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芣欢》昧白

2、贰

　　归重楼。
　　此处算得上是永巷一处大殿，平日里来往甚少，只能见几缕暖烟飘出那厚厚的宫墙，告诉来往此处尚有人息。近日，这里却让众妃与内务各房殿纷沓而至。

　　“夫人，这是大典的礼单和开销，请您过目。”
　　“夫人，这是征调各房各殿侍婢的名单，请您批示”
　　“夫人，这是大典的膳食定制，请您……”
　　“夫人，这是……”
　　“夫人……”

　　管濏点点头，笑道，“各位辛苦了，所需批示我会在今日亥时之前，让小婢绿珀传送回各房各殿，不会耽误各位准备大典的。”
　　站在她身前的几位内务管事纷纷行了个礼，这才下去。
　　本是拥挤的房间，现下终于空了出来。

　　“咳咳……”见人都退了，管濏捂着胸口咳了起来。
　　她本是体弱，终日里脸上不见几分血色，若是平日里素颜起居，便是面上一片惨白。就这几声咳喘之间，两颊浮出些不正常的红晕来，一旁的宫娥绿珀急忙扶着她坐下，又倒了水过来，喂她喝下，这才止了那怕人的咳声。
　　绿珀见她咳得分外艰辛，心也不忍，“夫人终日为他人作嫁衣裳，这是何苦？”
　　管濏将那青瓷盏放下，只是轻笑，并无他话。
　　“您本不应该做这些事，宫中各位娘娘，圣宠不一，也没有那一位像您这么拼命的。”绿珀帮她拍着背，手指间骨骼与尾椎的分明触感让她语气中更是添上不平。
　　“珀儿，”管濏见她还不停口，这才阻止，“你若再说下去，本宫也保不了你了。”
　　心中对这贴身小婢感激有余，可也是了解这丫头的，倘若再不阻止，下一句恐怕就要说到那九五之尊的头上了。
　　绿珀扁扁嘴，“奴也是心疼夫人，您好歹也休息一会儿。”
　　“会的，”管濏敛起衣袂，她指尖细腻，精秀活儿最是拿手，再加上终日韬光养晦、手不释卷，人端的是气质非常。这一笑起来倒是少了两分病态，显出些姿色来，“我怎么不知道你的心意，好歹等我将这些单子批完了，晚上我乖乖喝药就是。”

　　要说这归重楼管濏，也是后宫提得起名字的后妃，三年前皇帝南游带回来的便是她。而今，她衔及三品，也算是永巷之中众妃见了要叫一声“管夫人”的。
　　永巷凤仪阁空待，至当今皇帝登基六年余，还未曾有人入主闺阁。整个后宫，贵妃独大，次之则是管夫人。当今贵妃姿容昳丽却艺技不足，性行乖张，整日沉溺奇谈怪论无心圣宠，而皇帝却也喜爱她这般，愣是让她一枝独秀。
　　至于管夫人，也便落了个真正管家婆的名号，平素里后宫规制虽不经她手，可是碰上庆典筵宴等事物就由她主持。这般三年下来，她这归重楼一年里也总有那么几次门槛踏破的情景。

　　今年宓妃大典，算是年初到现在唯一与后宫有关的庆典。每年收荷宴则是皇家为庆祝秋收的一个筵宴，主要是皇帝赐食百姓，大开粮仓，用晒好的荷叶分法米粮，故称“收荷宴”。因为京都较大，要发遍每家每户需要很长时间，所以一般发米都从收荷宴前几天就开始了。管濏和贵妃作为东宫地位最高的两位女人，会和一些皇亲贵族一起亲临现场，分发米粮。
　　发米这几日天气一直不错，有天相师算得近来将有祥云紫气笼罩京城，给整个城里频添了不少喜庆的气氛。

　　“我来吧。”
　　管濏向贵妃歉意地笑笑，“抱歉……”
　　“你身子不好，就不该硬撑着出来。”那厢冷冷地斥了她一句，却伸手接过了她手上的米袋，将荷叶递给了她，“再忍一下，马上就回去。”
　　“鹄仙，”管濏捧着手中的荷叶，心知那人是为了她好，“多谢。”
　　“和我你还说这么多做什么？”孟鹄仙不再和她多说，专心手中的活计。

　　当朝贵妃闺名孟鹄仙，常州人氏，论背景来历皆不详，却是这后宫中资历最老的——皇帝还未登基时，她已经随侍圣驾，性格冷清，偏偏做了贵妃，离后位仅一步之遥，却也是这后宫中最低调的，平日里没她什么事，时常月余不见其踏出闺阁半步，也少有嫔妃拜访。
　　管濏入宫三年，初来时便知那贵妃脾气不好，一日和众家姐妹去请安，偏生只得她入了贵妃的殿门，从此论后宫人情，便是这管夫人与贵妃最为亲密，好也是都不得圣宠，却位高权重，寡欲清心的两个女人，实属人以类聚。
　　也有外言，说是皇帝将这两个女人安插后宫，非为疼宠之需，不过是为平衡后宫权力争斗之用；或曰此二人非凡人之躯，实属妖类，同属一支，便迷惑了皇帝云云。自然，都是些茶余饭后女人们调侃的话题，至少现在不见这二人有祸害朝廷的趋势。

　　快傍晚之时，暮色四合，贵妃与管夫人同辇回宫。
　　帐子垂下来，离宫中还有一段距离，孟鹄仙便所幸让管濏小睡片刻，只待到了，自然会唤醒她的。管濏实在疲乏非常，忍不住周公催促，便枕在孟鹄仙腿上。
　　孟鹄仙见她睡下，冷了一整天的脸这才缓了几分颜色，一边帮她整理发髻，拔下那些有的没的珠花头饰，一边轻抚她的背脊。
　　“芣衣，”这是管濏的小名，少有人知道，孟鹄仙也只有私下里才会这么叫，“你若是做得累了，我去与皇帝说，让她免了你的工作罢。”
　　管濏睡得迷迷糊糊，只道，“我闲着也是闲着，偶尔操劳一下，老得没那么快。”
　　“你身子不好，何苦勉强自己。”孟鹄仙知她不听劝，这人操劳的习惯也不知是向谁学来的，见着工作就拼命，像是闲命长一样，“你若是再这般做下去，哪日倒下了怎么办？”
　　“那便倒下好了。”管濏抬起头来，朝她温柔一笑，“鹄仙陪我，怎么会倒下？”
　　孟鹄仙见她笑颜，花盈盈一般，不觉俯下身来，亲吻她额角，“芣儿，你若愿意出宫，我半点也不会犹豫，你我一同找个清静地方生活，如何？”
　　“鹄仙讲的什么玩笑，”管濏眯着眼，呢喃地蹭蹭她的腿，“我是皇上的人，哪里能这么轻易出得了宫。”
　　也不知是她哪句话不妥当，孟鹄仙立刻便沉默了下来。
　　管濏睁开眼，一只手握住孟鹄仙的另外一只，低下头来，“我知鹄仙心意，芣衣人微如尘，在这东宫若不是鹄仙一手照顾，恐怕是熬不过这三年的……”她语气低低的，还带着几声叹息，“我一向笨拙，身体也不好，没什么能报答你，出宫这种事情更是想也不敢想……”
　　“你……”孟鹄仙语咽，半晌，只得叹一声将她抱进怀里，“芣儿，你知道的，我想要的一直都是你啊……”
　　她这一叹，惊起风声阵阵，将那帘帐吹得翻飞。
　　管濏被她搂在怀里，低声，“这阵势，要下雨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