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歌』痴鸟》浮云张

3、（3）来日之约

　　大约摸是长那么大了还在人面前哭。我居然有些不好意思，想着办法躲着镜月师父。
　　也许是因为那日她说过让我呆在树上磨练意志，呆在树上的动作不知不觉和磨练意志划了等号。
　　起初颤颤巍巍爬树，到后来躺在树上淡定自若。有时觉得这举动有些傻，但父亲总说我：“你或许就凭着一脑傻气，才执着心中所想吧。”刚开始愤恼得不行，现在想想，到也没什么可气的。

　　我时常趁着日头好的时候，拿着本武功秘籍背背口诀，时而练武，累了便倒在树上。一睡就是大半日。梦中总是能夹杂梨花清甜的香气。

　　那日在花园小道上遇见了镜月师父，她换了见白色红纹的长裙，显得她容色越发清丽。我看了之下有些发怔。忙借着行礼遮掩我的羞红面色。
　　我行礼伏地，镜月却没有说话，我也看不见她的神情，不知她所意欲何为。便抬头望去。一望之下却是镜月大喝一声，掌心劈头向我拍来！
　　我心中大惊，却知她是试我武功，依旧不敢怠慢。折了一旁花树的秃光柳枝，霎时挡了她的攻势。

　　镜月眉毛一挑，“几日不见，和文武功见长。已然能挡住我了。”说罢，掌心一绕，向我心口再次劈来。我已见招，又如何能让她得意？便是再一档，转身拿树枝向她咽喉攻去！
　　对方却好像得了先知，却也不看我，反手一指，我手腕一麻，手中树枝已然落地。

　　镜月看着地上落枝若有所思，“这招‘飞白洄雪”使得不错。”
　　我见她夸赞，按尊师之礼略欠身回道：“和文招数再是繁多，也逃不过师父法眼。再是使得出色，也被师父轻巧而解。”
　　镜月笑得吟吟，双眼似一汪不见底的清澈湖水，“看来这几日除了武功，阿谀奉承的本事也见长不少。”眉目流转，忽眼眸一亮，说道，“也罢，你天资不错。是块练武良材。我虽不能教你本门武功，那么多年我也算集得些旁门左道的精良功夫。便教你罢。”

　　我心下欣喜。本来镜月对父亲的意思是，对我只文不武，如今却是武功也教起来了。难道是对我喜爱？我不知道，也不愿深究。更没有功夫再去想当日我再她怀中痛哭的丢脸事。便如她所言认真开始学起。

　　梨花树下，倩影翩舞，那大概是我最简单快乐的日子了。

　　练累了，在树下小憩。无意间问道：“初见师父，猩红法袍，珠链头饰，不类南朝女子装束。”
　　镜月了然我意，微微一笑，“我教地处北国，自然按北国习性穿着。况此次随大使上京前来，为显北国仪态，自不必更换。这几日换了南朝女子装束，到让我浑身不自在。”
　　我也一笑，“北国使者入宫面圣，师父却终日陪我在王府嬉闹。不怕耽误正事？”
　　“早闻南朝人情风土，有心一见，因家父有些权势，让皇上遣我做了随使游玩来着。前两日出门转了圈，京都大梁，果有天子威严。”
　　“不过荣华无聊而已。日后得空，和文可陪师父游玩南朝的秀丽山水。”
　　镜月答道：“若当一日，如此甚好。”

　　**

　　不久之后的某一天醒来，却再也没有找到镜月师父的身影。出门待去寻找的时候，却一头撞进父亲怀里。
　　父亲嗔道：“莽莽撞撞的，成何体统！”我忙道：“父亲看见镜月师父了么？”
　　父亲却说：“北国使者前来议和任务完满。镜月即为随使，自然跟着使者回北国去了。”心中犹如闪过雷霆万钧，“父亲为何不告诉我一声，何苦联着师父一起瞒我？！”

　　父亲面色如水平静，“镜月不告诉你，看穿了你拖拖拉拉的性格，恐惹不舍；而我自然更没有闲工夫去理会你知不知道，舍不舍得。”说罢，甩袖而去。
　　我呆在原地立了许久，这些大人心怀天下雄心，自然是没有闲工夫理会我这个小孩子的喜怒哀乐。或者我是把自己在他们心中的分量看得太重，付出真心一片也以为同样得真心回报。原不过是我痴。有时我到渴望得父亲阴暗不堪的童年，让心智磨得冷酷无情些，或许比较适合我武英王世子的身份。

　　就寝前看了一个怪志故事，说是人的梦境是一条无边无际的长廊，最深处有个小盒，里面放的是自己的真心。那人不小心把这个小盒给弄坏了，醒来性情大变，没了良心。

　　奇怪的是我在睡梦中居然也梦见这样无边无际的长廊，我拼命走，却始终看不见终点，一路上看见的全是父亲嘴角带着笑，喜入眉梢的快乐，他唤我过去，我却总抱的一个空。我很伤心。就这么停停走走，在长廊的尽头我看见的不是放着真心的小盒，而是一个红衣长袍女子的背影。

　　“镜月。”
　　这一声唤却把我自己从梦中唤醒。

　　面上笑得有些苦涩，半夜便起身在花树下拼命练剑累到。又昏昏沉沉病了两日。终于在醒来的时候，心中就一片空白，再也没有羁绊了。

　　没过多久，父亲也去了。临走时，他才对我道出平生隐秘：

　　“你可知‘聚水龙王印’？”

　　颇为熟悉的名字……“那日李越向父亲索取此物。我记得父亲说，此物已不再父亲手中。”父亲自嘲笑了下，抚着我的肩头，“我儿不甚类我。”

　　“一个被皇帝用来牵制武将的异性公主，她的结局除了被利用至死。另外的，就是不甘被利用，自己求死。可惜我林家儿女一向强悍顽固，千年芙蓉醉也没有要了我的命。我躲过皇帝的计算，皇后的毒杀，不惜以不传之秘‘十方魔咒’作为交易，才脱离皇宫。可惜，挟持我的人并非善类，几经周折才摆脱，却丢了十方魔咒。之后种种……不堪一提！
　　当年带我出宫逼我交出‘十方魔咒’之人，便是司镜月的父亲。在北国创建魔教名曰‘密摩教’。司镜月便是密摩教圣女。当日她随使前来北国便是探查王印的下落。我留她在武英王府，是为了监视。故意让她与你交好，她从你口中探听王印下落。果不其然，她寻到了竹林墓处。我事先在那放了一个假王印。”

　　我不明白，“聚水龙王印到底是何物。值得父亲几经周折欺瞒？密摩教圣女来寻？”

　　“聚水龙王印乃风水变传之物。得之，可得天下。”

　　我好笑道：“父亲聪明绝顶一世，怎相信传言？风水之说本无形无相，帝王初登难免散播谣言托大，不过让名头顺理成章罢了。”

　　父亲笑了笑，“我儿聪慧。世界上当然没有什么聚水龙王印，不过是高祖去时玩的把戏。那时江山不稳，特屏退他人让我侍奉归去。后我代为执掌朝政，局势才慢慢稳了下来。北国人却竟真以为聚水龙王印在我手中的传闻，忌惮着不敢发兵，千方百计前来南朝探寻。反正也无人见过王印的样子。我找了块闪闪发光的石头造了个印鉴，设了颇多障碍让镜月自己探得，她自然会深信不疑。”

　　我道：“高祖皇帝居心不良，为保南朝江山，倒把父亲推在风口浪尖。”
　　父亲道：“我答应过母亲终生效忠皇室。若耍些小手段便能让两国太平一段时日，算是造福。况如此，也省得我去后北国人找你麻烦。”

　　想起镜月猩红纤长的身影，心口一阵惊痛。她……不过是利用我探听王印下落而来？表面上我强忍着平和面色，“父亲思虑周详。和文愚钝，错信了人。”舌齿间竟透出丝丝恨意。

　　父亲浅浅一笑，缓缓合上双眼。“想我一生纵横，将死之际平生浮于眼前。想起有那么个人，他本与我指腹为婚，我不想拖累他。却不想他行事刚烈，当众断指明志，誓与我犹如断指，情义不可再回。我不畏强势阴谋，却此生，终对不起他一人。”

　　父亲挥了挥手，静静一个人去了。

　　我忽而想起那日夜深月幽，因一时贪玩好奇之心，将心中所有秘密告诉我最信任的那个人——司镜月。
　　“这块竹林墓处，我每年总要看见父亲来，却总见他舞剑伤心的模样。”
　　月色下，我看不太清司镜月的神情，只觉得她一半容色隐于幽暗阴影中。微微一笑对我道：“和文，终有一天我是要回北国去的。”她却是说穿我一直不想面对的心事。
　　我抱住她的身子，纵然只到她心口高，却依旧紧紧抱着，“我不管父亲说我天真，亦或软弱，和文去求父亲让镜月做我的师父留在南朝！和文舍不得您！”
　　司镜月指尖淡淡幽香，抚着我的发，“那我答应你，回北国效命之后便会回南朝来看你。好不好？”
　　我满心欢喜笑着，拥着她更紧了，那声“镜月师父”我反复唤着。她身上的木兰幽香慢慢沁入的我的心脾。在我心中留下一块无法磨灭的痕迹。

　　如今。

　　我仰天长笑，恰逢雨夜雷声，府邸仆人都焦急唤我回来。我不应。大家都以为我因丧父之痛失常，殊不知除了父亲，更因为司。镜。月！

　　她哄我骗我，伤我至深。

　　然，她仿佛成了我心中无法消弭的毒，越是逃避，却亦是无法阻止自己对她的相思成狂。原来……已不知不觉中，记住她那么多。

　　看着自己的掌心又不觉发笑：愚蠢，林和文！

　　便是手起刀落削下臂膀上的一块肉，好像生生割去我心中对她的思念。

　　捂着流血不止的臂膀，眼前不断回顾着那猩红桀骜身影对我的一颦一笑。耗尽全部神思，饥寒交迫间体力不支，倒在雷雨夜中。

　　这年，我十五岁。

　　却好像所爱，所恨，所留恋的人都离我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