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天笛 ...
-
“这首诗,是他当初教给我的。”
原本清越如琅的声音,却因某种伤涩,变得比夜色更沉重几分。
萧扶白见她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古雅朴质,色润光洁,乍一看,似乎毫不起眼,然而仔细审视,会发现那雕工精致异常,刀法纹路绝凡,简直可说巧夺天工,而图饰,更是一条栩栩如生的螭龙。
几乎一眼,萧扶白便看出这古玉来历不凡,绝世罕见。
但柳轻瑾只是小心翼翼捧着它,像从自己心窝处掏来,显得珍惜万分。
她的眼神时而恍惚,时而忧悒,仿佛迷失在过往记忆与现实之间。显然她对这枚玉佩的重视,并非因它的价值,而是它的存在。
此刻,旁人的沉默,一缕夜风的刮过,寂且幽,更令柳轻瑾神思飘远,启唇淡淡道:“五年前,他失足坠下山崖,命存一息,被途经的我所救。当时他昏迷不醒,身上受了许多伤,寨里头又没有医术高明的人,本以为他肯定撑不了多久,谁知就这样过去五天,他竟奇迹般地醒过来……”
少女从床边转身,玉腕却被一只手虚弱地拽住。
“你是谁……”
“咦,你醒了!”
“是你……救了我?”
当四目相对,眼波碰撞,竟蓦升出一股久隔遥世的震悸。
“别总乱动,你身上的伤还没痊愈。”
“这是什么?”
“鸟蛋汤啊。是我从树上新掏来的,很有营养,怎么,你没喝过?”
少女抹着额上汗水,笑容被窗外光阳照射,更为晶莹璀璨。
就这样日日夜夜的照料,朝夕相对,彼此情愫,暗中生来。
他举止文雅,谙悉诗赋音画,伫立潭色花影间,一切宛如绝世美卷,渗溢着古香韵味。让她,常常看得痴怔入迷。
一个月飞逝而过,那夜下呢喃,那执手倾诉,那拈花一笑,种种温馨旖旎的情景,都让人以为是做了一场繁华幻梦,难以复醒。
“你真的要走吗?”
“嗯……否则我的家人会担心,况且,我还有未了心愿。”
“……”
“轻瑾,你放心,三个月后我一定会回来,到时候……我要娶你未妻。”
“你,你肯娶我?”
从未指责、嫌厌过她的身份,唯有温柔的宽容与理解。
“以此为证,你,等我回来……”
那日细雨朦朦,遮住少女哭红的眼,静静目送着那人背影,消失在水雾交织的茫茫尽头。
然而太美事物,终究抵不过时间的流淌……黄粱一梦,破灭成空。
但为何,明知如此,仍死死不肯忘怀?
月光照着她的面庞,漫在她全身,连那袭青衫都被淡化成银白。
她嘴角噙丝微笑,却不复平日的明朗净灿,而是透着一点淡淡伤人的美。此刻,声止、风静,有几多孤寂,便有几多悲伤。
即使她没讲完,萧扶白也已猜出结果:“最后……他没回来。”
“是啊,没有回来……”柳轻瑾自嘲一笑,握紧玉佩,“他临别前将这玉佩赠送与我,说将来定会……”可惜这一去,便是杳如黄鹤,转眼过去五年。
究竟是其中发生变故,还是真如爹所说……不过虚情假意,实际根本未将她这粗野女子放在眼里?
萧扶白长睫轻微一颤:“你没想过去找他么?”
心口像被撞了下,柳轻瑾眉心纠结,半晌,吐出几个字:“或许……这便是天意吧。他是名商贾,在天都做些小生意,不晓运送途中遭遇一群蒙面人袭击,才坠落山崖。他告诉我,应是平素那些不对头的商伙所设圈套,害他险些丧命。”
商贾?萧扶白心念暗动,嘴上却不在意道:“这么说来,他是京城人氏了?”
“嗯……”柳轻瑾颔首,终于说出那个埋藏心中许久的名字,“他姓时,单名一个兰。”
时兰……
对于如此陌生的名字,萧扶白不易察觉地颦起眉。
照那人所说,似乎一切毫无破绽,然而那古玉……
这世上,究竟是何等人物,何等身份,才会随身佩戴着一枚螭龙纹玉佩?
他向来心思缜密,是以现在所思虑,这古玉所暗藏的玄机,是柳轻瑾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的。见她脸上流露出伤感哀眷的神色,萧扶白忽然情不自禁地唤了声:“傻丫头。”
“呃?!”柳轻瑾没反应过来,额心已被那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一弹。
萧扶白笑道:“别再想了,天下自有烦心事,倒不如顺其自然。这一趟前往天都,若你与他有缘再遇,便将事情彻底问清。倘若无缘,今后,便各自相安……”
“各自相安……”柳轻瑾呢喃出声,随即,唇边抹开一缕轻幽飘渺的微笑。
下刻她惊讶,只因不知何时,萧扶白手中竟多了一支短笛。通体莹白剔透,宛如琼玖凝结而成,在暗夜中泽光流幻。
“好漂亮的笛子!”柳轻瑾顿时被吸引住,一番惊叹。
而这般美丽的笛子,恰好被这样一双美骨莲肌的手握来,正是交相辉映,无可取代。
“你会吹笛子?”柳轻瑾颇感意外。
“嗯……”萧扶白睫如玄扇,遮住那微微眯起的眼眸,一点深冷寒光,恍凝墨滴从绢帛最深处晕漾开。
柳轻瑾只是满面好奇,孰不知眼前这支精美绝伦的白玉笛,本属异国皇室的奇珍之一,同时更有传说,此笛原为武学至高者所造,暗藏天下第一的武功秘笈,流失民间后,武林中人纷争相夺,为它展开一场腥风血雨,死魂无数,然而最后,却被当时位高权重的浩临王所得,浩临王死后,玉笛也就此下落不明……
月华如练,星辉点点,有笛音,破空澈响。
须臾,时光好似停滞,只余天地间这唯一纯净,清韵悠远,无痴无眷,让人摆脱掉红尘喧嚣、流年岁月,飘离世外,寻到那仙籁处,此生独伴。
夜下,他长发纷飞,雪衣白笛,周身萦绕着月的光晕,简直美不可喻。
而她,倚坐旁边,凝神细听,只觉一下子,被牵引进某种神迷的幻境里。
笛曲幽婉动听,美好得不真实,含着抚心的柔和,沁肤的暖意,入思的深静。
她闭上眼睛,一番惆怅哀忆后,便觉伤已成风,泪已虚空。
当得知自己的身世,当决定前往天都,当想到或许会与他相见,那些忧虑、烦恼、矛盾、胆怯、悲伤……不敢不愿诉说的情绪,此刻都因这一曲笛音,消匿无踪。
少年的声音,少年的容貌,少年的身影,逐渐变得恍惚不清,唯那誓言,是定格住的美好,在心中辗转——
“轻瑾,等我回来,到时候……我定要娶你为妻。”
********
从奕州出发,若照之前快马加鞭,想必不出五日,便可抵达天都。但如今多了碧连与嫣然,柳轻瑾为照顾她们,特意换了一辆样式简单的马车,铁石头自告奋勇当车夫,而柳轻瑾嫌车厢里太挤,仍选择骑马前行,萧扶白则一路陪同。
柳轻瑾指山望水,他遥遥一望,便出口成诗,愈发让柳轻瑾刮目相看,尽管许多诗句她听不懂吧,但没料到这家伙文采也如此出众,大为惊奇。通过连日来的相处,那夜的笛声相伴,柳轻瑾打从内心,渐渐对他生出几分亲近信赖。
一路就这样谈谈笑笑,闷时与展宁赛赛马或沿途欣赏美景,偶尔不忘损铁石头几句,旅途虽苦,但颇为愉快。
嫣然将头探出窗外,一张小脸宛如新嫩玉笋,盈盈欲滴,笑道:“柳姐姐,展大哥萧大哥,我唱歌给你们听好不?”
“好啊!” 柳轻瑾顿来了兴致:“就来首轻快的,比如那什么嗬呦呦,春儿归,花开双双,鹊飞对对,惟独他不来,嗬呦呦,奴心盼……”
她扯着嗓子唱,音调忽高忽低,曲里拐弯,就像一只狼在林中乱嚎。众人一下子皱起眉头,偏偏某人察觉不到,完全自我陶醉的模样,而且越唱越带劲。
“嫣然,你,你不是要唱歌吗?”铁石头捂住一只耳朵,实在受不了这种折磨。
嫣然有些尴尬地瞅瞅柳轻瑾。
“哦……”柳轻瑾终于反应到,止住声。
稍后她与萧扶白并辔,态度挺认真地问:“怎么样,我唱的如何?”
“嗯……”萧扶白目不斜视,犹豫下开口,“此声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真的?!”柳轻瑾双目一亮,开始抖着肩膀沾沾自喜,“我也觉得不错呢,那你喜欢,改日我单独唱给你听。”
萧扶白忽然眼波暗颤,把头低下,耳侧发缕遮住脸庞,就此看不到神情。
对他这反应,柳轻瑾不免感到奇怪,斜过眼,发现展宁也离得老远,仿佛生怕自己靠近过来似的。
恰在此时,嫣然启唇,细声曼唱:“冻水消痕,晓风生暖,春满东郊道。迟迟淑景,烟和露润,偏绕长堤芳草。断鸿隐隐归飞,江天杳杳。遥山变色,妆眉淡扫……”
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一行人终于抵达天都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