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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落玑黑晶 不思量自难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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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尹蝶裳提溜出战圈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庄慕同。他虽然觉得捉鬼大会荒谬,对于母猪离奇死亡的事情还是多了一份关注,跟踪了几个晚上就发现这个神大哥有可疑,让他怀疑是为了混淆大众视听,为真正的紫冥教老妖打掩护。他不相信紫冥教真会无聊到去杀猪肉兰的母猪,而神大哥这一手隔空断内脏又说明他高深的内力,武功如此高强的人做这么无聊的事情必然有他的缘由。并且神大哥行踪极其神秘,跟踪了几次都跟丢。两方面结合起来一想,就觉得这个神大哥居心叵测。
他怎么也没料到尹蝶裳也加入了这个捉鬼大会,还这么风风火火地揭穿了神大哥的把戏,无异于打草惊蛇,如果神大哥真是与紫冥教有关,这会让他更加谨慎,加大他跟踪的难度。刚才神大哥虽然招招看似致命,但都于关键处偏了一偏,显是不想要那个青年的命。若他真竭尽全力跟青年斗,那青年必然不敌。种种疑团盘亘在他脑海里,他沉默了一路都没有说话。
尹蝶裳被他夹着动弹不得,直到几里外他才松开了手臂。庄慕同依然没说话,冷冷看了她一眼就跨步往前走。尹蝶裳连忙跟上去,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见他不回答,她又紧跟了几步,接着问,“你为什么不让我接着看他们打?”庄慕同懒得搭理她,依旧自顾自走着。
尹蝶裳一连问了几个问题,都没得到回答,索性不跟着走了,一屁股往地下一坐,抱住膝盖把脑袋磕在膝头,若有所思状。
庄慕同无奈,只好停了下来,这时后面的劲装青年也一阵风似的跟了上来,也往地下一坐,呼呼直喘气,道,“不得了,那飞猪老头比我想象中厉害一点点。”说完接着呼哧呼哧大口呼气。
尹蝶裳这才扑哧一声笑出来,劲装青年看到她笑,也就憨憨地笑了起来,两个人就这样坐在地上傻笑半天。庄慕同近前一步,拱了拱手,“詹老爷最近可好?”
劲装青年顿时敛了笑容,站起来也一拱手,“敢问兄台怎么称呼?”
“在下铁影帮庄慕同,家父常常提起詹老爷,不知这位兄弟是……”
“哦,是他最有出息的一个儿子,哈哈。我叫詹楚。”他大咧咧拍了拍庄慕同的肩膀,“原来是铁影帮少庄主。在下有眼无珠不识大泰山高水远了。哈哈哈。”
尹蝶裳已经忍不住了,捂着肚子在一旁乐,庄慕同对这个直言快语的青年着实心里欢喜,颇有相见恨晚之感。他微微一笑,瞥了尹蝶裳一眼,道,“这是贱内,让兄台见笑了。”詹楚闻言,也看了尹蝶裳一眼,礼貌地笑笑,心里不知怎么竟有点怅然若失,但这感觉仅是一瞬间的,很快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
游融门地处长白山,掌门詹崇与庄纳海交情不浅,年轻时也一起闯荡过江湖,与铁影帮在北方的分部常互通消息,此番听闻庄纳海病重,想派人送几只上好的长白山千年人参来,正好小儿子成天嚷嚷要出门闯荡,便让他充当这个送货的小厮了。虽然这小子快人快语,但做事胆大心细有分寸,因此詹崇也不担心会太叨扰庄家。
詹楚突然想起来了什么,猛一拍脑袋,一手拉一人,就往前扯,道“走走走,带你们看一个好玩的。”两个人只好跟着他。他不走大路,一路往羊肠小径里钻,带着他们俩趴到一片篱笆下,手臂按了按,嘴往前一努,示意他们低头往前看。
“这不是……”尹蝶裳还没来得及说出“乱葬岗”这三个字,就被身后的庄慕同捂住了嘴,只见前面窸窸窣窣一阵响动,有一个人鬼鬼祟祟地钻了出来。
不是别人,正是刚才那个神大哥。他扛着刚才的猪尸扔到地上,从靴筒里掏出刀切了猪脚,自顾自在一旁生火烤炙,吃的满口流油。他仰躺下来,边啃骨头边哼着小曲,很是惬意。庄慕同心下了然,原来神大哥这么坑蒙拐骗只为了填饱肚子自己跟踪了这么多天的人,竟然也只是个市井之徒而已?线索一下子这么断了,他不禁有点失望。
那神大哥啃完最后一口把骨头随手一丢,却是不偏不倚地砸向三人躲着的这个方向,眼看着就要砸中尹蝶裳的头。说时迟那时快,詹楚抄起一根折断的树枝对着骨头就是一挑,猪骨又飞向神大哥。也亏得他身手敏捷,一打滚躲开了。他哈哈大笑,说,“偷看大爷吃饭,不如出来较量较量!”
三人见躲不过了,只得走出来。詹楚也哈哈大笑,“算你有本事,只让老子偷看你三天就发现了,不容易不容易,我偷看翠楼姑娘洗澡五天,她才觉得不对劲呢。你比翠楼本事多了。”翠楼是歌雅苑最放荡无良的妓女,臭名昭著。
神大哥目光扫过三人,在庄慕同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扛起母猪掉头就走,道“大爷没空和你们小毛娃娃玩耍。”肩上的母猪一颤一颤的。
詹楚刚想去追,庄慕同伸手拦住了他,道,“等一下。咱们抄条近路。”
三人便这么尾随着神大哥进了市肆,现在夜已经很深了,沉沉的暮色压着街巷的屋脊,街上无人,脚步声便显得格外刺耳。三人提气屏息,尽量一丝声音都不发出。庄慕同这时才发现尹蝶裳轻功高超得惊人,她虽然一步不落下地跟随着他们俩,但他近乎忘了她还在旁边,只觉得她走动的时候像一只幽灵猫,连周围空气都不怎么流动。于是不禁多看了尹蝶裳几眼。
尹蝶裳也感觉到了,冲他得意地一笑,突然拉住他的衣袖,默默指了指旁边。亏得她这么回头一瞥,那神大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蹿进了旁边那条巷子,差点又跟丢。这条巷子极窄且长,黑灯瞎火,远远地听到巷尾有打更的人经过,锣声在夜晚显得格外清冷苍凉。
这条巷子两边是比邻的宅墙,由于南方多雨,屋脊很高,屋顶倾斜的角度很大,如果在上面站人,很容易被巷子里的人看到,因此不好上屋顶跟踪。庄慕同示意詹楚沿着巷子跟踪,自己包抄到巷尾,以防神大哥先一步出了巷子又转进别的路口。打更的人从巷子里穿了出来,敲着锣慢慢走远。
庄慕同等了许久,都不见神大哥出来,心下起疑。若是神大哥从巷子里跳上屋顶,很容易就会暴露身形,没理由他们三个都没发现。此时詹楚也从巷子里走了出来,耸耸肩表示什么都没发现。庄慕同这才发现上当,待抬头去寻那打更人时已然不见。
庄慕同正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办,忽觉左肩上微微一痛,原来被一个小石子砸中,寻石子飞来的方向望去,看到尹蝶裳在几百尺外的街角招手让他们过去。尹蝶裳是个注意力极不容易专注的人,思维的触角到处乱爬,无论多细琐的小事情都能引起她的兴趣,想事情爱往不可能处想、爱往坏处想,新鲜劲一过也就什么抛到一边。这样的人往往能注意到别人难以注意的小细节,但缺点就是乏全局观,不是运筹帷幄之才。原来见他们俩一人守了巷子的一头,没她什么事,百无聊赖中就注意起了打更人的锣声响,她发现刚才他们初次听见的锣声敲得虽响,但声音漂浮,尾音不稳;但从巷子里走出来的打更人所敲的锣声,沉重广远,像是蕴含内力。她好奇就跟了去瞧一瞧,才发现那人走路形态与神大哥是神似,转了下一条街就把打更的锣给扔了,想是那真正的打更人已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制服了,只希望那神大哥高抬贵手没要他小命。
三人直跟着神大哥到了城外,庄慕同心中疑团丛生,这不是旗山吗?不是父亲说的半秃道人的所在吗?这神大哥跟那半秃道人到底什么关系?神大哥往草丛里一跳,就瞬间不见踪影。三人紧随而上,发现那草丛里有个洞,由于杂草实在茂密,这条路又荒废已久,若不仔细观察还真不容易发现。庄慕同刚想提醒说下面可能有刺木尖刀是个陷阱,詹楚想也没想就一咕咚滚了下去,不一会儿一脸兴奋地探出一个头来,原来下面是一个简易通道。他们钻出通道的另一端,空气突然像静止了一样,这在多风的山间夜晚可不正常,庄慕同心里灵光一现,顿时有了答案——风止谷,果然名不虚传。
远处一豆灯光摇曳,隐隐有人声传来,本以为寻找半秃道人还要费一番功夫,却没想到这么容易,看来今天还是误打误撞的好运气。庄慕同本不想冒昧,探访半秃道人还没被他排上日程,但有了这么一个风风火火的詹楚在身边,他也感觉受到了一些感染,既然来都来了,不如豁出去去问个究竟。
他们走近那一豆灯光,果真屋内是个道人。说那是屋子也真不确切,这是个天然的山洞,只是在边角做了点修饰,做成道观的样子,雕工粗糙,前面用排竹把山洞的豁口封上,勉强开了一扇小窗,那道人就背对着窗子在打坐,口中念念有词。
庄慕同想起父亲说的垃圾洞,也不禁莞尔,刚想敲门,却听身边的詹楚吼了一声,“飞猪老头!”
道人猛的回头,眼神有点震惊,额角青筋跳了跳,说“臭小子!怎么你们还是跟到这里来了!还以为甩掉你们了呢!你怎么知道是我?!”
“哈哈,本来不确定,现在知道了~你都答应我了,你不是飞猪老头谁是?”詹楚赖皮地坏笑道。
那道人这才反应过来被摆了一道,但出奇地他没生气,反而过来打开了门,示意他们进屋。
尹蝶裳这才有机会仔细端详这位道人的脸庞。他面白无须,布满细细的皱纹,脸颊格外细长,鼻如冷钩,年轻时应该也是个面相不俗的潇洒男子,跟那个胡子拉碴的“神大哥”只有眼睛有几分相似,看来这位道人除了会坑蒙拐骗,还会快速易容,化妆的过程可以边走路边完成。他作为“神大哥”的时候,应该只是在道袍外罩了件破衣,再略一易容,夜黑风高也的确不容易被察觉。不过快速易容也算是坑蒙拐骗的手段之一吧,看来神大哥除了会坑蒙拐骗,还是会坑蒙拐骗。尹蝶裳想到这里,扑哧一声又笑了出来。
道人看着她,倒有几分痴了,梦呓一样念叨道,“她当年也是这样,想着想着就自己满笑起来的。”这更让三个人奇怪了,既然当了道士,理应是看破红尘的人。这道人不但行骗,还对女色念念不忘,这会儿痴情的样子又与刚才粗俗卑鄙的神棍截然不同,真是个矛盾的人。
庄慕同行了个礼,道,“道长,在下庄慕同,代家父铁影帮庄纳海向前辈打听一个人。”
“庄什么,不认识!”道人的眼皮抖了一抖。
庄慕同无奈,只得掏出木盒,毕恭毕敬递了过去。道人一脸鄙夷地接过来,打开,却猛然愣在了当场,眼泪扑簌簌只往下掉,口中喃喃有声,仰头思索片刻,又哈哈大笑起来。三人看那道人如此这般,只当他疯了,但武林中人疯癫者往往有大才,只好屏气静候。
道人把那拳头大的骷髅头握紧,在唇上轻轻一吻,贡品一样摆在桌正中,生怕磕坏了。随即他一脚把那硬木盒生生踩个稀烂,从残骸中抽出个隔层,里面竟有一张字条,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像是早知道内有玄机。庄慕同瞥见那是父亲庄纳海的亲笔,上面只几个字——“不知伊人今何在,尘世可曾觅芳踪”。道人吃吃地笑了,“还是那老脾气,不会写诗,偏要装才子,哼,草包一个。”他把眼神转向三人,厉声道,“说吧,庄草包要你们打听谁!”
“打听鬼后的下落。”庄慕同道。
“你们被那草包骗了,”道人眯着眼,像在回忆什么,“他只是怕万一那鬼后是他年轻时的恋人,我呸,他追求的女子,什么恋人。我才是她恋人!……怕你错手杀了她。你告诉他,哈哈,放心,哈哈哈,她死了,死在我怀里,我亲手埋的她!我早就告诉那草包了,偏不相信,这么多年过去了,还巴巴地托人来问!”
半秃道人抚着那颗黑骷髅头,眼神柔和了起来,语气低低地,像哄孩子睡觉,“我苦苦寻来的落玑山黑水晶,千年一遇,我们的定情信物,你怎么给了那草包,他不识货。他不识货。”
几十年前江湖事,当时懵懂谁知。半秃原不叫半秃,也是个翩翩公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那时的人们只听说大才子施然图风姿超卓,没听说他也有彻骨烦恼。至于他之后如何出家做了道人,如何掉落了半头黑发,“然图”二字又如何被南方一山一变的方言以讹传讹地变成了“半秃” ,“落玑洞”又如何传成了“垃圾洞”,自是没人知晓。庄纳海是知道的,但这是个他宁愿烂在心底的秘密,只愿在午夜梦回用老泪把它沤锈了,这样疼痛没那么尖锐。庄慕同为他带回的这句答案,让他晚年安了心,也死了心。
庄慕同再三思量,把最信任的公仪正留在老父身边。一起踏上寻敌路的人啊,不知是前世冤家还是今生挚交。人这一辈子,若是能一眼望穿结果,省却这些无谓的过程,那该多好呢。