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珠沙华》尽英雄

64、第六十三章

　　秋分者，阴阳相半也，昼夜均而寒暑平，秋分后，雷声始收，蛰虫坯户，而水始涸。

　　岭南也开始进入秋雨连绵的季节，抬头仰望那一方天幕，总是灰蒙蒙阴测测的，少有秋高气爽之感，气闷潮湿的天气令人惫懒困顿，朝不起，昼想眠，人说的“春困秋乏”既是如此。

　　镇南王府由两头威武的石狮镇守的朱红大门处，几个守门的侍卫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门庭处把守，但细看之就会发现，有人趁着这时机正在补眠。

　　肤色黝黑的王石耷拉着脑袋，眯着他那双小眼，嘴边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正不知梦到了什么好事。

　　对面约莫四十岁上下的老侍卫杨疏看着他这番模样，摸了摸他唇上的两抹胡子，摇头冲着王石边上那小伙子一笑。

　　“这臭小子昨儿晚上定又是去了芳春院寻姑娘了。”

　　“哈哈。。。”

　　几个男人说笑着，为他们平淡的生活添一些乐头。杨疏头一偏，看到远处有人骑了高头大马朝这边而来，立刻递了个眼神给那小伙子。小伙子会意，用手肘撞了撞旁边的王石。

　　正在美梦中的王石被撞醒，打了个激灵，咋了咂嘴巴，一副意犹未尽之态，眼神迷蒙地看了他的弟兄们一眼。那些个家伙早已憋笑憋得痛苦，如今跟他一对眼，有人就耐不住了，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看着逐渐靠近的外客，又不得不收敛笑意。

　　待那客人带着一行人等进了府后，几个男人又说开了。

　　“诶，杨老哥，这些天总有人带着媒婆子上门呢，看来四小姐也快出嫁了。”

　　“你们说，四小姐会嫁给哪家公子？”

　　“我看啊，八成会嫁诸葛老爷家的二公子。”

　　“嘁，依我看啊，小姐会嫁给李大人家的公子才是真的。”

　　“什么呐，当然是嫁给莫将军了。”

　　“嗯哼，都别瞎猜了，小姐嫁谁，是你们能猜中的？”杨疏沉声说道。

　　几个年轻人瘪了瘪嘴，心中虽然多有许多想法，却也没有再说什么，正了正神情，又回到了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

　　近午时，子车敏儿被她生母传去用膳，母女俩在一处用过了午膳后，二夫人拉了子车敏儿在屋中说话。

　　子车一氏祖籍贺州，乃是北方大族，先帝朝子车显领兵南下平乱才受封岭南，故而许多的生活习性仍旧依循着北方的规矩。二夫人的屋中正北面靠墙处是一方大炕，当然，岭南气候温热，这大炕早就失去了它取暖的效用，如今它的用处就如同普通床榻一般，只供人休憩之用了。那炕上铺着红底大团牡丹图案的薄褥子，中间设一红漆矮几，几上摆着一套青花瓷具，矮几再往里侧放了一床叠好了的秋被，大炕西侧是一排雕花矮柜，柜上有文王鼎匙箸香盒、团蝶高颈花瓶，瓶内插了时鲜花卉。地上是两排的桃花木暗雕高脚椅，椅子两边，各有一对高几，几上赏玩之物具备。

　　此刻，二夫人正拉着自家宝贝女儿坐在炕上，满脸笑容。

　　“敏儿啊，娘听说你这些日子极少外出，呵呵，这是极好的，娘亲昨日还同你父王说呢，我们敏儿终于收心了。”

　　子车敏儿面上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语气也淡淡的，“大哥摔伤了，我自然没有心思再成日地跑出去了。”

　　闻言，二夫人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但很快又掩盖过去了，她依旧笑意不减，“嗯，敏儿懂事了。说起来，你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娘也不瞒你，这些日子以来，有好些个名门大族上门求亲了。我和王妃的意思是先问问你，看看我们家敏儿喜欢哪个？”

　　子车敏儿心间一颤，到底还是来了，她无比惧怕的日子还是避无可避地到来了，她低垂着眸子，默不作声。

　　“敏儿？”二夫人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见她小脸发白，双目无神，这可不大对劲啊，“你这是怎么了？”

　　“啊？”子车敏儿这才回神，抬头惊慌地看向母亲，复又迅速地低下头去，“没，没什么。”

　　“果真没什么？”二夫人探究的目光逡巡在她的脸上，“敏儿，你是我的女儿，有什么事要跟娘亲说啊。”

　　“娘…”子车敏儿抬头，看着眼前的妇人，欲说还休，这又让她如何说起，自己的娘亲是怎样的性子她又不是不知，她的娘亲乃至她的家族都是不会接受一个平民做女婿的。

　　所以，子车敏儿只是摇了摇头，微微地扯了抹笑容，半真半假地说道：“女儿只是不想离开娘亲，不想离开大家，女儿只想一辈子伴在娘亲身边。”

　　二夫人笑着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子车敏儿身边坐下，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眼中流露出慈爱的光，“傻丫头，哪有女儿家一辈子不嫁人的，女儿长大了总要离开母亲的，做母亲的虽是舍不得却也都是希望女儿早日出嫁的。”

　　二夫人将她抱在怀中，宠爱地看着长得越发标致的女儿，好奇地问道：“好了，告诉娘亲，敏儿是喜欢郡守家的公子、国公家的公子还是喜欢吏部侍郎，亦或是年纪轻轻的少将军？”

　　这些，都只是一堆冷冰冰的官职罢了，哪里是她想要的那个让她翩然心动的名字？

　　子车敏儿极力地调动脸部的肌肉，尽可能地让自己笑得自然些，“娘，我与他们又不相熟，又如何比较？娘亲给女儿一些时日，让女儿好好想想。”

　　“这是自然，这可关系到我们敏儿的终生幸福呢，当然要从长计议。呵呵，改日娘亲让人把这几位公子的画卷送来，你好好看看。”

　　“嗯。”子车敏儿乖巧地点头，接着从二夫人的怀里出来，在原地站好向她做了个礼，“女儿还要去看看大哥，这就先告退了。”

　　“嗯，你且去吧。”

　　子车敏儿点头转身往屋外走去，二夫人坐在炕上，看着外头的阳光一点点地将她的身影侵蚀，突然有了一种即要失去的悸怕，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暗笑自己这还没嫁女儿呢就已经开始不舍了。

　　子车沉烨的院中，自从这院子的男主人摔伤后，这主屋里就不时地弥漫着药味。

　　子车敏儿探望了她家大哥后，和东方天香相约着到后花园走走，此刻，两人正漫步在王府后花园莲叶湖畔的鹅卵石上。

　　湖的那端，秋阳斜挂，偶有秋雁飞过，蓝白相间的天幕印在湖面上，平静美丽。

　　“下了那么多天的雨，难得有个好天气呢。”

　　子车敏儿并未接着她的话说下去，她双目平视着波光嶙峋的湖面，“你可有改变你的想法？”

　　闻言，天香侧过头去看着与她并肩而立欣赏湖面的人，勾起嘴角，微微一笑，“你说呢？”

　　“想你这么个一根筋到底的性子，大概是不会改变想法的。”

　　“呵呵，你说的很对，我等了这么久，怎么会轻易错过与她相守的机会。”

　　子车敏儿叹了口气，她感觉自己的心智这一年来真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成长了，“你们要离开岭南境内，不是那么容易的，你真的有把握能够顺利地和她远走高飞吗？”

　　天香又回过头看着一望无际的湖面，开怀道：“总会有办法的。”

　　二更时分，夜深人寂，鲜少有人家还掌着灯，岭南城内四处漆黑。

　　东方天香再次深夜出行，身穿夜行衣的她身形敏捷并且熟门熟路地来到了冯素贞的住处。

　　但这一回，冯素贞的房中却依旧亮着灯。

　　她依旧从窗户进去，落地关窗，继而转身看向坐在桌前夜读的某人。

　　“天香？”冯素贞显然是没有想到今夜会迎来这么位“不速之客”。

　　“你怎么还没睡下？”天香拉下面罩，皱着眉头问道。

　　冯素贞放下手中书卷，起身向她走去，“初时睡不着，就起身挑了本书读了，谁知这时辰倒匆匆而过了。”

　　闻言，天香没好气地说道：“以后就算是睡不着也得在床上躺着，不准你下来读书，多伤身啊。”

　　看她说到最后却是换了一副心疼的样子，冯素贞抿唇而笑，走至她身边，伸手虚挑了她的下巴，轻轻问道：“呵呵，那公主殿下深夜到访是有何事呢？”她眼波流转，一丝坏笑浮上了美丽的面容，“莫不是，殿下知道小生深夜难眠，故而特意为小生排解来了？”

　　“你！”天香的脸上不争气地起了一抹红晕，要死了，这家伙几时学的这般坏了，竟敢来调戏她！

　　天香忿忿地打掉冯素贞的手，气的两腮微红，“排解你个头，色胆包天的臭书生，白瞎了你读的那些圣贤书了。”

　　“呵呵。。”

　　“还敢笑！”天香作势欲打。

　　“好，好，是我错了，殿下莫怒。”

　　“哼。”天香一声轻哼，她径直往凳子上一坐，正了正神色，开口说道：“不跟你闹了，我来是有重要的话要对你说的。”

　　冯素贞看她神色郑重，遂也端正了神态，在她身旁坐下，“要说什么？”

　　“素贞，你也知道了吧，子车他在狩猎时摔下了马，现在在家养伤，所以我这些天都不曾出府。”

　　“嗯，是有听说，他现在状况如何？”

　　“摔断了腿和手，正在养伤。我也不好在他养伤期间出府，所以，我恐怕不能时常来见你，而以前说的进京一事也不得不改变了。”

　　冯素贞心中虽是一阵不舒服，却也没有表现出来，只淡淡的说了句，“我明白。”

　　“素贞，子车沉烨前些天跟我说等他伤好了就会放我们离开，我不知道他这话是真是假。不过，我已经决定了，我们不能等他伤好了再另作打算。素贞，你再等我三个月，三月后，我们就乘船前往东洲，这期间，我要安排好我们出逃的具体事宜。”

　　“啊？”冯素贞一愣，下意识地问道，“你是说我们要私奔？”

　　天香嘴角小幅度地一抽，“这个。。。私奔就私奔吧。对了，伯父那边怎么样了，还是不愿意和我们一起离开吗？”

　　闻言，冯素贞展颜一笑，说道：“父亲禁不住我再三劝说，已经答应了。”

　　“是么，那太好了。”天香也是松了口气，继而又想到了一事，“还有，以防子车他做出什么伤害你们的事，素贞，你和伯父还有子一还是尽快离开杨山城，去南边的寻安城，到时，你们就在那里直接上船，我在那日也定会赶到。”

　　“嗯，如此也好。”冯素贞点头应道，但有些话，她却不知该如何诉说，“天香。。。”

　　“嗯？”

　　看着眼前人清澈的眼睛，冯素贞摇了摇头，未将腹中之言吐出，“没什么，你自己也要小心。”

　　天香亮亮的眸子弯起，“我会的，还有，等你们去了那边，我们就用书信传话。”

　　冯素贞默默点头，牵了她的手，握住，又拍了拍，说道：“时辰也差不多了，你快回去吧。”

　　天香有些不舍，却也知道此刻的无可奈何，这段日子的分离就能换来日后永远的相守。

　　“我回去了，你也快点睡下。”

　　“嗯。”

　　天香复又系好面罩，走到窗边，开了窗子，脚踏其上，一个借力纵身投入了夜色中，稍时，便不见了身影。

　　冯素贞临窗而立，看着她的身形消失不见，双眸深邃犹如这漫无边际的黑夜。

　　在她看来，天香对子车家的愧疚绑住了她的手脚，她有许多事情不能做也无法去做，她对于“私奔”一事的侥幸心理说不定会害了她们，毕竟，子车沉烨既然已经知道了她们的事情，就必会做一些防备，她们想要从岭南离开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前路依旧艰难凶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