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情烂爱》辽北

29、 不如让我安静地过几天吧

　　房子很大，两层，院子里的花姹紫嫣红，绿箩枝枝蔓蔓爬满墙，间或星星点点的白花，暗香飘过。
　　福生收好药箱，跟老朋友道别。他是杨君的主治医生，金发碧眼的美国人，林箩起的中文名字，她说有福气的人什么都不用愁。他们情谊深远绵长，每年中国新年时，他都会来这里，林箩给他们做三鲜馅饺子，杨君只能吃两三个，林箩吃的也不多，多数饺子都进了福生和长安的肚子。
　　他走下楼梯，望着院子里的花出神，这样美好的日子，却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消逝，他几乎能听见生命的脚步声正在走远，一点一点。
　　杨君躺在床上，蓝格子床单上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很瘦，让人心生怜悯，他讨厌那些怜悯，却不得不看过三十八年。七年前，他三十一岁，最好的年华，却已行将就木，主治医生都已经放弃希望，私下告诉他不如随心而活，于是，他换上漂亮西服，到附近的中餐厅吃一次无所顾忌的饭，在那里，她洒了一碗热乎乎的面汤到他的西服上，他还没说什么，她已经痛哭流啼，“对不起，对不起”她那个样子，比他这个将死的人还伤心，还无助。
　　杨君听见床边的男孩愉悦的声音：“妈妈回来了，你听！”
　　果然，房门打开，她拎着一袋子餐盒走进来。她还穿着那件半新不旧的玫红毛衫，头发碎碎地别在脑后，在一群人高马大的外国人中间，像一个未成年的中学生。“长安，坐过去一点，让爸爸先吃饭”
　　男孩兴冲冲跑进厨房，拿来餐具，“爸爸，给”
　　“你还没有洗手”林箩到卫生间拿来水盆和毛巾，水里飘出难闻的消毒水味道，这种味道跟随他一辈子了，深入骨血，他再也不想闻。他对眼前的盆置若罔闻，自顾自拿筷子夹餐盒里的水饺。他头一次这样使性子，倒让林箩不知如何是好。
　　“爸爸不乖哟”长安站起来，抽掉爸爸手里的筷子“不洗手不能吃饭！”他皱着鼻子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他这样小，还是躲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纪，生活的艰幸让他过早的成熟懂事，杨君眼眶一红，乖乖洗手，一天无数次洗手，只余一层皮的手被消毒液的水泡得发白，让他想起那些泡在玻璃瓶里的器官。
　　林箩比原定归期迟了两天，这两天，让他倍受煎熬，那是她的家乡，那里有她的爱人，他一面装作满不在乎地劝她替他参加交流会，一面在心底害怕恐慌忌妒不停地打电话，他一面盼着她找到依靠一面又不想失去她，他看到她急冲冲飞回来，心底的喜悦无法描述，却还是故意同她冷战，这是他第一次同她冷战，只是怕她看出心底的不安。
　　“等我死后，你就带着长安回中国去，G大已经发出邀请，让我们回去工作”
　　“等你做完手术我们一起回去，或者还呆在这里，毕竟这里的医疗条件好一些”林箩给长安擦手，把盒子里的饺子拨给他一半。她也饿了，就着杨君的筷子吃起来。
　　她在这方面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天真，他陷入这种天真无法自拨，母子俩在他面前狼吞虎咽，每当这时，他就有一种错觉，好像他们是这天底下最最普通的一对夫妻，平平安安一辈子，可他的一辈子是那么短，那么短，转眼就到了头，他还没过够。
　　不免不甘心，他悄悄闭上眼睛，眼角湿润。“不要做什么手术了，这身体长年修修补补，破败不堪，再也承受不住摧残”
　　“总还是有希望的，七年前不是也说到头了吗，也许还有另一个七年也说不定”谈话又进入循环，再说下去毫无意义。林箩站起来，把吃光的餐盒收好，催长安去漱口。她给他端来漱口水，杨君闭着眼晴抿紧嘴巴。
　　他的样子把林箩逗乐了，一手伸到他背后，硬托起他的上身，一手将杯子放到嘴边，两人僵持着，长安走近，伸出手指刮爸爸的鼻子“羞不羞？”
　　他只得张嘴漱口。林箩实在想不出当年那个温文尔雅，让学生又敬又怕的导师跑哪里去了，他现在这样别扭，像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
　　林箩嘱咐长安到楼下玩，她把杨君的枕头放平，被子盖好，浅蓝色的百叶窗拉上一点，这个时候，太阳的余光还强，她怕他不舒服。“我去上课，两个小时后回来”林箩照例跟他讲她的去向，不知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她下楼，走回自己的房间，从衣厨里拿出黑色的外套，穿好，又把书桌上准备好的中文课本带上，长安还在看电视，安安静静地坐着，见妈妈要出门，跟她说再见。他这点倒是像某个人，极不爱读书，不过学习成绩就比那人要好很多，这让林箩颇感欣慰。
　　林箩要去两站地之外的史密斯太太家，教她八岁的小孙女学中文。今天时间还早，她决定走着去。刚转出拐角，前方站着一个人，黑色的长风衣，劲瘦挺拨。
　　她一时恍惚，以为看花了眼，“你要去哪？”他走过来问。
　　“上课”她想了想“不能不去，我很需要这份工作“
　　“那好，我在外面等你”
　　两个小时的课程，林箩出来时，天已渐黑，昏黄的路灯下，人影独立。一时时光流转，仿佛回到很久以前。
　　高中。晚自习铃声响过，林箩还有一道题没做完，等她把题做好，校园里已经空无一人，她赶紧收拾书包往宿舍走，校园与学生宿舍之间隔了一条不宽的马路，此时，路上已经没有什么人，过马路，猛然抬头，路边昏黄的路灯下，站着一个人，他斜靠在柱子上，满眼笑意地看着她。她的心狂跳起来，好几天没见，她也很想他。
　　现在他就站在那里，站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等她。
　　街角的咖啡店。她慢腾腾搅动杯中的咖啡，他也在默默想着心事，谁也不开口。
　　林箩抬手看表，那表还是刚上大学时他送给她的礼物，他的那块也还戴着，林箩有些不自在，悄悄把袖子往下放了放，“我得回家了”
　　“那我们怎么办？”
　　“已经过去了，再也、再也……”她最终没能说出口，只说：“你还是回去吧，再见”毫不迟疑地走出咖啡馆，背挺得直直地，纤细的身影融化在渐浓的夜色中。
　　长安还在看电视，林箩拍他脑袋，示意他去看书。他不情不愿地拿起书桌上的书，哗啦哗啦乱翻一气，林箩可没功夫管他，上楼看过杨君后，挽袖子做饭，杨君只能喝一点稀饭，因此她在粥里少加了一点肉沫，一点盐。
　　她给长安盛好饭，嘱咐他吃的小心些，别把桌子弄脏了，又端上小半碗粥，上楼喂杨君，他只喝了两口，就再也喝不下去，林箩急忙下楼洗碗，她的眼泪滴滴答答落在水盆里。
　　杨君坚决不做手术，让林箩把卖XL的钱还给学校，他说他已经受够了，一个大手术，一连串小手术，延长几个月的生命，“不如让我安静地过几天吧”
　　她却难以接受他的要求，他们曾经相依为命地生活了七个年头，在这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她只有他可以依靠，哪怕他只能躺在床上，腔子里只剩下一口气，只要他还在，她就不怕。
　　她坐在自己的床上，两只手无意识地绞着床单，再一次对强悍的命运无能为力。
　　陈觉静静地看着窗外的灯光，酒店对面就是一大片居民区，那无数个温暖的屋子里就有一个住着他的爱人还有他未曾谋面的儿子。他知道她是爱他的，也许很爱很爱，可就是因为爱他，她要放弃他，林箩就是这样，永远最后考虑自己，因为他是她的，所以，他也被她最后考虑。
　　手机被攥热，一串长长的数字，他的手指在通话键上来回移动，最终，按下。他能想到结果，不接或者关掉，出乎意料，一个声音很快传过来，男声。
　　“喂？”
　　陈觉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喂，是找林箩吗，这会她不在，等会让她给你回过去吧”
　　他不能不说话，“谢谢”
　　“等等，你是？”
　　陈觉不知如何回答。
　　对方似乎非要等到他的答案，见他半天没吭声，轻声问了一句“陈觉吗？”
　　陈觉万料不到那个男人知道他的名字，低低“嗯”了一声。
　　对方似乎很高兴，声音提高了些：“很冒昧问一下，您现在在美国？我看手机显示是这样的”
　　“是的，我在美国，在你家对面的酒店里”事情总要解决，他不甘心一辈子就这样算了。
　　“太好了”对方的声音有些急促，一连串咳嗽声传过来，好一会才停“对不起，请问您明天能过来一趟吗，八点之后，我想跟您见一面，不要告诉林箩”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