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5、第四十三章 ...
-
丹江乃梁国水域命脉,自西向东横贯全境,沿江两岸土地肥沃,数百年来耕织不辍。丹江堤坝历经梁国十几代人修筑,不说固若金汤,也算一等一的坚固,即便如此,大梁历代君臣仍会定期派驻官员巡防筑堤,一来防患未然,二来也体察民情。到了显庆一朝,太子虽有筑堤提议,却被亲王党人压制。直到两党交恶,亲王党人顺势翻出旧账,将在京太子党人赶去修筑堤坝,又操纵户部、工部克扣银钱物料,有心将太子党人牢牢栓死在丹江坝上。
于正英等人至丹江沿岸后,广招民工筑堤,虽时时捉襟见肘,于筑堤一事倒也不曾有半点抗拒抵触。正是如此,高居京城的亲王党人才会放松了警惕,直到丹江堤坝一夜之间几近崩溃,方才如梦初醒,痛呼上当。
溃堤后,洪水肆虐,沿江受灾失地流民不知其数。更令亲王党人胆颤的是于正英等人捣毁堤坝后,却将矛头直指京中朝廷重臣和五姓华门,将克扣筑堤费用、欺压杂姓庶民、把持社稷命脉等等罪名扣下,百姓受了煽动,不免怨声载道,群情激愤。
遁出京城的太子张道常利用显庆帝措辞严厉的谕旨,以深受昏君及五姓迫害的储君自居,煽动下层兵卒及百姓的反抗情绪,与于正英等太子党人遥相呼应。如此下来,顿时民心躁动,流民很快便转成了暴民,于正英等人趁机或招揽,或煽动,大肆冲击州府衙门,抢劫官仓并城中五姓富户人家。自此梁国陷入数百年来从未有过的内乱之中,史称“庚戊之乱”。
------------------------------------------------------------------------------------
长宁英亲王府正殿,道祯身着明黄储君服饰端坐在王座上,紧紧皱着眉听殿内大臣们激辩。三月前显庆帝已经下诏废太子改立英王。然而在日益壮大的乱党面前,东宫之位已然危如累卵,无法给昔日的亲王党带来些安慰和信心。
“为今之计,只有率王师南下讨伐乱党。不过是些乌合之众,不堪一击!”灵凡的亲姊孟从德愤愤然挥舞着拳头,眼看坐在前排的重臣俱不为所动,她赶忙扯了扯坐在身边的孟家嫡房宗女孟从行:“大姐,你说句话啊!”
孟从行沉默不语,对面的顾殊却缓缓起身向道祯揖手道:“千岁,乱党打着清君侧,诛佞臣的旗号,乃是冲着五姓而来。据奏报,乱党暴民每攻破一州县,必清查城中五姓子弟,百般侮辱殴打,多有出身五姓的官员因此丧命。而今已不是用仁教招抚便可化解,务必要以暴制暴,出兵征伐才是!”
杂姓出身的官员纷纷表示赞同,应九光也露出所见略同的表情:“丹江沿岸三省四十五郡都已沦陷,所幸云水、京畿八郡及塞北稳固不变,自东向北尚能连成一片,攻守皆备。若任由乱党肆虐,暴民之乱又何时能平!”
李其真卧病在床,她所有成年袭官的女儿都在座中。李牧虽是李其真的幼女,在李氏嫡房中明显比她的亲姐姐们更有威信。眼见在座的年轻五姓子弟被应九光说得热血沸腾,李牧便不等姐姐们开口,抢先附和应九光:“宗启说得对。千岁,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兵马雄壮,粮草充足,何不高举王师正义大旗,出兵兴伐逆党呢!”
道祯眉尖紧蹙,忍住一阵强过一阵的头疼,盯着座中的青年子弟们道:“逆党是逆党,暴民是暴民,不可等同对待。那些溃堤受灾的百姓家中大多有子弟在军中服役,若不加安抚只施刀兵,引起哗变谁能担得起。”
众官员见她表态,当下异口同声和道:“千岁英明!”
“不知千岁有何良策分辨乱党暴民?”一个虚弱黯哑的男声自殿门外响起,道祯抬起头,神色竟有些慌乱:“妃•••妃宫怎么来了?”
官员们纷纷起身行礼,来人正是如今的太子妃陈慎。即便殿内旺旺地烧着地龙,温暖如春,他仍被厚重的貂裘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半躺半坐在木制的轮椅中。久病不愈的他已被折磨得瘦脱了形,尽失先前无与伦比的秀美飘逸,看上去苍白而羸弱。
道祯严厉地瞪了推着轮椅的洵知一眼,匆匆从王座上走下来:“天气严寒,妃宫怎的走这样远,跑到这里来了。”她复看向随行的下人,面色阴沉:“你们是怎么当差的!”
陈慎拉了拉道祯的衣摆,她立刻蹲下身握住他瘦骨嶙峋的手:“手这样凉,还不好生回瑞景堂养着。我这里在议事,一会儿散了就回去看你。你要是觉得闷,就让邓玉把幸儿抱来陪你解闷。”
“千岁,妃妾有话要说。不知千岁••••••”一语未完,他忽弯下身喘作一团,额角青筋毕现。
“好,好,我听着,你慢慢说。”道祯慌忙替他抚背,顺便示意跪在殿中的官员们起身就坐。殿内鸦雀无声,众人都恭敬而同情地看着正中这个病容憔悴的男人。
陈慎缓过气来,颧骨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目光却锐利如电:“如今形势危急,除了偏远的西南边陲,梁西梁中丹江沿岸俱已被乱党占据。正如应郎中所言,我们尚有半壁河山可守,而千岁所虑,莫非出自仁心,不忍滥杀无辜。依妃妾之见,不如广开云水十六郡一百三十城,收容流民,大兴赈济。一来稳定民心,彰显千岁仁德,二来也可安抚军士,鼓舞征伐士气。”
“云水财力终归有限,可供流民安身之所远远不够。要真开了这个口子,只怕不出半月,云水也要一片混乱了。”任伯明的话引起在场众人议论纷纷,不少人都连连点头称是。
道祯扶着陈慎的膝盖蹲下,与他视线胶着:“你总是这样。我说过,朝中的事自有我去操心,你只管养好身体,将来我们还要生养儿女,白首相伴,你都不记得了么。”
陈慎静静地看她,终是点了点头:“好,那我回去了。”临出殿门前,陈慎回头对道祯微微一笑:“你还有一月便要生产,莫要太辛苦。”目光轻轻地转向洵知:“这些日子你多陪陪千岁。” 洵知低头称是,却低垂眉目,不敢多看道祯一眼,小心地推着陈慎走出了大殿。
道祯负手伫立在殿门边,直目送乌压压的随从消失在风雪中,久久不语。李牧小心地上前低声唤道:“千岁••••••”
“之前所议就以太子妃所言为准,”道祯凝视着远处结了长长冰棱的屋檐,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除此之外,集结所有兵力,将塞北、京畿、云水贯连成片。赈济灾民期间,各地驻城锦衣卫充作城防,严防奸细混进城来。”
------------------------------------------------------------------------------------
显庆四十二年正月,道祯平安诞下次女张允诚。显庆帝卧病在床,仁庄后代行皇权,下诏敕封这个女孩为郡王,并连带着给长子张宜筠也封了县君。连着之前的长女张允佑,道祯府中已有了一个郡主两个郡王一个县君,一时荣耀无双,却也显露出仁庄后的无奈,不过是指望着能为这个困难时期冲些喜气。
又是阳春三月,花满重楼。然而这样的美景却无人去赏,更没人有心思作些诗词来玩赏。原本最喜侧帽风流、走马游花的华门贵女们从繁华梦中惊醒,开始前虽未有地正视自己和家族的命运,纷纷请旨出京赴地方任职。事急从权,即使多有于制不符之处,仁庄后也别无他法,只能一一准了。
道祯封为太子后理应搬入位于皇城内的东宫居住,她却以太子妃尚在病中,不宜移居为由,只将原本就逾制的亲王府稍事修缮充作太子宫,与仁庄后一道临朝理事。
天气转暖,陈慎身体略为见好,道祯已是喜出望外,时常从繁重的军务政务中抽空出来陪伴他。因顾殊和李乐庆先后去了云水,仁庄后忙于朝事分•身乏术,孝惠便没了顾忌,光明正大地将丹心带在身边,大摇大摆住进了道祯的太子府。
这日道祯在殿中理事已毕,朝臣散去后,便见渚儿一脸喜气进来道:“千岁,妃宫娘娘今日精神大好,吃了半碗清粥并小半个藕粉糕,还和县君、郡主、大郡王并顾小公子玩了一刻钟呢。”
道祯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露出脸来欣喜地道:“哦?今日怎么这么好兴致!你去看看,他们还有什么想玩的,想吃的,都找了来送去!”
邓玉正端了炖雪蛤进来,听道祯这样说便也笑道:“郡主如今越来越聪明了,前天还抱着妃宫娘娘喊爹爹,想来妃宫娘娘大好也有郡主的功劳!”
渚儿见道祯脸上喜色愈浓,便也跟着凑趣:“千岁忙了大半日了,不如去园子里松散松散?”
道祯爽快地把笔往案上一扔:“好!看看去!”
一行人一路穿花拂柳,刚走到牡丹亭外,远远就听孩子们爽朗的笑声传来,莺飞蝶舞,生机盎然。道祯喜出望外,加快脚步绕过茂密的花架,一眼便看见几个锦缎纱罗裹的孩子在碧绿的草地上或坐或卧,玩闹不休,二十几个下人并教养宫人小心翼翼地伺候在周围,仍挡不住他们花样百出的折腾。
亭中,陈慎围着竹青的毛里披风坐在正中,孝惠、灵凡并琴朝等人围坐在他身边,兴致勃勃地看孩子们嬉戏。只有洵知怀抱着女儿站在亭外晒太阳,忽瞥见道祯傻傻地站着看这边,脸上立时绽开明媚的笑容,屈了屈膝道:“千岁爷金安!”
所有人顺着他的视线向道祯站的地方看去,除了陈慎和孝惠外,亭中上下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千岁爷金安!”
琴朝的儿子宜筠已经四岁,见自己的父王来了,便眯着细长的眼扑上来抱腿大笑:“父王!抱抱安儿!”
道祯一把抱起宜筠亲了亲:“小家伙,又长胖了,父王快抱不动了。爹爹给你吃什么好吃的了?”
宜筠捧住道祯的下巴亲了她一脸的口水:“父王,安儿想玩风筝。”
“想玩什么样的风筝,父王都给安儿弄来!”
“都想要!”宜筠转了转眼珠子,咬着手指哧哧地笑。
片刻后便有下人赶着张罗了几十个风筝送来,宜筠欢呼一声便从道祯手中挣脱,一头扎进风筝堆里挑选起来。色彩斑斓的新风筝很快便吸引了其他孩子,连刚学会走路的允佑也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抓了风筝咯咯地笑。道祯趁机从孩子堆里脱身出来,长出了口气,迈步向亭子走去。
自道祯出现,陈慎的目光便停留在她身上,嘴角泛起温暖的笑容:“千岁今日怎么得空到园子里来?”
道祯熟稔地握住他冰凉的手暖着,不顾下人惊异的眼光,大大方方在他轮椅前的脚踏上坐了,仔细望了望他的气色,这才笑道:“果然大好了。想吃什么就说,就是龙肝凤髓我都弄了给你。”
灵凡等人见她这样,都悄悄低了头。孝惠眯着眼自顾自地笑,把玩着手指上戴的戒指。陈慎把手抽出来,顺势理了理道祯耳边散落的一丝鬓发,眼里尽是满足:“我很好,你倒瘦了些,云水那边可好?”
“很好,你安排得很好。如今乱党气焰大不如前,王师已一鼓作气收复了南屏、青木等地,你放心吧。”
陈慎松了口气,一边伺候的常胜趁机端上汤药来。道祯一手接了,尝了尝才用小汤匙喂给他:“两剂药下去就见了好,孟从行荐来的郎中还有些本事。”
灵凡将小几上摆的蜜饯拣了几样精致的捧上来奉给陈慎,琴朝则拿了手巾候在一旁。就在众人伺候陈慎用药时,宜端不知为何大哭起来,一旁的下人忙拥上去哄的哄,抱的抱,宜端却还是哭闹不止,脾气一上来,挥起小巴掌就拍打上前抱他的教养宫人。
见陈慎心疼,道祯也有些气闷,耐心喂他喝完药才转身问道:“大郡主怎么了?”
邓玉赶忙放下手里端着的蜜水,从宫人手里把宜端接过来,抱在怀里不住地哄着。见道祯面色不虞,只能答道:“禀千岁,是大郡主的风筝断线飞了。”
道祯板了脸:“不就是个风筝么,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明知道你爹•••你嫡父身子不好,惊了他可如何是好!”
宜端虽年幼,却也知道父王生气了,很快便收了哭声怯怯地抱着邓玉的脖子。邓玉抱着他向陈慎走去:“郡主乖,跟嫡父说我错了!”
陈慎向来溺爱宜端,哪里会舍得他道歉,还未等宜端扭捏开口就伸开双臂接过他:“幸儿,让爹爹看看。”邓玉飞快地瞥了周围人一眼,见众人都是心照不宣的模样,这才松了口气,小心地把宜端放在陈慎膝上。
孝惠看着他父子二人一大一小酷似的容貌,不由叹了叹:“如今还小倒罢了,今后可怎么算啊。”
陈慎吻了吻宜端肉呼呼的小脸:“好孩子,爹爹和你放风筝好么?”
道祯见他高兴了,心里也松了许多:“还剩六七个风筝没被这些小家伙糟蹋,咱们都放了吧。”
下人们听道祯如此说,便先将风筝放上天,等线紧了才拿丝帕垫着递了过来。孝惠等人本都是年轻爱闹的年纪,很快都被风筝吸引去了注意力,欢声笑语不断。道祯摆弄了一会儿,等风筝飞稳了些,便将那线递给陈慎:“你也试试,风紧力大,有趣得紧。”
陈慎含笑接过线来,膝上的宜端乐得拍掌大笑,忙不迭去扯那线。陈慎便要将线递给他玩,却不防斜里伸过一把剪子,喀嚓将那线剪了个齐根断。宜端目瞪口呆,半晌才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陈慎忙着哄自己的心肝宝贝,道祯却轻叹着拥紧了他:“这下把病根也带了去,就好了。”夫妻二人紧紧依偎在一处,一时默默无语。
卞儿从花架后探出头来,见贵主们都在,有些犹豫地不敢过去。正搔头挠眉,常胜带着小宫奴们撤了残茶下来,见她这样,便凑过来笑问:“卞内人有事么?”
“嗯•••有些紧急的事等着千岁定夺。”
“那你怎么不过去?”
卞儿朝亭内努了努嘴,讪笑着道:“你看这光景•••”
常胜从袖子里掏出块手帕擦了擦汗,笑得像只狐狸:“就是这时候才好去说呀,心情都好着呢。”他斜睨了呆呆看他的卞儿一眼,下巴抬得高高的:“怎么,有什么好看的。话说在我们北齐,男人威武雄壮,女人娇小妩媚。估计全大梁都找不出来半个这样的女人吧,一个个的五大三粗,声如洪钟,凶神恶煞,吓都吓死了。”
卞儿从他宛转的眉目中晃过神来,脸上泛起可疑的红晕:“那个•••你又不是个男人了,整天都想些什么呢。我们•••我们梁人是不怎么娇小妩媚,你怎么不看看我们不比那些齐国男人差。妃宫娘娘倒是个货真价实的北齐男人,可那身子骨•••还不如我们呢。”见常胜瞪大了眼睛盯着自己,卞儿脸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那个•••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校场看看,我•••我武艺也不差的。”
常胜目光中露出一丝狡黠,他在袖中掏了掏,悠然摊开手掌伸到卞儿鼻子下面,掌中赫然是一只小巧的玉指环:“送你的。”
“啊•••啊?”卞儿呆若木鸡,常胜将那指环再往前送了送:“要么?”
“要•••我要!”卞儿急忙抢了过来收在袖里,常胜看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卞儿,浓眉大眼,英姿飒爽,清秀的脸上不知不觉堆满笑意:“你喜欢就好。”说完,他顺手替她整了整衣襟,朝亭里看了看:“还不快去,千岁爷也腻歪得差不多了。”
卞儿勾着头绕过他,才走开几步又回过身来,支支吾吾不知说了些什么,忙又拔脚去了。常胜含笑目送她进了亭子,这才转身往茶房去。
道祯看了卞儿带来的奏报,刚要皱眉,忽想起陈慎等人还在身边,忙敛了忧色换上笑颜:“这样的小事也来烦我,顾鉴秋真是越来越不会办事了。”感受到孝惠的眼刀飞来,她忙握拳在嘴边假咳了咳:“鉴秋•••叫我问公主好,问丹心好。”
孝惠这才满意地收回目光,略顿了顿又看向道祯:“驸马•••可有信来?”
道祯意外:“嗯?你问驸马?”
孝惠红了脸,不自然地掏出香帕沾了沾嘴角:“听说济州有暴民围城,她连着半月没有信来了。”
道祯咧着嘴嘿嘿地笑:“济州城外便是移防的金羽卫,足足七千人守着个城池,就算是暴民围城,也挨不过几日去。我就是怕你担心,才假公济私,把驸马派去那儿的。”
“行了行了,有这闲工夫还不赶紧办正事去!”孝惠扭过脸不看她,假装逗洵知怀里咿呀乱叫的允诚。道祯转而轻吻了吻阖目小憩的陈慎,又嘱咐了灵凡等人几句,这才慢悠悠地起身往书房去了。
一离开男人们的视线,道祯立时掏出那奏报再细细地看了几遍,恨恨地咬牙道:“好你个张道常,我迟早都要你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