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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微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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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天日。
了无希望。
脚步声响起,经墙壁反射后落在罕有人至的走廊上,撕扯着空洞而混沌的回音。
在一片黑暗中,小小的囚笼也像是蛰伏的黑铁的兽。
沉睡在囚牢中的,是黑发的男子——他被一只手揪住衣领拖出牢房,脚镣拖在地上碾出刺耳的,然而男子已逐渐习惯的声音。
像是被外界的声音搅扰,男子睁开双眼直视着揪住自己不放的人。一双眼睛却是极纯的银色,宛若无瞳,并在一片黑暗中彻底将往日飞扬的神采湮没。
但就算如此,来人仍然能够感受到男子的倨傲之气,纵使被身为囚犯的生活逐渐将棱角磨平,也仿佛不曾散去过。
男子并没有开口。只是看着仿佛和他差不多大的男人,后者正勾起嘴角。额前的银发将双眸遮住,却遮不去他隐隐的兴奋。
“龙煌耀。”银发的人终于开口,以骇人的力量制住男子的同时,又仿佛极温柔地将他额前被濡湿的发丝拂到一边。
一个原本被黑发盖住的黑色十字形印记出现在男人眼前。他将手指放在上面:“你看,这个印记还在……但是,你已经不是那个万人之上的帝王了。”
被呼作龙煌耀的人不再说话,仿佛极厌恶般将视线移到一边:“你要怎么样才能死心呢……暗麓……不,应该是称呼你为暗帝才对吧。毕竟那个时代,你再怎么找都,不可能回来了……”
声音因为多日不曾进食而沙哑虚弱。然而在龙煌耀的口中,竟是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呐,龙煌耀,问着‘怎样才能死心’的,不应当是我吗?”以这种口吻回应着,并且轻笑起来,“那个时代不可能找回来了,对不对?……但是,就凭你被我囚禁了这么久,也无法逃脱——纵使这之间有一段惨不忍睹的黑暗——作为我的敌人,却毫无作为只能依靠绝食抗争的你,岂不是更可笑么。”
“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愿意……逃离么?”
像是切中了龙煌耀的要害,暗麓的笑意愈发邪肆,被刘海遮挡的黑眸中映出龙煌耀极力辩白却仿佛被抽取力气般绝望而狼狈的模样。
他于是回头,朝着暗处终于有了几分王者样子般发号施令:“把这个人收拾收拾,带到东边那里去。”
暗处迅速闪出几个人影,却又像威慑于暗帝般迅速将本来便已不可明辨的身影朝着更暗过渡。
逆一语不发,咬紧了下唇,只看见啸和雩,以及其他人被宸渊以及早在宫门外守候的人族侍卫带往西边,却没有想到自己也在宸渊的队伍里。
西边暮色的云霞宛若垂向大地的血丝,有纯白的鸟的影子,旋即被染上胭脂红般的迷离。
……并不能说是完全的失败。然而却总觉得像是失去什么般,他感到怅然失落,却只能咬着下唇,并将指甲嵌入手心。脑中一片空落,但并不知道空落的原因。
仿佛连所谓的原因,也一并失去了。
车马的声音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着,撕扯着所谓寂寞的回声。
他听见女人的声音,却仿佛连反应的意识都没有。只是模模糊糊地在脑海里稍稍理解了这个人族女子的声音。
她说的大概是:“你是你们人的首领,所以陛下想见你。”这一类的意思。
所谓陛下——大概就是那个一身暗红,似乎天生与帝王之色无关又偏偏端居王座之上的男子。逆是这么理解的。
那么,所谓首领——难不成,是他么?
心中便悲凉起来。
他没有资格。……或许没有人有资格。唯一有资格称得上首领的人,在很早以前便不再回来。
这样的时间差,恍若隔世。
无声地握紧手中尚沾满无辜的兽族兵卒血液的玄冰剑,抬起头望向仿佛是在命令他的女子。
那是一张苍白如纸的脸,在两鬓垂下的整齐黑色发绺的衬托下,更觉像是全无血色。
同样苍白的,还有她的双眸——这么说确实相当奇怪,但事实便是如此。若用“苍白”这样的词语表述的不甚恰当,那么,说是那之中正在弥漫一场没有边境的暴风雪亦不为过。
“不管如何。陛下想见到的人,是你。”
见逆没有反应,女子像是加重了语气。但声音仍然毫无起伏,因过于平静而透着疏离。
他于是失神般站了起来。玄冰剑再次落下,由马车载向不知多久的远方。而他,在一片近乎模糊的意识中,感觉到自己的双脚正在支撑着自己,一步步走向视野里那个衣角飞扬的血红影子。
一步一步。
那个影子,渐渐同头脑中某个影像重叠。
同样是帝王的身份呢。
对吧,雩。
“哦呀,像是完全丧失了呢。”
手指勾起逆的下巴,宸渊仅露出的左眼映出他死灰般寂然的面容:“完全失去斗志的你,同死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应该说……你,还有你的同伴们,本来就已经失去了生命啊。”
漫不经心地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并且一语中的。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本该安睡于冰冷陵寝中的你们从坟墓中爬了出来……”宸渊黑色的眼眸中流转着异样的,甚至是好奇的神色。
语气变得坚决起来,丝毫不容面前被看作龙族首领的少年有任何置疑。
指尖滑过他苍白而精致的面容,宸渊徐徐开口:“想要真正在‘生存’的状态下立足的话,你们就必须投靠我。——我不是在与你们商量,而是命令。”
逆涣然无神的雪色视线突然便凝重起来,说出的话语也像是被冰霜附着般冷漠:“你无权——”
话音不到半截就被打断:“——我有权。虽然种族不同,虽然你们所谓的人族还没有被我统一,但凭借我们强大的军事实力,只有你们五人的话,无论怎样都是处于弱势的。”
逆还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早在想到“应当反驳”这一观点的瞬间就明白了自己全无辩驳的资格。
所有疗伤的药基本已经用完了。如果真同人族为敌的话,哪怕勉强在这一日可以突围,在之后的日子里,自己决然不可能只凭区区五人的力量,战胜魔族。
而且,他完全有理由相信人族的强大实力……哪怕他所面对的,只是人族中的最强国度。能够在这个乱世中存留,并且尚未统一便可同兽族平分秋色便已展现了这个国家,特别是其首领宸渊的力量——这一点,利用得好便可成为武器。但执意作敌人的话,这利刃很可能杀得自己人片甲不留。
——那么。他决定独断一回。
不能看到眼前的路。
浓雾覆盖了命运之河上隐隐约约的石头。
但是,决定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我同意。”
回应的声音落下之后便是漫长的死寂。逆与宸渊站在车队的最前方,身旁是一语不发的女子。
逆后来才知道,她的名字是无霁。身处永无放晴之日的暴风雪中的女子。
而此刻。无霁的双眸竟又沉回深黑。
夕阳将原野涂上粼粼的赤红波纹。并且缓缓地朝着暮色更深处过渡。劳作的庸碌人们早已回家休息了。于是便只有车轮与地面碰撞的声音,缓缓地流淌着单调的旋律,将静默渲染得愈发微妙起来。
血的气味直冲脑腔。
草原上散落着狼藉的肉块以及残肢断臂和可疑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紫发的少年听见身旁人以及灵兽的脚步瞬间凝滞下来。随即被血染成一片暗红的草原映入眼帘。
呼吸变得沉重起来。
巨弓落在地上。但那样轻微的声响根本打破不了此时的寂静。
……为什么……
追随着所应当追随着的人的脚步而到达的地方……
却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有着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死亡气息的熟悉的,兽族领地。
姚俐跪下。身旁的人亦跪下。灵兽发出绝望的悲鸣,却被压抑在喉咙底部成为细弱的呜咽,像极此刻某种冰凉的液体。
朱红的大门歪斜着。曾经富丽堂皇的宫殿此刻被焦痕与刀痕斑驳——那是法术与单纯兵戈的交锋留下的痕迹。
死亡的气息便是从中溢出——然而并不黑暗,亦不绝望。
只是空洞罢了。死去之人的双眼不就是这样的么。
姚俐太过熟悉这种感觉。所以连认为这其实是幻觉的意识,都不可能拥有。
细碎的风拍打着少年的面颊。
姚俐的五指嵌入因渗血而颇为湿润的泥土中。
然后,他听见了脚步声,碾过草地朝着自己而来。
茫然无措地抬头,青眼中映出来人的样貌。
银白的发丝在脑后绑成发辫,身上披着的白色毛皮沾染了血污,但丝毫不影响作为兽族之王的高傲。
他打量着跪在地上的少年。用自己那只仅存的乌黑的眼。
然后伸出手朝向姚俐。
姚俐注意到他的袖口亦有自己十分熟悉的暗红色印迹。但现在,在姚俐的头脑中,这并不代表什么。仿佛它理应存在于此,又仿佛存在与否都与他们无关。
历千载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但姚俐还是听得出隐约的颤抖,但他并不知道那是因为身上的伤口还是因为悲哀。
面前的人正用他的右手捂住右眼,在右手的指缝中,同样血红而黏稠的液体正在缓慢地凝固,预示着这只眼视力的失去。
“因为不肯答应魔族那群家伙的请求,所以变成了这样……”嘴角勾起嘲讽的冷笑,但没人分得清嘲笑的对象究竟是谁。
“你说……这样做,是否恰当呢。……如果和那群人达成一致意见的话。今天也就不会这么狼狈了吧。”
摇摇晃晃地走向朱漆的门内。历千载一副即将跌倒的样子,但最终还是没有。
“我说,进来吧……你们。”
朝着后面招手的人影最终消失在那个豁口的黑洞中。
“……绝对不可以和那些人联手。”
在长久的死寂后,姚俐突然开口——或者说是低沉地嘶吼。
紫发遮住了上半张脸。在宽大的袖子的遮挡下,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已经攥成了拳。
几乎可以听到咯咯的骨节响声。
“就算联手……最后也会被灭掉……”这么低低地说着,强行压抑着已经不能被理智所阻拦的刻骨的悲伤与愤怒,“……所以……”
莫怀不做声,但一双绿眸中亦蕴满了暴风雨来临之前那低沉的阴影。
岳墨画定定地看着来来去去的人影。无伤的,轻伤的,重伤的,半死不活的,以及早已失去生气的人们,在一片急促的气氛中,被送往他们该去的地方——在辅助法师的治疗下继续留在苦难的尘世,或是溺过冥河永恒地沉睡。
有人在低低地念诵望魂灵早日往生的古老咒文——漂浮着传入耳际宛若檀香的气息。但这一切与此刻紧张的人们无关。
“我们是该庆幸么。还有这么一支队伍在?”
这么询问着,历千载任由身边的医生将纱布覆上自己的右眼。羊驼安静地蜷伏于自己脚下,仿佛沉睡着便可以同这个正在日益走向死亡的世界脱节。
“如果还有资格庆幸的话,未尝不是一种幸运呢。”
将双手放在后脑勺后,岳墨画稍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并且像是无所谓般回答着。
其结果换来的是灰发青年的怒目而视。
那是因为莫怀并没有注意到岳墨画骤然露出利爪而后像是竭力克制着什么而收回的双手。
“够了……”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在高大的兽族人们中显得颇为瘦小的姚俐将手指在漆黑的弓上合拢,任凭冰冷的触感传入手心然后直达心底。
是手心仅存的温度温暖不了的冰冷。
“……历千载大人。来和你谈条件的……不只是龙族人和魔族人吧。”
声音低沉喑哑,仿佛这声音的主人根本不能控制他的感情。
但姚俐随即又像是掩饰什么般,否认了自己的前半句话:“……不。他也算是魔族人乐……就好像,我已经是兽族人了一样。”
这句话在他们听来分外软弱。
历千载看向姚俐,后者一语不发视线落在脚下的地上。于是兽族的首领的表情凝重起来。
刚想说什么,却又被少年的声音打断:“——但是不管怎么样我只想自己去解决掉他……”
没有丝毫的断句,语速亦快得让人觉得仓皇不安。这便断绝了少年所有犹豫的可能。
哪怕一瞬的停顿,他都可能将这句话咽回肚中。所以快点说出来吧。不要给自己任何的后路了。
“不可以。”
以一贯的冷漠而坚决的口吻回答着。历千载决定无视莫怀和岳墨画在那一瞬间骤然变得僵硬的表情。挥手令众人退下去把那些在生死边缘上挣扎的兵卒们尽力拉回,并不允许有任何其他的人来打扰此刻他们的商议。
他的表情忽然变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我不允许。以兽族之王为名,不允许姚俐……”
说到一半再度被打断。这一次是姚俐几乎嘶吼的诘问:“为什么——!”
像是被自己的失礼语气吓到。又像是猝然被悲痛没顶。姚俐埋下头,表情在暗色中被刻骨铭心的难以释怀隐去,只是攥紧的指关节泛出青白,那是死人脸上的颜色。
“……为什么……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啊……
“历千载……陛下……是不会知道的吧……”
声音从颤抖慢慢变成哽咽。
莫怀和岳墨画在这一刻亦低头缄默不语。
“……我知道。所谓等待的痛苦和焦灼,以及你见到他那一瞬的纠结。这些我统统都知道。”停下玩弄自己的头发,历千载踱到姚俐面前,将双手按在少年不住颤抖的肩上,“但是。你现在不但是狂族的遗孤,亦是……兽族将来的王。
“……整个兽族的命运,我希望你能改变……到那时,你要对他怎样都可以。但在这之前,我希望你不要忘记你此刻的身份。”
仅存的黑眸中映出姚俐的悲伤。
兽族一夜之间损失大量兵力的消息,在日出之前必定会被在周围游荡的人族探子带回。但这对于历千载,以及岳墨画和莫怀来说,都算不上十分要命的事情。
重要的是,羊驼还在,历千载便可以以他那十分脆弱的身体和强大的灵力,继续为仅存的兵卒提供力量。然后等到这一具躯壳,被所谓的命运掏空,坠落在一片模糊的哀悼声里后,姚俐,这个一直被兽族庇护的狂族少年,便会继承历千载的遗志,登上王座,用悲凉的狂族之血结束羊驼的诅咒,并且,对少年念念不忘的“他”,亮出森白的獠牙。
这是相互利用的关系。一开始便很分明了。
历千载之于姚俐。如父,如兄,亦如王对臣。但若狂族还在,那他们将会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就好像是此刻的姚俐,和“他”的关系。
他的名字,在所有人看来,均是微妙的禁忌。就好像昔日的狂族首领,之于历千载,也是一个微妙的禁忌。
“那么。”结束了对姚俐的一番说教。历千载直起身来,后退到沾满血液的王座上。眼中闪过的是怜悯和无奈的神色,“……究竟要不要同魔族那群人联手,才是这次讨论的中心吧。姚俐已经表示不同意了么……那么,岳墨画和莫怀,你们的意见呢?”
“是姚俐殿下的决定的话。我同意。”先于岳墨画发表了观点,并且仿佛没有经过太多缜密的思索。莫怀幽碧色的眼眸此刻平静如同沉没了风雨的汪洋,带着不容置疑的,又仿若要去赴死般的坦然与坚决。
“……”岳墨画没有开口,只是长叹一声。
窗外风声愈响,由于宫殿的残损,而更为凄惨,并且是极为响亮的呜咽,清晰地传入耳膜,传递着不安的战斗之前的躁动。
“无论怎么样,不管是选择暂时的联手还是选择长久的对峙,只要魔族不灭,兽族便永远无法真正得以安然存在于世……这次的战争毁灭了那个世界,现在又来到了这边,看来是不可能轻易罢休了……”
岳墨画合上那双琥珀色的眼。表情沉寂而冷峻如同躺在鞘中的三尺青锋。
“如果可能的话。我选择……与他们联手。”
回应他的是莫怀突然爆发的叫喊:“……叛徒!”
仿佛是撕心裂肺的叫嚣。
而对于这一切,岳墨画只是将双眼安然合起。握紧的拳藏在深驼色的长袖中,再无人看得到。
历千载长叹一声,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想要说什么,然而最终选择缄默。
兽族的大将说出这句话来,确是他万万不能想到的。
“理由?”声线冰冷。
然而不需要理由。或者说历千载早已不想再听什么原因。
“没有什么理由。”回答的声音是苦涩的,但是历千载听得出,声音的主人在竭力维持着那一副对万事仿佛都无所谓,却在现在难免不让人生厌的笑意。
莫怀突然抬起头,视线锐利如才淬过火的利刃,直逼历千载的独眼:“陛下。莫怀想单独同……岳墨画谈谈。”
明白他的目的的岳墨画表情微暗。历千载亦只是微微点头。任凭冷风灌入厅堂内,送岳墨画和莫怀的身影沉没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