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星》春山君

7、御剑

　　夜色沉寂。镜面一样的湖水。
　　仙人和从者站在水边，好像亘古以来他们就站在那里。
　　浓稠的夜色中只能分辨出仙人穿着浅色的外袍，长及脚踝的墨色长发只用丝带松松挽住。
　　这地方竟似是没有一丝风，他连发丝都不曾飘动。
　　忽而一道闪电划破天际。
　　更准确地说，天幕被这闪电整个撕开一道口子，震颤着从那血红的裂口中发出低沉的吼声，愈渐响亮，愈发密集。
　　有什么想要从那里出来。
　　远古的猛兽，倾天的洪水，从天际的裂缝中怒吼着降世的不外如是。
　　从者面上已然变了颜色，手上抓住了弓箭，上前一步。
　　仙人却是悠然不动。
　　在几乎震碎天地的巨响中，银亮的光呼啸着坠于仙人和从者面前，打碎镜面，落入湖中。
　　从者大惊，道：“水镜……”
　　仙人面无表情，冷冷命道：“捞上来。”

　　珟月猛地睁开眼，梦也至此中断。
　　报时的妙音鸟就在这时不紧不慢地叫了起来。

　　数月以来她一直断断续续地做着这个奇怪的梦，而且一次比一次靠近，一次比一次具体。一开始只见夜色中一块镜面般的湖面，然后便看见了水边的仙人和从者，再之后便是这天际被闪电撕裂。
　　可是自从听到那仙人说完“捞上来”一句，每回梦境便都是到此为止，再不知之后发生了什么。
　　梦里仙人的模样朦胧，不知是否是因被水汽遮住了所以看不真切。可是珟月隐隐然却觉得他就是丹芷真人。算起来她这梦也是自那日在霨翊池边见过丹芷真人步罡起开始做的，初时她以为是她痴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是这怪梦渐渐地又与她日常所见所思浑然脱了关系，她思而不得其解，却又继续不停在做着相同的梦，每次醒来不免感到有些迷惑。
　　眼下正是初春时节，自己这莫不是、莫不是……
　　传说中的……发春？

　　珟月一阵不寒而栗，迅速翻身下榻，自壶中倒出些凉水用双手拍在脸上清醒一下，随后匆匆梳洗完毕，穿戴整齐，奔至流光台上。

　　台上，入门弟子们已经完成了热身，正准备开始示范剑法套路。珟月忙加入一旁观剑的准弟子队列中，凝神观看。
　　今日要练的这四十九式降魔剑据说本是蓬莱如心真人所创，名为折柳，后来不知为何作为礼物送给了青玉坛的初代掌门紫阳真人。这剑法破魔威力强大，大约因为“折柳”之名不够威猛，二代掌门贞旸真人在其后缀上“降魔”二字，到了今日，弟子们倒多半略去前面二字，只呼其为降魔。
　　珟月之前也曾见过前辈弟子们使这套剑法，当时只觉威力无穷又煞是好看。
　　今日于微雨之中，四季柳边，由十数名青玉坛弟子齐齐使来，却真真是回风舞柳，风姿如玉，细看那清扬灵动之中，又处处藏着刚猛沉稳。令她顿觉“折柳”之名实是再适合不过。
　　虽是单人剑法，当十余位师兄师姐们同进同退、齐刷刷转身出剑之时，竟也隐隐然有几分多人剑阵之威。
　　珟月痴痴看着，心中默想那蓬莱的如心真人，应是一位如何才华绝世的女真人。

　　此时前辈弟子们已经完成降魔剑的演练，转而进入喂招拆招。珟月等一众准弟子们也开始了热身。
　　玄霜真人的剑术课分为四个部分，热身、剑法套路、喂招拆招、御剑，每回课上弟子们就照着这四部依次一一操练。先入门的正式弟子们比第一年的准弟子们提早一个时辰集合，在这时间里完成热身，待新进弟子们到了便正好能观看到前辈们的剑法套路演练，观毕之后再开始热身，按着四部顺序直练到御剑为止。
　　珟月夹杂在一众准弟子们的队伍中，绕着流光台跑着圈。
　　虽则现在已是春天，今日又是春雨绵绵、沾衣欲湿，毕竟这祝融峰上高处尚寒，流光台上也是残雪未消，映衬着柳色青青，倒别有一番初春风光。
　　流云台的早樱不知开了也未。珟月想，待会儿的法课上倒是要好好留心一下。虽然流云流光二台上都有青玉坛处处可见的四季柳，只那樱花树却是流云□□有。在青玉坛也能见到戴国老家盛产的樱花绽放，对珟月来说也是小小的期盼。
　　流云台上的奇花异草，大半皆是丹芷门人栽种下的。师兄们也曾提起，丹芷门人的“下山”及“出神”中至少一项会与灵花仙草相关，大概也正因如此，门人从山下顺便带回各地草木的品种也不在少数。

　　冬去春来，一年将满。
　　珟月知道选师收徒的期限将至。下个月的望日就是开坛拜师的日子了，也就是说在这一个月之内，必须找到愿意收自己为徒的真人。
　　准弟子们之间彼此心照不宣，一些动作快的已经找到了师父，剩下的此时大多也已有了心仪的人选。与刚入门时朦胧的憧憬不同，在经过了这近一年来的了解之后，不少人想跟从的对象也发生了变化。就拿珟月身边的几个好朋友来说，撇去一开始便仰慕玄霜真人的清风不说，陵云和芊芊竟也准备跟从玄霜真人—在被朔烨真人无情地拒绝了以后。尚隆师兄及时地给幼小心灵受到沉重打击的师弟师妹指引了一条明路，告知他们桃李满天下的玄霜真人极少拒绝准弟子的拜师请求。是以陵云和芊芊顿时眉开眼笑，丧失了危机意识，预备下个月月初向玄霜真人请求入门。
　　在剑法课上得知此事时，珟月沉痛地看了一眼远处笑容亲切又治愈的玄霜真人，心中默默念道，“马善被人骑……”

　　而她自己却不想去思考拜师的问题。即使在不得不思考这个问题的现在。

　　在内心隐隐约约地觉得，无论她如何选择，都是错。
　　无论选择了哪一边，都会有什么被破坏，有什么将要失去。
　　她不知道这一步要朝着哪一个方向迈出。所以即使时间所剩无几，她也还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潜意识里她知道其实这或许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是一个选择题。
　　其实或许是不到最后一刻，自己不愿从一个美梦中醒来罢了。即使她最终还是必须醒来。
　　在那个梦里，银发的仙人如待自己的弟子般待她，而她可以唤他一声——“师父”。
　　她想要把它一直地做下去，直到最后妙音鸟开始鸣叫。
　　那个时候她会沿着自己该走的路走下去，所以在此之前……
　　在此之前让她停留在她不应该停留的地方，为她想看却不属于她的风景停留片刻。

　　折柳剑法练到最后数十招，玄霜真人朝这边走了过来。
　　“这一招‘楼前暗绿’，反刺之时，”玄霜在珟月身边停下，口中一边说道，一边抽出佩剑比划着，“自然是需得迅猛有力，却也要刚中带柔。珟月，你方才刺得太猛了。”
　　“是！”看玄霜真人这么一示范，珟月频频点头。意识到自己之前那招使得颇有缺憾，她握紧手中的青釭剑，又依样使了一次“楼前暗绿”。
　　“很好！”玄霜真人露出了赞许的笑容。他笑起来的时候带起深深的两个梨涡，让人感到说不出的温暖舒服。
　　得到了真人赞许，珟月的内心也欢快起来，一招招继续往下演练四十九式折柳降魔剑。
　　如果说丹芷真人的法课是她的修罗场，玄霜真人的剑法课对她而言便是游园地。手中握着形影不离的青釭剑，身随意动，一点一滴地体悟着新习得的剑招，没有比这更让珟月放松的时刻了。
　　譬如今日所学这折柳降魔剑法，珟月初看前辈弟子们使来已觉其威力，现下自己演练，更惊讶于其设计之精心，变化之丰富，后招之无穷。除了心中对那蓬莱如心真人的敬意又增添分之外，珟月在其过程中获得的莫大乐趣，便如品尝一道色香味俱全的珍馐佳肴，光是看着就已经令人垂涎三尺，吃时鲜香醇美，口感层次丰富，过后亦是回味无穷。

　　用过折柳剑这道美味，再经同袍们互喂剑招，珟月对接下去的御剑也稍稍有些意兴阑珊了。

　　如果要评定这剑法课四部中最无聊的一部，珟月一定为热身举双手双脚，理由就写“虽则必要、实在无聊”；要论第二的话，对她来说就是这御剑了。
　　这御剑，每回都是一样。
　　初时接触到以气御剑之法，珟月还欢呼雀跃激动兴奋了好一阵，可是一旦掌握诀窍，发现这玩意儿就和骑马拉车、打架吃饭一样简单，最初的激动之情就愈发淡下来了。
　　虽说现在尚未能一日千里，她觉得那也是因为御剑的练习仅仅局限于祝融峰上，入门之后的弟子们若不是执行“下山”和“出神”的任务，飞行范围也仅限于这衡山之上，如此想要长进也难。
　　这样看来，这青玉坛又何尝不是牢笼。
　　心念仅此一动，又立刻自我摈弃了这不该有的念头。珟月以气驭剑离地寸许，动作利落地跃上剑身。

　　绕流云台疾飞一圈，再徐飞一圈，珟月一般都在如此三轮之后落地着陆。
　　陵云和芊芊的御剑之术还不甚熟练，此时珟月在空中踏剑而飞，也能看到他们俩在离地二尺余之处低空飞行，清风要稍好些，却也还不敢离地过高。平日珟月一个人飞得无聊，也会摘几片四季柳的叶子弹过去小小地恶作剧一下，今天她却没有这个余裕。
　　下午的木系法课上要当场合六一泥。前回法课上丹芷真人说出这个珟月听都没听过的东西，吓得她这一个月来每夜于烛下照着经卷恶补丹修基础知识直到丑时，继而又要受那怪梦侵扰，委实不曾好好休息过。
　　飞到第二轮，珟月觉得已有些累了。精力不足，使得本来对她来说如同喝水吃饭般的御剑而行，也变得困难了。
　　驭驶剑尖微微向下，她预备降下一点高度，却不料剑身颠簸了一下，她一脚几乎踩空。
　　“临！”
　　“临！”
　　与自己的手诀几乎同时到达的是玄霜真人的力量。那是属于金的力量，温厚博大，耀眼得发白，却不刺眼。如果用颜色形容的话，是带着松木香的阳光的颜色。
　　剑身稳稳停住，徐徐降落到了地面上。

　　“切不可勉强自己，太过劳累了。”
　　本以为会听到对失误了的自己温和的指责，却不料是这样关心的话语。
　　眼前是难得一见玄霜真人不在微笑的样子。看到那好看的眉宇间隐隐约约的忧色，珟月心头一暖，又感到抱歉。
　　正要开口道歉，玄霜真人却又微微一笑，柔声说道，
　　“看你这等勤修，进境迅速。看来两年左右便可得半仙之体。来日方长，勿要躁进。”
　　这口气已是将她看作了自家的入门弟子。

　　珟月心中又是一热，感动之外，更多的却是内心潜藏的羞愧。本要为自己的失误道歉，此时却不知作何言辞才好，只得张口结舌定在那里。
　　视线投在玄霜真人的前额处。她不敢直视那双写满了温柔期许的眼睛。
　　“好啦，今日时辰也到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是。多谢真人！”
　　玄霜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又摇头笑了笑，说了声，“去吧。”

　　珟月离开流光台，向着连接流光台与弟子居的云梯处走去。
　　到了登云梯前，她却不上四层，转向另一条登云梯。
　　流云台上丹芷真人的木系法课，半个时辰内便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