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旧事》猫不烦

4、第四章

　　怒江难越，齐梁往来若想快捷，只能乘船走海路。海上多潮浪风暴，也只有经天文生的仔细推算，选了风平浪静的黄道吉日船队方能起航。北齐为显示与南梁的通好诚意，特意提高了送亲仪式的规格，更是超越了六年前先帝幼女昌平公主出嫁时的大婚典仪。北齐京城晟京因这场百年难遇的盛典足足热闹了三天。在南梁迎亲使节的反复催促之下，陈慎方请得谕旨，率领和亲使团洒泪登船而去。
　　船行在无边无际的海上，陈慎去了御赐亲王服饰，独自一人立在船头看海浪温柔地卷起波纹。他自小谨慎，从不愿在人面前袒露心迹。旁人冷热眼光，下人奴仆刻意的迎奉他都看在眼中，心如明镜却从不多言。他别无选择，背负和亲出嫁的屈辱名声，总比在宫中负罪独活要强上许多。北齐对于他来说，只是四方小院里被瓦楞围住的阴霾天空，只是门外食盒里冬夏无差的寒食冷羹。直到风扬船帆，舟破碧浪的这一刻，他终于头也不回地将北齐疆土抛离了身后。一想到终于摆脱了十七年来背负于身的奇耻大辱，陈慎闭上眼，深深地呼吸着腥咸的海风，泪水却顺着眼角偷偷湿润了脸颊。

　　此时的道祯懒洋洋地立在寝殿的穿衣镜前，看内侍们忙前忙后地为自己量身裁衣。琴朝则在一群小宫奴的簇拥下选看尚衣监送来的缎子。他挑来挑去也不见素来最爱的郢州贡缎，不仅有些气闷，便撇了手里的衣料，拿正忙着看冠帽式样的渚儿出气：“小猴儿，看把你乖的！整日里除了在王爷面前抓尖卖乖，正经差事一件都没落好！”渚儿只嘻嘻一笑，倒是尚衣监的掌事冒越祥溜进来赔笑道：“琴哥儿这话可说得越祥心直跳呀，有什么差事越祥疏忽了，琴哥儿只管吩咐一声。”
　　道祯从穿衣镜里瞥见琴朝细白的脸颊泛起一丝浅红，便挥了挥手让小内侍们退下，自己走到琴朝身边笑道：“好了，不过是娶个齐人，不见得就那么识货，随便穿穿就罢了。还不撇了这些来替我瞧瞧，这冠儿上可镶什么珠子好啊。”
　　见琴朝转怒为喜随道祯去了，冒越祥总算松了口气，悄悄退出门外，用袖子擦了擦汗。她的徒弟满儿赶着递上手帕子，嘿嘿一笑：“师傅可累着了。”冒越祥扯过帕子愤愤地道：“这英王爷可是宫里头一等的坏脾气，要不是那琴朝在跟前伺候着，你师傅我还不得屁股开花！待我回去要好好拷问那些个狗崽子，是谁这么吊猫走狗的，竟敢短了她的东西。”满儿搔搔头，见冒越祥脸色稍好了些，这才悄悄问道：“英王爷眼看要娶王妃了，她宫里的琴朝还这么猖狂，就不怕惹人闲话么？”冒越祥拍拍她的头，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呀你，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呢！琴朝可是当年瑜贵妃亲挑了给英王使唤的，自从瑜贵妃薨逝之后，这些年琴朝不离左右侍候着英王，竟抵得上大半个亲娘。要说得宠，这宫里再难有人越过他去了。且不说那王妃是个齐人，就算是咱们大梁五姓所出的名门闺秀进了门，也一样得让他三分。”满儿似懂非懂，又贴自己师傅更近了些：“既然万岁这么宠英王爷，为什么要给她娶个齐人做王妃呢？”冒越祥神秘一笑，见四下无人，揪了满儿小声道：“你这个饭袋子知道什么，英王虽说脾气不好，可出身尊贵，不输东宫千岁爷。咱大梁的男人都是收在家里养得娇贵的，哪能跟齐国的蛮子比。听说齐国的男人不是读书识字，就是舞刀弄枪，给英王爷娶这么个王妃，就是置下了个再忠心不过的军师帮手。这么说你明白了？”满儿方才恍然大悟，屁颠颠地跟着冒越祥去得远了。

　　五月初五，正是显庆帝为爱子亲选的黄道吉日。从卯时起，整个长宁城就净水泼街，黄土覆路，王妃仪仗所经的道路两旁都用五彩绸子支起围帘，满城各处俱是张灯结彩，香烟袅袅。厚实的朱红毡毯从皇宫一直铺到了城门。如此奢华铺张若放在别人身上，不出一日定会招来朝廷给事中们漫天的口水。可换了英王大婚，满朝言官竟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偶有几个不识趣的上折子委婉论说礼制，也被显庆帝压在案底留中不发，不了了之了。
　　临近吉时，道祯所住的永徽宫里一片喜气洋洋。一袭赭红宫袍的琴朝一大早就指挥内侍宫奴们忙进忙出，忽见门外报信的内侍已换了第八拨，心知王妃吉轿就要到了，忙唤来渚儿道：“你快进去催催王爷，仪仗说话就要到了。”话音未落，一眼瞥见道祯身着绛红吉服，头戴加了金博山、白玉蝉的通天冠，正一脚踏着门槛向外张望。吉服上绚烂的锦绣衬得道祯目光炯炯，只是表情模糊，看不出欢喜。琴朝低垂了眉目，款步上前扶住道祯。道祯见是他，便微微一笑，翻转手来携起琴朝向礼殿走去。早已候在门外的仪仗典史见道祯出来了，忙列队摆驾逶迤开道，一时间礼乐齐奏，钟鼓齐鸣。琴朝有些畏缩不前，道祯却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他的手。迎上她带笑的目光，琴朝这才鼓足勇气，任由道祯拉着他踏上礼殿阶前的红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