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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虚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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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暑正炽,蝉黏着树干不知倦地鸣叫,快要生生地烙下痕迹。徐风拂过檐角,在回廊里几番缱绻,最后归入池塘,九层雪瓣莲花下,两三条锦鲤半嬉半栖,似诉此处,最是清凉。
一道蓝影倏忽闪过,蜻蜓点水,涟漪阵阵,鲤儿们一惊,散开了。
柳轻瑾呆呆瞪着眼,神情间,不敢置信。
一个黄衫中年妇人抹着眼角泪痕,嘴里絮絮念道:“是了是了……那年你爹不顾劝阻,执意带着你娘离家出走,去得正是奕州一带,时值孟冬,下着大雪,天气冷得要命,如今掐指一算,整整二十年啊。”
柳轻瑾心口紧缩,活像被人一把揪住,形如泥塑木雕地站在原地,只听着对方回忆诉说。
“毕竟是亲生兄弟……你出生的时候,我随你二叔偷偷地去看了,生得粉雕玉琢的,可人极了,你娘就坐在灯下,一针一线地给你绣着被褥,我还记得那图案……是朵绽放的雪白梅花……”
心颤了,身体也在震动,柳轻瑾回过神,忽然手忙脚乱地寻出那件婴儿被褥,举到她面前追问:“是不是这样子的……是不是……是不是……”
黄衫妇人只看了一眼,便泪流不止:“没错……就是这样儿的白梅,没有错的……你爹生前曾经说过,你娘最喜爱的便是梅花……”
是这样,竟然真是这样。
找寻了这么久,终于……终于……
面对眼前的段氏夫妇,柳轻瑾眼神恍恍惚惚,神色亦喜亦悲,似被沙砾吹进,眼圈渐渐泛起红。
“当时你还不到满月,你爹就带着你们母女俩匆匆离开天都,说找到安身之处自会与我们联络,可惜这一去便杳无音信……原来他们是在那时,就遭遇了不幸……”
她泣不成声,身旁的段氏男子道:“我大哥生性醇厚,自小待我最好,而今我却悔恨,当时竟没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后来家道中落,二老双双离世,就剩我们夫妇辛苦维持着生计……瑾儿,你如今是叫瑾儿……”
听到对方的呼唤,柳轻瑾宛如失魂般,一步一步迈上前。
“你这眉目,跟你娘当年像极了,可怜见的,如今已经长得这么大了,你是他们的遗孤,上天垂怜终于让我们遇到,心里算是有了想头。”黄衫妇人稳住激动的情绪,紧紧握住她的手,“现在殿下待你情深意重,我们便也安下心,瑾儿……留在天都吧,以后想念,我们以好随时能见着你啊。”
她字字真切,已是哭得嗓子干哑,听在柳轻瑾心头更如一种火烧,抿了抿唇,有些生涩,亦有掩饰不住的激动,轻轻地唤着,听得人心都疼了:“二叔……二婶……我、我留下来……”
三人不禁相拥一起,泪水做伴,血亲重逢,此时无声胜有声。
墙角处,尹世澜支颐而立,低低垂掩的睫,在眼睑处投落下幽帘般阴影,流露不出的心绪,恍若雾阁栖花,是蝶都探入不了的香。唯独唇边泛一丝笑意,似替对方那般慰然欣喜着。
卓钰静静看向他们,没有上前打扰。而萧扶白眉宇间隐有一抹蹙痕,略略想完正欲开口,肩膀却被一只手按住了。
“轻瑾的样子看起来很开心,不是么。”尹世澜偏过头,微微一笑。
萧扶白默不言语,只是用深邃的目光,凭空望来。
尹世澜亦未躲开,相向迎视,眸中仿佛逝过一纵极深的涟漪,便就了无痕迹。
面对两位亲人,柳轻瑾正咧嘴傻傻地笑着,灿烂如花,纯澈若水,那份欢喜之情一览无遗。
萧扶白凝视默然。
段氏夫妇膝下无子,在京郊有座简陋小院,平日靠挑担卖饼为生,生活虽清苦些,但夫妻二人相依相偎几十年,早已习惯了。柳轻瑾知道,如果自己搬过去,只怕会给他们增添负担,因此不好开口。况且有尹世澜挽留,段氏夫妇又十分希望她能继续住在府邸,显然有心交托。
无论如何,找回离散多年的亲人,柳轻瑾喜悦的心情难以名状。每隔几日,便跑去探望帮着做些杂活。倒是卓钰近来尤为安静,与她见面也不挑衅拌嘴了,之前曾说陪她找到亲戚就离开,如今却迟迟不见动身的迹象。
也怪,这件事柳轻瑾也从未提起过。
微风过隙,落花从西边的帘子零星飘入,四瓣、金黄,香气扑鼻,拾起细细一瞧,是现下开得正灿的桂花。
夜渐长,霜凝重,总爱痴痴鸣叫的虫儿愈发地少了,莎阶有露光,方知秋意俨然。
仲秋初十,却是个特别的日子,冲淡了府上几许萧索的意味。
卓钰一进来,便见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菜肴,柳轻瑾他们已在座上,嫣然忙着伺竹箸。
“你、你们……”他瞪目结舌。
柳轻瑾睨去一眼,催促:“发什么愣呢,今天是你的生辰,还不赶紧入座。”
卓钰这才恍然,嘴里喃喃道:“原来……你们都还记得。”
展宁打趣道:“一个月前就有人不停地念叨,耳朵都快听出茧了,只怕想忘也忘不了啊!”
卓钰脸一红,竟有些不好意思,挠挠脑袋坐下。
“卓大哥。”嫣然将亲手缝制的腰带递上前,“嫣然手艺笨拙,还望卓大哥莫要笑话。”
卓钰立即接过,欣喜展颜:“嫣然,你的女红真是越来越好了,我早就说过,将来谁娶了你啊那简直是想享了八辈子的福!”
嫣然被他夸得娇羞满面,捂着小脸跑开了。郑狗子与铁石头,则合送上一柄经过铁匠精心打造的短匕,令卓钰喜不自胜。
轮到萧扶白,他朝展宁递去眼色,展宁明意,从后搬出一坛酒,用厚厚的粗陶罐装着,却叫人看不出好。
卓钰瘪瘪嘴:“亏你是鸿一门宗主,我本想这回能赚到什么便宜,不晓竟拿一坛子酒来糊弄我。”
萧扶白只是笑了笑,展宁闻言开口:“卓兄有所不知,这‘沉芳百里’素有天下第一佳酿的美誉,每三年方出一坛,多少人争着要,得知你的生辰即到,我们宗主特命人快马加鞭,兼程为你送来的。”
卓钰傻了眼,一下子张着口,呆呆讲不出话。
萧扶白唇角微扬,不徐不疾道:“今日是你的生辰,有酒助兴,岂不快哉?”
随即展宁拍开泥封,刹时芳馥浓郁,扑鼻而来,不过略略一闻,已让人不饮自醉。
卓钰喜得一拍桌,朗声大笑:“好、好!实在够义气!我就说你不会这般小气嘛!来,我先敬你们一杯,今朝有酒今朝醉!”说罢替他们斟了酒,自己举杯晃过,一饮而尽。
稍后,卓钰目光往柳轻瑾那里一瞥,却像被烫了眼睛似的收回,抿了抿唇,终究什么也没说。
待他们喝完,柳轻瑾递去一枚锦盒:“喏,给你。”
卓钰始料未及,竟被吓了一跳,傻傻地开口:“什、什么……”
柳轻瑾蹙下眉:“礼物啊,你打开不就知道了。”
“哦、哦……”卓钰应完,不知怎么,手有些抖。
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条精致的浅蓝色发带。
卓钰一瞬不瞬,仔细看了许久。
柳轻瑾自知技不如人,未免做出来丢人现眼,只好在店铺为他精挑细选了一条。此刻见他盯着也不表态,眉头压得更低,问道:“喂,怎么样?”
被唤好几声,卓钰才终于回过神,手指将锦盒握得紧紧的,面上却毫不在意,落下句:“切,好土的颜色!”
“你……”柳轻瑾咬着牙,气得面涨绯红,伸手就要抢,“臭小子,不喜欢就还给我!”
卓钰一惊,忙侧身避过,眉一挑,甚是无奈的样子:“唉罢了罢了,看在礼物的份儿上,这次我就勉为其难地收下吧。”却是一边说一边把发带塞进衣襟里,塞得严严实实的,像怕一眨眼就消失掉。
这厢柳轻瑾怒不可遏,瞪圆星眸,活要吃人的模样。
展宁打个激灵,生怕又闹出什么乱子来,赶紧张罗道:“来来来,快点吃吧,不然菜就该凉了,难得今夜有美酒相伴,大家一起不醉不归,不醉不归啊……”
“轻瑾。”萧扶白扯下她的袖角,温劝哄说,“坐下来吃吧。”
柳轻瑾一侧头,那幽柔的眸子里正含着宠溺般轻笑,仿佛烟雨朦春朝,润花细无声,令膨胀的心在恍惚间柔软下来。
她的脸微微发烫,低下头,乖得如个孩童,坐下用膳。
霜月照满梁,犹自添银华。一坛酒,醉三更,花前窗影,欢声笑语浓于夜,唯秋风暗自凉。
柳轻瑾站在院中,姿凝衣动,暗色中宛然青袅,若虚化随风欲离。
隔着高树叠枝,背后,仍隐约传来铁石头他们猜拳吃酒的笑闹声,柳轻瑾仰首望空,眼神却有些迷惘了。
地上落叶被人踩出“丝丝”声响,柳轻瑾惊醒回头,树下那人身长玉立,眉目间的神情被树影遮掩,看不真切。
柳轻瑾吃了一惊:“卓钰,你在那里做什么?”
其实打她离开,就变得心神不宁,为此寻个借口出屋。看到她一个人对着天空发呆,便也痴痴怔怔地注目,夜朦胧,影单薄,那酒在体内,愈发浓重了,忽觉那一刻,她欲乘风归去,心下患得患失,忍不住想上前将她牢牢抓住……
卓钰缄默片刻,突然攥紧手,出声道:“小瑾,你、你随我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