一绝。那个喽罗一说完，我儿子就哇的一声大哭：“爹爹！呜呜，咻咻怕怕！”

　　我见不得孩子哭，只好很破坏形象地温柔劝慰：“别哭，咻咻，爹在这儿呢，别哭了……”

　　话音还没落，我就看到人群中的白衣小师妹身形一震。其实刚刚我就一直在看她，我以为她不该还那么美了，但她简直和我梦里的样子一模一样。

　　那个死老头又打断我欣赏小师妹，他脸上写满了道义凛然，说的却是混蛋话，“既然魔教狂徒不知悔改，那就由贫道先铲除魔教孽子好了！”

　　言罢，老头举起拂尘，状若真要一甩灭了我儿子。可是我知道他不会，正派一向墨守陈规，杀小毛孩儿这般不道义的事，暗里做，明里不做。老头不过是吓吓我，我不中套，却有人中了。

　　拂尘下落的一瞬，只见一抹柔软飘逸的白色长带环过我儿子的腰，一拉一提就将他抽离险境。

　　“素袖仙子，你这是做什么？”老头语气不善。

　　小师妹蹲下身，细声暖语安慰了我哭坏了的儿子好一会儿，才淡淡开口：“一空道长，不管他父亲是不是魔头，他只是个孩子，您不该这样绝情。”

　　“夫人，不得对道长不敬。”大师兄对她呵斥了一句。

　　小师妹低声道了个歉，却护着我儿子不再动作。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头一次希望小师妹不要再这么天真漫烂。

　　她不再动作，正派和长明殿的混战却已经开始。戴着兽面的我骑着枣红鬃毛马立在战场正中间，死老头和几个头目想近身攻击我，我就随手把身边正派的虾兵蟹将向他们丢了一个又一个，戏弄得他们晕头转向。

　　我玩得正欢，却见刚刚说要鱼肉我儿子的那个喽罗靠近了小师妹。

　　其实这些人早想把我儿子从小师妹手里抢回来，没行动不过是碍于大师兄或者说徒白山的面子，现下一片混乱，小人们趁旁人不注意，正好方便下手。

　　小师妹见那喽罗是自己人也没戒心，一不留神就被人从背后拍了一掌，却没有放开我儿子，反而抱着小儿和那喽罗过起招来。

　　我很愤怒。我，你可以打；我的人马，你可以打；我儿子，你也可以……你可以抱；我小师妹，只有我能欺负！

　　长鞭一抽，座下的枣红马在人群中飞驰而过，我一路剑气横扫，收割性命，留下一条尸横遍野的血河。冲到小师妹身侧时，我一剑封了那喽罗的喉，拉起小师妹，载着她和我儿子，直奔凌霄峰顶长明大殿。

　　这一战，我提前退场，却依然完美。长明殿不败的传说由此战为序，我“兽面冥神”的称号自此才真正带上了它本身暴虐嗜血的地狱修罗之意。所谓的正道群英败得太惨，人数伤亡过半，连一派掌门的夫人都被妖人掳走了，还没法子讨回来，真是贻笑大方。

　　可就是因此，我日子很不好过。在层峦耸翠，飞阁流丹的长明殿内，第二次被掳走的小师妹整整一个月没跟我说过话，甚至还总是用素昧平生的眼神看着我。我每天都跟她道歉说，袖袖，我不是故意把那些正道弟子都杀掉的，你原谅我吧。小师妹仍然不理我，整个长明殿的人都觉得我养了尊活菩萨，天天在那儿供奉祷告。

　　直到一天，我将儿子以及儿子抱着的泥人，一齐抱去看小师妹，她的脸色才有一丝松动。我趁热打铁道：“袖袖啊，你知道我没什么文采，这孩子还没有名字呢，你给他取一个吧？”

　　小师妹斜了我一眼，继续观看我儿子玩泥人，我接着说：“袖袖你不知道，这孩子的娘是我父亲指给我的，刚生完孩子就病死了。这孩子从此姨娘不亲舅舅不爱，现在一岁多了连个名字都没有。”

　　我看小师妹明眸微动，朱唇微启的样子，立即说：“你给他取什么都行，你说吧。”

　　“叫……古道行吧。”

　　我终于听到小师妹说话了，简直如闻天籁，我兴奋地问：“是什么意思呢？”

　　小师妹冷冷地说：“方正忠厚，为古道。我希望他长大不要像你一样，厚颜无耻。”

　　我愣了一下，呐呐地说：“甚好甚好……”

　　然而，小师妹对我儿子的期望时隔数日就覆灭了。那天，我陪着被我哄得愉快了一些的小师妹在长明殿后花园里散步赏桃花儿，一个转弯，就突然在水榭上看见我儿子。

　　他那么小个人儿，正四肢八叉地躺在铺着白玉席的贵妃榻上，身边簇拥着五六个婀娜多姿的美貌侍女，绿衣的给他打扇，黄衣的给他剥葡萄，紫衣的喂……再看那孩子，他此刻正眼巴巴的望着红衣侍女鼓胀的胸脯，还伸出玉藕小手欲摸……儿子也是刚刚才断奶，本来我这个当爹的不该这么说，但是他那眼神真的是要怎么猥琐就有怎么猥琐，要有多色就有多色，顿时让我觉得自己看小师妹的眼神纯情无比。

　　小师妹哀叹连天地抚额，不住地道：“完了，完了……”

　　我倒是很自在，看来我儿子这辈子要从万花丛中过了，小师妹现在也该庆幸我厚颜无耻地独恋一枝花了吧。

　　流水的日子就这么过，小师妹不再对我形同陌路，却又爱上对我冷嘲热讽。她没事儿就问我：你这个魔头还想把我关多久。我说：关到你打算留下来，我就放了你。我总以为她就会气得跺脚，可她总意味难明地看着我。

　　其实我知道她是有心结，因为她还问：当初我新婚之夜你不将我跟着武学秘籍一并劫走，如今又把我掳来是什么意图。但是我没回答她，不是不能说，是说不出口。当年我身负重任，无暇其它，思过崖的桃花却迷乱了我的眼睛。当时年少，多情莽撞，一心以为让小师妹嫁给大师兄她会很幸福，却一而再再而三的伤了她的心。如今我也长大了，看着日益沉静的小师妹，才更加渴望这份感情。

　　既然是我想要的，早晚取来，就是我的。

　　我就这么耐心地和小师妹日日磨，月月磨，磨到了高床暖枕上。我面对如此酥香软玉，没想她在紧要关头拒绝我。我知道她是情愿的，不过是临头又顾上了礼法与矜持。

　　她说：“不要继续了。”

　　我还是动摇了一阵，不过这种情形下哪个男人可以停下，反正我不行，我没停。

　　她急了，“古丰生，你不停下，我恨你一辈子！”

　　我更不理她了，“你要是恨，我现在停下你还是恨。”

　　尤云殢雪之后我搂着她睡了一夜，便从此君王不早朝了。

　　其实那一晚还有一事让我吃惊，小师妹为人妇六年竟然还是处子。她消气后我询问了她，真相让我瞠目结舌。当时的对话是这样的。

　　她说：“大师兄没有碰过我。”

　　“是因为你修炼烟雨化梦吗？”

　　“其实……也不只为此。”

　　“难道说……难道大师兄……他寡人有疾？”

　　“胡说，不是啦……”小师妹扭扭捏捏地就是不愿往下说。

　　我被她吊住了胃口，又得不到下文，就解她衣裙吓唬她。

　　这招太有效了，小师妹立刻挥着手说：“别，别，我告诉你还不行吗！”

　　不知道为了什么，小师妹酝酿了一下，摆出了她素袖仙子冷若冰霜的神态，继而面容平静声音平缓地说：“大师兄的最爱，是二师兄。”

　　我庆幸当时我没吃饭喝水，不然肯定直喷千里。

　　……

　　长明殿主楼外我亲手种下的桃花树又是几季花开花落，我本以为人会如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