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Chp 01 ...
-
这座城毁于公元前311年,由康斯坦丁大帝下旨重建,并用他的名字命名。大仲马说这是一座奇幻之城,犹如格列佛游记中的飞行岛。
陈意琛见到池弋时,他正背着高出头顶的大号行囊,独自游走在这座“飞行岛”的边缘。
池弋上身只套了件黑色短袖Tee,腿上是一条溅了泥点的棕色长裤,裤脚被胡乱塞进辨不出本色的军靴。穿衣风格十年如一日。陈意琛想起最近看过的一张他的杂志硬照——剪裁精良的斜纹三件套西装,白色翼型领衬衫,光泽暗哑的皮带和皮鞋。比照来看,真是佩服他的形象顾问。
池弋见到陈意琛时,他正靠在一辆破旧到掉漆的皮卡边抽雪茄,茄灰如尘似雪地落入卢迈勒河。
对方的惊讶转瞬即逝,眼睛微眯出两条摄人魂魄的曲线,在自己身上肆意逡巡。池弋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弱小人类,而陈意琛就是一头慵懒地挑剔着猎物的野兽。多少年没见了,怎么还是这副德性。能在这么土不啦叽,脏不啦叽的地方抽雪茄,亏他想得出。等等,这是什么地方?!
陈意琛看到池弋加速向自己跑来,立刻寻了车门上一块掉漆的地方摁灭雪茄,以防误伤。
“你怎么在这?”池弋的声音不喘,但听得出激动。
“路过。”
⋯⋯
“这是阿尔吉利亚,第四个国家,对不对?”池弋脑中灵光乍现,猛地熊抱住陈意琛,果然。
“你不会真的用走的吧。”陈意琛环顾四下无人,任由对方把自己当抹布攥。这孩子,身材越来越壮了。
“走了一趟六座桥,现在找车搭回阿尔及尔。你呢?”池弋松开陈意琛,像偷到糖果的孩子一般,笑得狡黠。
陈意琛把半截雪茄掷到敞开式的后车厢里,想都不想地回答:“开车闲逛。”
池弋料到他的敷衍,在他说话同时,已经卸下背包,抽出防潮垫和外套。池弋也不嫌弃后车厢内散落的雪茄残骸,直接把剩余辎重全部扔了进去。动作太过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到他坐进副驾时,陈意琛还在原地呆立。
不是没见识过池弋的自作主张,陈意琛是想不通他如何能这样熟稔练达。两人结伴启程,没聊这几年你去了哪里,也没问当年你为什么离开。不是陈意琛没兴趣,是池弋做春秋大梦正酣,那副赤脚踏在防潮垫上的惬意模样,是人都难狠心打扰 。车内荡漾起均匀绵长的呼吸声,陈意琛的车子也越开越慢,全因他分了目光给身旁人。
因着空中有云,阳光插空透过窗顶的蓝色滤光玻璃,洒在池弋苍白的脸上。明暗交替、流光溢彩,像极一泊荡漾的湖水,动静皆是柔情。眉眼间的稚气和焦躁已经淡褪,偶尔泄露出几丝不快,许是有谁在梦里惹他。纤长密致的睫毛孵出两片阴影,随着道路颠簸,颤抖得惹人怜惜。鼻骨虽削薄,但也挺直,丝毫看不出曾被滑雪杖砸断过的痕迹。嘴唇还是那薄薄的两片,血色不浓,像蒙了层冰霜,似乎需要些温暖来融化。四周一圈青茬儿剃地不够认真,有些稀稀拉拉地突兀而立 。下巴的线条简洁流畅,可以把观者的视线撑长,交汇到偶尔滚动起伏的喉结。这样一张面孔,没有硬伤,亦没有亮点。六年未见,早在记忆里泯灭于人海。
虽然池弋做了万众瞩目的明星,但陈意琛也是个忙人。做了陌路人再相见,却并无生分。那张脸又立刻鲜活起来,仿若昨天还和他谈笑风生。对话里没有寒暄,字字句句都像是按商榷好的剧本在对,你来我往,秩序井然。这不是好事,说明他们之间爱恨皆淡;话说回去,他们之间本来瓜葛甚少,说两个世界也不夸张。不过,世界也会崩塌,人们总会相遇。
那是科罗拉多的冬天,天地间只有银素成海,星星点点的滑雪客连点缀都算不上;尘埃,只是尘埃罢了,陈意琛靠着玻璃窗想。热滚滚的壁炉把整间屋子都烤得干燥、金黄。木柴筚拨作响,却盖不过门外一串急促的敲门声。
雪站开门迎客,求救的游客永远比求教的游客多。眼前就是这么一位少年,被同伴插在雪里的两根雪杖中伤。一根打在脸上,估计鼻骨是断了;另一根惨点儿,直插~进小腹,贯穿伤。前去现场救援的同事身上血迹未干,看样子输血难免。
所以陈意琛开口问:“什么血型?”
少年长一张亚洲面孔,混混噩噩之际竟说出中文。白人同事保罗,知道陈意琛会说中文,但亚洲语种对他都是一样的天书。他忙慌要打手机,催促后面的同事赶快把伤者的朋友带到,以便咨询协助。陈意琛摆摆手,示意他伤者说的是中文。保罗开心,直呼上帝耶稣。后边那小子是个新人,雪地摩托都驾不稳。要是送人途中再出点意外,那他就该去向州长打报告了。
“你好,我叫陈意琛。”陈意琛边用中文说,边仔细观察对方腹背伤口。前后雪杖的固定手法都很老道,应是出自保罗的手笔,不会造成位移挫伤。
“我叫池水水。”少年终于说出清晰的句子。
陈意琛听了却差点笑场。顶着保罗古怪的目光,抖着手握笔登记。不过看他反应速度,神志总算清明。希望别伤及内脏,否则真可惜了这般花样年华。
“A型血。”池水水补充回答刚才的问题。陈意琛点点头,翻译给保罗,请他联系医院,提早准备。过后又自取了器械,手脚麻利地给池水水扎针补液。
池水水的朋友未到,保罗按医院指示去仓库找大号固定夹板,屋里一时只剩陈意琛和池水水。
“我死不了吧?”池水水声音虚弱地问。眼前能讲一口字正腔圆的中国话的男人长得真是⋯⋯真是太不像中国人了。他脸部的五官极其立体,皮肤是纯正的麦色。眼窝深陷,鼻梁却高耸,凹凸对比如古罗马雕塑。低垂的上眼皮曲线犹如奔马甩出的骏尾,神美无匹。唇线和下颚线却几乎仅由直线段组成,像绷紧了的弦。身材颇为高大,逆光而站时的身影,可以拿去做那类孤胆英雄片的海报。池水水自己是个男人,看到他都有一种不自觉的依附感,换作女人,真是可以直接扑上去抱大腿了。
“不好说。”陈意琛神情冷峻地回答。
池水水听了直翻白眼。在如此鸟不拉屎的地方都能碰到同胞,真以为自己走狗屎运了,结果,鸟屎运还差不多。
“这要看你自己坚不坚强,也要看医生高不高明,更要看你们合不合得来。”陈意琛边说边端了杯热茶,坐到池水水身边自啜。偶尔神色认真地看池水水忍痛苦笑,果然是个孩子。
“如果我死不了,请你吃饭。”对方看上去顶多二十五、六,说话却没正形,所以池水水懒得看他靠面瘫,装成熟稳重。
“你少说几句,或许有机会。”陈意琛不接招,开口教训。
池某人理亏又肚子痛,从此开始缄默。直到两月后,池弋在纽约一家餐厅,和陈意琛约见吃饭。
陈意琛接受了池水水的邀请,听到约见的地点也不惊讶。有什么好惊讶的?十九岁的本科生,搭私人飞机到滑雪胜地度假。一群好友里除了他本人,个个气焰嚣张到要把雪站拆了。炫亮的二世祖招牌,比科罗拉多的白雪都晃眼。
池水水重伤痊愈,心情极好。听说那日雪站的义工,也就是长得不像同胞的陈意琛,在纽约工作,便有兴致来兑现一句戏言里的承诺。
池水水熟门熟路地交代好自己那份,眼光瞟到陈意琛盯着菜单犹豫,热情开口:“这家菜名蒙人,brunch里随便挑个有鸡蛋的就好,都用松露提前煨香过。”
陈意琛从善如流,他没实力常来这档地方消费,看菜单上触目惊心的价格,犹疑难免。
等餐的时间,池水水继续发光发热,讲了自己如何与伤痛做斗争,俨然一名英雄楷模。听说陈意琛在外贸公司工作,负责联系中国的皮包工厂;因是业绩不错,得了年假去到科罗拉多作雪站义工,顺带旅游。早午餐顺利结束,池水水总结他就是一外冷内热的大哥。陈意琛总结他就是一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孩。
农历年底,国内血汗工厂都放假了,陈意琛自然也放假,省工资嘛。不到两天却被老板召回,承包商潜逃毁约了!陈意琛失业,想着干脆凭以前义工的经历,去雪站应聘正式员工。他喜欢雪,守着雪过一辈子都不成问题。
与雪站的接洽还算顺利,临走前想起池水水说以后还去滑雪,便打了电话:“以后还要去滑雪?”陈意琛向来不善寒暄,这句已算铺垫。
电话另一头愣了几秒才回道:“当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结果池水水的后福不知在哪,陈意琛的福份是来了。池水水听说陈意琛要换工作,以后会在雪站常驻,故而邀请自己以后去小坐,烤烤壁火,喝杯暖茶总是少不了的。池弋觉得这位大哥实在人美,心更美。感激之余,拖请他可否趁这几天闲暇,帮忙接待一位打国内来游玩的长辈。
池水水的长辈不是酱油角色,而是国内沿海z省的高官。若不是池水水课业繁忙,定是要亲自陪伴全程。如此机缘巧合,就有了陈意琛的代班上岗,。
长辈一家四口来采办年货,钱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剩下全看陈意琛的发挥。陈意琛已经二十六岁,在社会上没少摸爬滚打,即便池水水不点透,他也知道这几尊不是凡品。当然,这也是池水水拜托他的缘由,总不能让那些自己都需要人伺候的狐朋狗友去伺候长辈。
邝远达,这位传说中的长辈,观察陈意琛跑前跑后,左右兼顾,期间还透着股年轻人里少见的踏实诚恳,自然与他相处融洽。又因在异国他乡,少了平日的前呼后拥,向来坚硬冰冷的心也被这丝“宾至如归”软化许多。甚为满意地在池水水面前赞扬:“小陈真是不错,做事周到又稳重。”
这要换在国内,谁得了邝远达如此夸奖,不至于从此得道升天,但从此平步青云,走上阳关大道是板上钉钉的。形象点说,在z省,有邝远达在背后保佑,你就可以像开了“金手指”一样横行。混成位面人物,只是时间问题。
池水水对此倒不在乎,他不用邝远达开“金手指”,自己的父母已打下不小江山。不过池水水在乎颜面风光,趁热打铁说:“您眼光真准,陈哥以前在企业专司国际业务往来,接待各国贵宾的经验那叫一丰富。要不,怎敢找他来招待您呀?”
邝远达听后笑意漫上眼睛,点头说:“小池以后可要多交这类朋友,等明年岫岩来读书,带着他一起。”说完还摸了摸儿子邝岫岩的脑袋,慈父模样十足。
陈意琛见此温馨一幕,不好去计较池水水的“包装”,只好调转话题:“小石头也要来美国读书啊,以后再带你玩?”
“一定。”被叫“小石头”的邝岫岩很喜欢这几天陪他玩乐的陈意琛:一是他长得养眼;二是他待人真诚,不像国内那些狗腿子,阿谀奉承到他都恶寒。
众人看看笃定的小家伙,再看看淡定的陈意琛,皆是欢笑。
六年后,陈意琛已是“小石头”的姐夫。不知陈意琛想起往日这句玩笑,心头会是怎般滋味。而此时身旁的池弋,也就是六年前的池水水,又会做何感想?那些事真是太过遥远,积得厚厚尘埃,无人愿意动手拂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